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歷史影像是記錄歷史事件,承載文化記憶的重要載體。紀錄片《九零后》以口述歷史的方式,呈現西南聯大學子的個體生命史。文章嘗試從敘事視角、口述歷史、現實觀照三個層面,探究《九零后》是如何勾勒西南聯大歷史、構建集體記憶、激活觀眾的民族認同感與愛國情懷、擔當文化使命的,希望為歷史題材紀錄片在新時代實現突圍與創新提供思路。
關鍵詞:紀錄片;《九零后》;歷史題材;口述歷史;突圍與創新
中圖分類號:J95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8883(2022)20-0245-03
海登·懷特提出,“歷史就是一種文本”[1],影視創作者們通過影像的方式來敘述和書寫歷史。
近年來,西南聯大的歷史被各種媒介和話語主體敘述和書寫,頻頻出現在各類影視作品中,如《我們的西南聯大》《無問西東》《西南聯大》等。在敘述和書寫西南聯大歷史的過程中,如何更好地利用影像,成為創作者們面臨的共同難題。
導演徐蓓交出了一份厚重而真實的答卷。繼電視紀錄片《西南聯大》后,她三年磨一劍,再度將鏡頭對準西南聯大的故事,并以紀錄片的形式將《九零后》推向院線。
紀錄片是記錄歷史事件、承載文化記憶的重要載體?!毒帕愫蟆分?,楊振寧、許淵沖、楊苡、潘際鑾等16位平均年齡超過96歲的西南聯大學子,生動回憶了那段遍地烽火卻弦歌不輟的青春歲月。通過以微觀視角勾勒宏大敘事、以個體記憶構建集體記憶的方式,在口述訪談中構建起完整而鮮活的西南聯大歷史,激起觀眾內心深處的民族認同感,實現觀眾與銀幕上一個個自由而美好的靈魂跨時空的相逢,并傳達出深切的現實觀照與文化使命。
紀錄片想要講好故事,選擇一個恰當的視角是必要前提。宏大敘事是人類的一種內在需求,大到國家、民族,小到個人、家族,我們需要知道它們是怎樣發展演變的。所謂宏大敘事,就是人類對于歷史發展脈絡的整體把握。由于宏觀主題本就與觀眾距離較遠,較難貼合其審美習慣,因此必須借助“眼光向下”和“注重日常生活”的微觀視角來切入。
喬瓦尼·萊維指出,“微觀史并不排斥宏觀敘事,對小范圍事件或人物的歷史的關注也并不意味著放棄對一般真理的探尋”[2]?!毒帕愫蟆返摹昂甏蟆?,源于選題本身的深度與廣度。
1937年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后,三所高校先后內遷至長沙、昆明辦學,直至1946年7月31日,西南聯大正式停止辦學。盡管其存在時間僅8年11個月,這一時期卻成了中國高等教育史上的一段光輝歲月,培養出了一大批載入史冊的卓越人才。由此,要講清楚西南聯大的發展脈絡,就必須先在宏觀層面把握當時的歷史背景和時代境遇,厘清其在歷史長河中的定位。
如何編織西南聯大的歷史架構并呈現給觀眾?導演徐蓓進行了兩種不同的嘗試。
電視紀錄片《西南聯大》,用五集的體量詳細而全面地講述了西南聯大從組建到解散的歷史。敘事上,以抗戰的縱向時間為主線,圍繞不同主題來橫向定位西南聯大。片中穿插文學資料及采訪,涵蓋了校長、教師、學子等諸多視角。
紀錄片《九零后》,將宏大的歷史落腳至渺小的個體,通過109分鐘呈現16位聯大學子口中的西南聯大。學子們展現的相關書信、日記、回憶錄等,拼湊出關于西南聯大的歷史記憶。在《九零后》中,西南聯大不僅僅是一段歷史,更是一代學子的個體生命史。影片將西南聯大的歷史脈絡融入個體的生命史,以微觀視角勾勒宏大敘事,呈現出一種截然不同的視角轉向。
