機器人與花

文/顏海婧 圖/小河

一

卡車駛出山路轉角，夕陽早已在山坡下等待。玫瑰色的晚霞天溫柔地擁抱著整座山谷，也擁抱住了剛剛下到山腳的、開卡車的客人。

這是養蜂人羅爾德最喜歡的季節。穿過山櫻花樹林的粉紅色煙霧，再繞過開滿夏鵑的低矮山坡，莫莉阿姨的福利院就在眼前了。

羅爾德停下卡車，來到生銹的雕花院門前。孩子們正在暖風里撒歡兒，笑聲、尖叫聲和奔跑時騰起的金色塵土幾乎填滿了整個小院。

羅爾德按響門鈴的瞬間，才發現那個躲在門邊的小家伙。他高高地坐在一截橫躺的老樹樁上，默不作聲地擺弄著一個掉了漆的小機器人。

羅爾德抬起胳膊，朝他揮了揮手。

“哦，是羅爾德!”一個歡快的女聲從門里響起，羅爾德還沒來得及放下胳膊，莫莉阿姨已經拉開院門，張開手臂給了他一個熱情夸張的擁抱，“好久不見啦。”

“莫莉阿姨，我很想念您。”羅爾德幫莫莉阿姨揀掉肩上的白發，卻發現那個小家伙已經溜下樹樁，沿著墻根一路貓著腰，從莫莉阿姨胳膊底下鉆進了院子。

“迪迪，你又偷跑出來!”莫莉阿姨轉身想揪住他，卻抓了個空。

羅爾德沒有聽清她的話。他的視線越過莫莉阿姨的肩頭，落在那個被叫作迪迪的男孩身上。迪迪站在院子中央，用那雙好看的大眼睛打量著羅爾德，金屬的反光讓羅爾德注意到他右腿的膝蓋以下沒有小腿，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粗糙生硬的金屬腳架。

“可愛的羅爾德，你又帶來了蜂蜜。”莫莉阿姨雀躍著撲向羅爾德的禮物，“孩子們最喜歡了。”

羅爾德回過神來，搬起蜂蜜，幫莫莉阿姨送進廚房。走進院中時，迪迪已經不見了。光線漸漸冷卻的院子里，只留下一行金屬腳架劃出的難看痕跡。

二

羅爾德把帳篷支在福利院對岸的山坡下。

躺在帳篷前的朱槿樹下，透過星星點點的花苞看著天空。綿軟的風梳理著羅爾德耳旁的草葉，翻起細碎干凈的泥土味兒。這感覺讓他想起爸爸。

最后一 次和爸爸來到這里放蜂，給福利院送蜂蜜，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對于時間，羅爾德承認自己有些遲鈍。從爸爸離開那天起，每一天對于他來說似乎都沒有什么不同。只有在這里，看著福利院墻上漸漸褪色的涂鴉，看著莫莉阿姨日漸蒼白的頭發，他才會真切地感覺到時光的流逝。

“羅爾德，其實生命并沒有什么奧秘，它就像一個透明的容器，你用什么來填充，它就呈現什么樣的顏色。我把我生命里最美妙的部分，春天、希望和愛，通通留給你。羅爾德，爸爸祝福你。”

—那是爸爸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一陣古怪的金屬摩擦聲打斷了羅爾德的回憶，羅爾德坐起身來，昨天那雙大眼睛正躲在朱槿樹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望著他。

“你好，迪迪。”羅爾德擺擺手。

迪迪轉轉眼珠，繞過朱槿樹，走向羅爾德。金屬腳架隨著他的腳步嘩啦作響，對于迪迪小小的身軀而言，它似乎有些太過沉重。

羅爾德從身后的帳篷里拿出一小罐蜜糖，遞給迪迪。迪迪眼睛亮了一下，扭開罐子，用手指蘸了一點放進嘴里。

“你怎么不和他們一起玩兒?”羅爾德指指河對面的院子，現在正是游戲時間，孩子們的笑聲越過河流，一陣追著一陣爬上山坡。

“我和他們不一樣。”迪迪低著頭，一心一意地吃著蜜糖。

這話讓人聽了難過。羅爾德不自覺地看著他的金屬腳架，不知該用什么話來安慰他。

“你應該已經看出來了。”迪迪放下蜜罐，忽然有些得意地抬起頭看著羅爾德，“我是個機器人。”

“啊?”羅爾德看著迪迪，看著他毛茸茸的腦袋、柔軟的皮膚和生著雀斑的小鼻子，有點弄不明白這個小家伙在說些什么。

迪迪更加得意，他挪挪右腿，把腳架放到更方便羅爾德觀察的地方:“莫莉阿姨說，我身上的仿生皮膚體現著當今機器人制造業的最高水準，如果沒有這條裸露在外的金屬腿，大概沒有人會發現我的真實身份，本來是可以做到完美無缺的，但剛好趕上了一系列的資金困難，必須在芯片智能級別和高仿真外觀之間做出取舍……”

