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錢記

那時候，我們住在爸媽單位的宿舍大院。從院子向外走，只有一條路，走到頭，過馬路，就是學校了，放學再同一條路走回來。路上沒什么特別的，倒是有家雜貨店立在路邊，不大，人字屋頂，黑瓦白墻，里面坐著個白汗衫老板，個子不高，沒什么話，瘦瘦的，虎著臉，看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但他店里花花綠綠的東西卻招搖得很，鉛筆盒、本子、筆、氣球、小玩具槍、餅干、汽水……單是窗口柜臺上那瓶紅辣椒狀的棒棒糖就夠人看上半天，吞半天口水。平時我們要什么，都在這兒買。只是我兜里沒什么零花錢，總是看同學買這買那，羨慕得很，于是每天早上買早點的一毛錢我偷偷攢在存錢罐里，心想等存夠了，就把白汗衫老板的東西統統買回去。

那天放學，一看鉛筆盒，急了，全是鉛筆頭，怎么回家寫作業？無論如何要去買鉛筆了。想都沒想，就跑去了雜貨店：“老板，我要一支鉛筆！”挑來挑去，選了支粉色的。結果一摸口袋，糟了，除了一塊快要化了的糖，一分錢都沒有。

幸好身邊還有小云，我好朋友。

“喂，你有錢嗎？就五毛。”我問她。

“沒有哎！”

“啊？怎么辦……”我舍不得那支筆，想到晚上又要用鉛筆頭寫字，頭都要大了。

磨蹭半天，我只好放下筆，沒想到白汗衫老板突然開口了：“拿去。”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拿走吧。”他把筆遞給我。

“哦……可是……好好，我明天就把錢還你！”我拿過筆跑回了家，生怕老板改了主意。

扔下書包，我掏出那支新鉛筆，削尖了，一筆一畫在本子上小心地寫字。新筆就是新筆，寫出的字也比平時好看！沒想到白汗衫老板是個大好人，明天一定記得把錢還他。很快，“唰唰”地，作業就寫完了。正好，樓下有人喊：“毛毛，毛毛！快下來玩！”我一聽，胡亂收好作業和筆就沖下樓去。每天就盼這時候了，想怎么瘋就怎么瘋！

傍晚的院子里很熱鬧，男孩子在樹下挖泥巴、打彈子，女孩子丟沙包、跳皮筋，還有人學騎自行車，“哎哎”叫著從我們身邊失控地馳過，最后“咣”地倒地。有時，男孩女孩一片混戰，玩“水鬼上岸”的游戲。我常常在石頭剪刀布的環節就敗下來，去做那個抓“水鬼”的人，真是又急又恨。

就這樣，到了晚飯時間，樓上的窗戶開了，短頭發、扎辮子、卷頭發的媽媽們一個個伸出頭來喊自家的孩子回去。應了好幾次后，我們才散場，一步分作好幾步地各自回家。

那天玩得太瘋，扒過兩大碗飯，就洗了上床，我一覺呼到天亮。

第二天，像往常一樣去上學。可是，遠遠看到雜貨店時，我就站住了。哎呀，五毛錢！我忘帶了！怎么辦？要是被白汗衫老板看到怎么辦？他會不會問我要？可是我明明昨天答應他的……完了完了，我心亂如麻，恨不得變成蒼蠅飛過去。

我挪著腳，快到雜貨店時，腳越來越沉……我頭腦一轉，對了，有法子了！我先挨著雜貨店的墻橫著走，走到柜臺窗口時，再趴下，一點點、一點點爬過去……就這樣，終于，成功了！險啊！我沖刺般跑到了學校，還不時回頭看看白汗衫有沒有追來。

放學時，又要經過雜貨店了。

“毛毛，你怎么了？走路怪怪的！”小云見我怪怪的，忍不住問。

“哪有！”我遠遠地用眼角瞟著雜貨店。

啊，幸好幸好，白汗衫不見了，坐在店里的是一個女人，她一定不知道那支鉛筆的事！趕緊，我拽著小云走了過去。好險！唉，明天，明天一定要記得了。

那天寫完作業，又是一個瘋狂的傍晚。我們跟男孩子們過家家，最后鬧翻了，打了一架。我的褲子不知怎么“嘶啦”一聲開線了，趁著混亂，我捂著屁股回家了。媽媽訓了我一通，把我扔進澡盆，洗出了一盆泥巴。干干凈凈上了床，我四仰八叉就睡著了。

第三天，上學看到雜貨店，猛地想起還錢的事，哎呀，又忘了！好像白汗衫老板就站在店門口呢，我差點要哭了。

“哎，小瑩，你在這兒干嗎？”小云撐著傘冒出來了。

“來得正好，你有錢嗎？”

“我剛買燒餅吃掉了。”

“啊？怎么辦……”

“什么？”小云走近我，瞪著大眼睛。

天上飄著毛毛雨，有點兒涼。我用手一摸，劉海都潮了。

我躲到她的傘下，突然一個主意蹦出來。

“正好正好！我沒帶傘，我們一起走吧！”我搶過小云的傘，一起往前走。

經過雜貨店時，我用傘擋住自己，跑步飛快，心里喊：“千萬別讓他發現啊！”

“喂喂，傘歪了哎！”小云覺得莫明其妙。

“噓噓！”我朝她擠眉弄眼，生怕老板聽到。

幸虧有小云的傘，我有驚無險到了學校，可是，我發誓再也不要這么過了！無論如何，明天！一定要記得還錢！

晚上，寫完作業，我沒有趕緊下樓去玩，而是認認真真爬上柜子，從鐵皮存錢罐里倒出了五毛錢，小心地放在了兜里。

第四天上學，我早早就出門了。差不多是跑到了雜貨店。

“老板，是我！還你錢哦！”我掏出五毛錢，高高地舉到白汗衫老板面前。聲音響得很。

“什么錢？”他抓抓頭。

喂，有沒有搞錯！

“哎，那天，就是那天啊！我買鉛筆，差你五毛錢哎！”

“啊？”他嗯嗯啊啊的，搞什么嘛，竟然不記得了！

剛才的高興一下子沒了。不曉得怎么，急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我把捏皺的錢放到柜臺上，就要走……

“哎，等等！”

回過頭，我看到白汗衫在對我笑。他竟然會笑！他從窗口的玻璃罐里掏出一根紅辣椒棒棒糖遞給我：

“給你的。不要錢哦。”

啊，那真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棒棒糖。

余麗瓊 南京大學中文系戲劇學碩士，作家，《東方娃娃》總編輯。著有《團圓》《小美的記號》《毛毛，回家嘍！》《一塊巧克力》等作品。曾應邀與七國作家聯手創作《七個和一個》，用文學來紀念世界文學大師羅大里百年誕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