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趙麗宏詩歌的“人間性”（評論）

宋雯心

詩人趙麗宏在《天上和人間》中寫道：“詩人可以坐上飛翔的船，去逐云追月，自由翱翔于奇思妙想的天空，然而不可能飛離人間。和心靈聯(lián)系的，應(yīng)該是腳下的大地，是生活著的人間。來自人間的聲音，才是詩的靈魂和根。”詩歌雖是詩人自由意志的體現(xiàn)與想象的產(chǎn)物，也應(yīng)如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所說的“必合乎自然”“亦必鄰于理想故也”。現(xiàn)實是養(yǎng)育詩歌的沃土，也如風(fēng)箏線牽引、約束著詩歌的發(fā)展，使其不至于脫離人間而漫無目的地漂浮于虛空。趙麗宏在詩歌中并未過多描繪形而上的虛幻“天上”，而是主要刻畫了如寇鵬程所言“充滿紛紛擾擾的欲望誘惑、斗爭痛苦，充滿悲歡離合、愛恨情仇，充滿人間煙火的世俗味道”的“人間”。其詩歌具有鮮明的“人間性”與豐富的哲理意蘊，清新雋永、情理交融，“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讀來扣人心弦又發(fā)人深省。

趙麗宏詩歌的“人間性”內(nèi)涵主要包含詩人面對生活困境時的迷惘與痛苦，對人生哲理的探索與思考及對人類悲苦命運的同情與反思。人作為“人間性”的主體，是詩人筆下的主角。趙麗宏認為“詩人應(yīng)該是思想者，對人性對人生有自己的思考”。趙麗宏在詩歌中揭露了人性的軟弱，描繪了崎嶇坎坷的人生之旅，也探索了生活逆境之出路，褚水敖認為他做到了“詩性激情與理性沉思完美統(tǒng)一”“言有盡而意無窮”。在詩歌《墻的變體》中，趙麗宏以阻斷“我”退路的墻為人間困境與無常命運的象征：“威嚴(yán)無聲”的墻隨著“我”“猶疑的視線”的“閃爍不定”而“隨之移動”“堅定地擋住我的去路”“不會為我開出一絲縫隙”。突然，“墻在我四周合攏/從所有方向逼近”，我在命運之墻的層層包圍之下“無處躲藏，無處逃遁”“視線終于失去方向/我的肢體被撞擊/我的靈魂被擠壓/擠壓成墻的一部分”。趙麗宏在該詩中不僅觀照了蕓蕓眾生的悲劇命運及其面對磨難時的痛苦無措之心境，也暴露出個體作為“一根能思想的蘆葦”的渺小與脆弱。

趙麗宏詩歌的“人間性”主要圍繞人與自我、人與自然、人與宇宙的關(guān)系，他將人性與心靈的奧秘上升為深邃的情理哲思與人間至理，化繁為簡、以小見大，并將富有理趣的思想與陌生化的意象相結(jié)合，其詩歌極具哲理性、思辨性與創(chuàng)新性。趙麗宏曾坦言“詩歌是我的心靈史，是我的心路歷程和精神履歷”。他認為詩歌的創(chuàng)作“是靈魂的坦誠，是生命的感悟，是人性的思索，是對自己所處的自然和時代的評論”。在《窗簾哲學(xué)》一詩中，趙麗宏在開篇提出了一個“如此抽象玄杳”的哲理問題：“是我走向生活/還是生活走向我/生活和我之間/有沒有可以互相抵達的通道”。詩人鍥而不舍地追問：“是魚游向水/還是水涌向魚/是鳥飛向天空/還是天空撲向鳥/是風(fēng)吹進窗戶/還是窗戶接納風(fēng)”，這些看似自相矛盾、違背常理的命題卻來自詩人心靈深處的困惑及隨之而來的哲思。正如王國維所說：“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詩人從對生活的細心觀察中，體悟出深刻的人生哲理與面對困境時應(yīng)該保持的積極態(tài)度：“無風(fēng)時/窗簾是一幅靜穆的畫/風(fēng)吹來時/窗簾迎風(fēng)而退/成為飄逸的舞者”。詩人在該詩中認真思索“我是生活/抑或生活是我”的哲學(xué)問題，并生動形象地闡明了“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哲理與“天人合一”的崇高境界。