迪迪像是突然被觸動了什么開關，眉飛色舞，滔滔不絕。羅爾德呆若木雞地聽著他的長篇大論。

“這段金屬腿和我的整體設計并不協調，所以需要一段時間去適應。我沒有辦法和人類孩子一樣，踢球、跑步、跳房子。不過沒關系，那本來就不是我的設計初衷。你知道鋼鐵俠嗎，等我完成基礎升級，也可以像他 一樣，幫助人類，守護世界……”

羅爾德靜靜地聽著迪迪的演講，直到他挖光了蜜糖，把抹得干干凈凈的糖罐子還給自己：“我該回去了，謝謝你的款待。千萬不要告訴莫莉阿姨我又自己跑出來了。”

羅爾德親自送他走下山坡，走過小橋，迪迪鉆進柵欄門，回頭朝自己扮了一個鬼臉。金屬腳架在陽光下一閃一閃，像一片小小的鎧甲。

三

花期過半，羅爾德已經成了迪迪最好的朋友。“莫莉阿姨說，等櫻桃熟了，你就要走了。”迪迪坐在卡車車廂里，漫不經心地在車窗上劃拉，“為什么要走?”

“櫻桃熟了，山里的花期就過了。沒有花就釀不成蜜，我得趕到下一個地方，有花卉的地方。”

“那你還會回來嗎?”

“當然，等到山里的花再開的時候，我就會回來，帶蜜糖給你們吃。”

迪迪輕輕握握羅爾德的手：“那我等你回來。”一 種奇妙的感覺在羅爾德身體里流淌，許多發光的碎片飛過他的腦海，讓他在一瞬間感到無比安寧，那安寧關乎“春天、希望和愛”。

分別的那一天，羅爾德幫助莫莉阿姨把采回的第一批櫻桃做成了果醬。甜美的果醬并沒有讓迪迪開心起來，他抱著果醬瓶子，一言不發地站在院子外面的老樹樁上，直到莫莉阿姨抱起他，才終于忍不住大哭起來。

羅爾德看著福利院的大門在后視鏡里漸漸后退，櫻桃味的風鼓鼓地灌進車窗，他只盼望下一個花期早些到來。

越過一條又 一條河流，追逐過 一場又一場季風，花開了，花又謝。爸爸說，這是養蜂人的幸福，也是養蜂人的孤獨。羅爾德花了很長時間去理解“孤獨”這個詞，卻始終不得其解。在很久以后，他終于擁有了兩次感到孤獨的時刻，一次是爸爸離開時，一次就是現在。但羅爾德知道，這孤獨并不會長久，他已經看到山巒在星空下起伏的輪廓，而在山巒背面的小小山谷里，有花要開放，有人在等他。

山櫻花和夏鵑再一次為山谷披上霓裳，羅爾德停下卡車，按響莫莉阿姨的門鈴。

“走開，你這個怪物!”“我們好心帶你踢球，你卻故意傷人!”尖銳的哭聲、吵鬧聲、責罵聲在院子里炸響，迪迪就站在剛剛平息下來的風暴中心，不知所措地看著坐在他旁邊抱著膝蓋哭泣的男孩，又看看自己的腳架，茫然的目光最終落在院門外：“羅爾德!”

四

“受了委屈，怎么不跟他們解釋呢?”羅爾德背著迪迪越過小河。

羅爾德把迪迪放在卡車前蓋上，一邊在迪迪喜歡的位置搭建帳篷，一邊聽迪迪嘰嘰喳喳。

“你沒發現嗎，我可以和他們一起踢球了。”“是還沒有完全適應，不過已經好多了嘛。”“今年完成了好多次升級呢，都是在洗澡、理發、補牙齒的時候偷偷完成的，莫莉阿姨說這是秘密，我只告訴了你一個人……”

羅爾德背對著迪迪，把帳篷支架砸進地下。他也在回想莫莉阿姨剛剛對他說過的話。

“發現迪迪的時候是個雨天，他被裹在襁褓里，放在福利院門前。是個漂亮的孩子，可惜的是，右腿只有正常人的一半。我用腳架幫他站起來，可我不知道該怎么做，才能讓他不用為自己的不同而難堪……”

“所以您告訴他，他是機器人?”

“確實是個荒唐的念頭，好在到現在為止，還算奏效。”

“可是以后呢?”

墻夼水庫位于濰河上游、山東省諸城市枳溝鎮，1960年8月建成蓄水，是一座以灌溉、防洪為主，兼有發電、養殖、供水等功能的大型水庫。水庫由既獨立又相互連通的東西兩座水庫組成，控制流域面積656km2。其中東庫攔截濰河上游兩條主要支流高澤河和仲崮河，控制流域面積386 km2；西庫攔截濰河主河道，控制流域面積270 km2。東庫流域長度29.6 km,干流平均坡度0.002 62；西庫流域長度30.1 km，干流平均坡度0.002 2。流域形狀呈雙葉形。地勢東南高，西北低。

莫莉阿姨輕輕嘆了氣，“以后的事情，以后再想辦法吧。”

迪迪早已忘記了剛才的風波，抱著空蜜罐子，坐在車上唱起了歌。

羅爾德支好了帳篷，在陽光下回過頭來。迪迪，慢點長大吧。

可是時光的齒輪從不停止轉動，一個花期過去，又一個花期到來。羅爾德再 一次放下蜂蜜箱，才發現院子里的玉蘭花樹不知何時已經高過了房檐。

迪迪早已坐在老樹樁上等待。

過完這個花期，他就八歲了。

五

“羅爾德，我會不會……不是機器人?”