趙麗宏善于用隱喻、象征等手法，簡練、生動地勾勒出人間的心酸與悲苦的命運。他用同情、憐憫的目光注視著于人間浮沉、掙扎的靈魂，并對冥冥之中的不公命運感到無可奈何。在詩歌《牽線木偶》中，牽線木偶雖然“沒有心肺的軀殼”，卻“比有血有肉的生靈/更活潑，更靈巧”。然而，忙碌的“牽線人”才是木偶的真正主宰，身不由己的可憐木偶“動靜由不得自己/表情被那些手指控制”，它只能痛苦無助地接受被安排好的命運：“想哭時被逼著笑/想躺時被牽著跳/想前行時被拉著倒退/想昂首時被迫磕頭/靈魂也被無形的線牽拉/在小小的舞臺上流亡”。傀儡木偶無法逃離如牢籠一般的凄涼生活與枯寂無趣的悲慘命運：“等著，那些牽線的手/會拾掇地上的玩偶/把曾在臺上活奔亂跳的生靈/扔進暗無天日的箱籠”。趙麗宏正如魯迅筆下的精神界之戰(zhàn)士者：“剛健不撓，抱誠守真；不取媚于群，以隨順舊俗。”借木偶之悲劇，警示人們不能做失去自我、麻木不仁的命運之傀儡。

此外，趙麗宏也不忘跳出“人間性”的命運迷局，遙望“天上的街市”，進一步思索人應(yīng)該如何認清自己，如何在看清生活的真相后繼續(xù)追尋理想的桃花源，而不囿于浮華人間的泥濘與塵煙。在《此生》一詩中，詩人先是為人間的悲歡離合而感慨萬千：“那些留在路邊的歡笑/那些灑在草叢的淚珠/夢中的呻吟/突然射穿夜幕的光亮/絕望中的驚喜/沉醉時的警醒/走投無路時/那扇悄然開啟的門”。此后，詩人辯證地看待人生的漫漫長途，也意識到寶貴生命的短暫易逝：“因未知結(jié)局產(chǎn)生恐懼/因恐懼而掙扎求索/短促的生命/因此變得無限漫長/漫長的人生/因此成為轉(zhuǎn)眼一瞬”。王國維認為“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nèi)，又須出乎其外”。在詩人趙麗宏筆下，人間的苦樂“是一盤無法分出勝負的棋局”。變幻無常的命運雖使人們難以把握，人們卻能運用勇氣、智慧與毅力“在絕處逢生”，抵抗人間的困苦，經(jīng)受生命的考驗，讓“靈魂奔突在多棱的世界”，最終“磨礪出看不見的鋒刃”。

總之，趙麗宏在深情刻畫人間萬象的同時，也用激昂的曲調(diào)激勵人們仰望星空、腳踏實地。楊志學(xué)評價其詩歌“具有純正的抒情品質(zhì)，激情洋溢，詩意雋永”。趙麗宏認為充滿靈性的詩歌取決于“寫作者真誠的態(tài)度、坦蕩的心襟、自由的思想、浪漫不羈的想象”，并坦言“詩歌之于我，恰如那盞在黑暗中燃燒著的小油燈，伴我度過長夜，為我驅(qū)散孤獨。……詩是激情的產(chǎn)物，詩的激情確實更多和青春相連，詩人的特征常常是年輕。然而這種年輕應(yīng)該是精神的，而非生理的。只要精神不老，詩心便不會衰亡。”充滿激情與童心的趙麗宏不僅熱愛腳下堅實的大地，用心思索生命的苦與樂，還用自己靈動的妙筆，忠實記錄下人間的詩歌，放聲高唱遠大的理想，為當(dāng)代的詩歌創(chuàng)作提供了優(yōu)秀的典范與有益的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