“你怎么會這么想?”

“機器人是靠充電補充能量的，我卻要吃飯。雖然莫莉阿姨總在給我升級，可事實上，我并沒有獲得什么新功能……而且，上個星期，我聽見莫莉阿姨在電話里說，籌不到足夠的錢給我動手術……機器人怎么會需要動手術呢?”

“如果你想的這些都是真的，迪迪，你會難過嗎?”

“我不知道，羅爾德。”

山谷里的星空總是格外美麗，羅爾德躺在帳篷前，透過攝像頭，尋找著很久很久以前，爸爸為他指示過的那些遙遠的星座。他的計算系統在高速運轉，將眼前的星空圖案層層解構，一個個美麗的星座被擷取出來，投影在他的電子視網膜上—這是他在一個又一個沒有睡眠的長夜里，最喜歡的游戲。

可是現在，伴著耳內播放器里迪迪憂傷的聲音，這個游戲忽然變得乏味不堪。羅爾德關掉正在播放的音頻文件，在存儲器里搜索片刻，調出另一個音頻，莫莉阿姨的聲音響了起來。

“本來計劃今年就幫迪迪完成手術的，8到10歲，是安裝高仿真再生義肢的最佳年齡，義肢會隨著孩子的生長與他的身體漸漸融合，直至徹底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如果過了這個年限，迪迪可能就再也沒有成為一個正常人的機會。原本答應提供幫助的組織，因為 一些復雜的程序原因，沒辦法完成捐助了……”

天漸漸亮起來，羅爾德在晨光中抬起右手端詳，上一次這樣觀察自己，好像還是剛剛誕生的那一天，爸爸慈愛的臉隨著攝像頭的對焦漸漸清晰，他微笑著，握住羅爾德冰冷的合金手掌:“歡迎你，羅爾德。”

手掌上這只小小的蜜蜂圖案，是爸爸親手畫上去的，他告訴羅爾德，有了這個圖案，他就不再只是機器人羅爾德，而是養蜂人羅爾德，是他最心愛的孩子。那時候羅爾德還不太明白愛是什么，那塊由爸爸畢生積蓄換來的、埋在他左胸膛里的昂貴芯片，還沒有寫上任何記憶。而現在，他想他懂了。

“春天、希望和愛。”他記得爸爸這樣說。

六

“編號ILM79096，你將在這里出售內置智能芯片，并委托工廠將售出所得寄給受益人，一切行為均出于自愿，請回答‘是’或者‘不是’。”

“是。”

“你自愿放棄已獲得的人工智能，包括自主思維能力以及一切記憶數據，請回答‘是’或者‘不是’。”

“是。”

“程序上的問題已經問完了，但我還是想多問你 一句。”好心腸的機器人經理人合上法典，“真的決定了?”

羅爾德笑著點點頭。

經理人輕嘆一聲，在手中的文件上重重砸下鋼印。

“再見，羅爾德。”

七

迪迪十七歲這一年，第一次真正走出山谷，去往外面的世界。

盡管幾乎每年都會有孩子離開山谷，去外面求學生活；盡管迪迪保證，每個星期都會給她打電話，莫莉阿姨還是抽抽搭搭地哭成了淚人兒。

莫莉阿姨的“機器人荒誕傳說”，直到今天還常常被福利院的朋友們拿出來開玩笑。但在迪迪心里，時常懷念著那段時光。那時的他堅信自己可以拯救世界，那時的他，有一個真正的機器人朋友，能釀出全世界最棒的蜜糖。

車站里人聲鼎沸，數不清的行李搬運車穿梭在站臺內外，為過往的旅人運送行李。

一只搬運車停在迪迪腳邊，伸出長長的機械手臂，嫻熟地提起迪迪的行李箱，與其他幾只箱子并排放在一起。就在它準備轉身進入站臺的瞬間，迪迪看到了那個圖案。小小的金黃色的蜜蜂圖案，印在陳舊的合金機械手掌上。

迪迪按住行李箱:“羅爾德?”

搬運車移動不得，腳下的滑輪原地打轉，發出沙沙的聲響。

迪迪不知道自己在哭。

他有好多話想對羅爾德說，在這一刻，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他想告訴羅爾德，就在羅爾德不辭而別的那個花季，他收到了機器人工廠寄來的義肢援助金。他現在也可以像其他孩子那樣，踢球、跑步、跳房子。

他知道這一切都與羅爾德有關，他每個花期都在等待，羅爾德卻再沒有回來。

他記得羅爾德說過的“春天、希望和愛”。他再沒有吃過那么香甜的蜜糖……

搬運車底部亮起紅燈，發出刺耳的延時警報。迪迪松開手。

“羅爾德?”

軌道上吹來的風吹冷了迪迪臉上的淚痕。

搬運車漸漸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