同時,影片對細節的呈現有著近乎完美的把控。片名便一語三關,既指這部影片中的講述者平均年齡超過90歲,又以“90后”作為一種青春的象征,呼應講述者回憶自己年輕時的求學之路,重返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歲月。同時,影片的觀眾群體主要是90后、00后,與銀幕上正值青春的學子在時空交疊中遙相呼應,更易為之動容,受之感染。
此外,在一些更為細微的畫面的處理上,也能看出導演的用心考量。例如,炸彈從空中落地時,畫面切換成金黃的銀杏葉掉落在地上,或是樹枝上的霜雪被震落,配合遠處的轟鳴聲,大而化小,描繪出西南聯大師生面對困境泰然處之的坦蕩與自如。
水墨插畫的設計、音樂旋律的使用、多種樂器的改編……凡此種種,都體現出導演在創作過程中的真誠與投入,力求以微觀視角勾勒宏大敘事,從個體和群體出發,探尋其背后的歷史空間。
導演徐蓓之所以有這樣獨特的敘事視角,源于她在英國劍橋大學的社會人類學求學經歷。她曾在采訪中提到,“劍橋里的學生每天談論的都是大問題,是宇宙,是世界,目光是國際的,而社會人類學的視點卻是精微的,需要觀察無數人、無數細節來構成”。那段求學經歷煉就了她下意識地用國際化的、全人類的、盡可能大的視角來觀照選題本身,同時也讓她對細節的刻畫格外重視。受這兩個維度的影響,《九零后》將宏觀視角與微觀視角相結合,在宏大的背景下串聯起無數個小細節、小故事,從而造就獨特的敘事風格。
“集體記憶”概念最初由法國社會學家莫里斯·哈布瓦赫提出。“集體記憶”,指的是一個特定社會群體之成員共享往事的過程和結果,“盡管集體記憶存續于一人群集合體之中,并由此汲取力量,但正是作為群體成員的個體才能夠記憶”[3]。
個體記憶是激活集體記憶的必要手段,集體記憶的形成需要從個體記憶中構建群體認同。
口述歷史“強調以記錄由個人親述的生活和經驗為主,重視從個人的角度來體現對歷史事件的記憶和認識”[4]。口述歷史的敘述模式將講述歷史的權利交給個體,將從個體經歷中打撈出的歷史碎片進行拼貼,進而完成對集體記憶的補充與完善。
在《九零后》中,口述歷史的方式貫穿始終。遲暮之年的西南聯大學子坐在鏡頭前,訴說他們腦海中的歷史場景與記憶。這種形式也曾出現在《西南聯大》中,反映學子時隔八十多年后,是如何回望西南聯大歷史中的人與事的,并將之作為重要的佐證性資料以完成對歷史的架構?!毒帕愫蟆穭t更側重于反映這些歷史親歷者當下是如何看待自我與人生經歷的??梢哉f,《西南聯大》是站在歷史的維度回望過去,《九零后》展現的是鮮活的個體生命史,有著真實的喜怒哀樂和個性特點。例如,楊苡奶奶書柜上的那排洋娃娃,聽《One day we were young》的小快樂,崇拜大李先生的少女心事;巫寧坤先生唱起《松花江上》的泣不成聲,回憶汪曾祺“寫東西寫得好,可是他的英文不及格,讀書也不用功”的心直口快……采訪中,每位老人都展現出了不為人知的一面。
為了強調和突出人物的個體記憶,導演徐蓓對創作形式進行了一些改動。在《西南聯大》中,第三方解說是鋪墊歷史、交代故事的方式,對于完整、深刻地展現歷史具有重要作用。而在《九零后》中,為了用一種非常真實的狀態呈現出電影的感覺,導演丟掉了喧賓奪主的解說詞,取而代之的是老人們的同期聲,結合從文學作品、日記、回憶錄中挖掘出的相關敘述的角色化配音。一方面,將人物與情感置于首位,用老人們自己的回憶或曾經寫下的文字,來完成對人物形象的塑造,從主觀的、個體的生命經驗出發,探尋鮮活的私人情感記憶。另一方面,丟掉第三方解說的手法,能夠帶給觀眾更好的電影觀感,使觀眾完全沉浸在影片中,與銀幕上的講述者對話,完成靈魂與靈魂的碰撞,真正成為投入其中的傾聽者與凝視者。
“口述歷史紀錄片并非從單一視角出發進行歷史記憶回顧,實際上它提供的是人類自我生存的鏡子,鏡子內映射的是擁有一定共同群體身份意義的個體,在真實講述的基礎上增添了同一群體身份的情感內容。”[5]在對同一段歷史記憶重述的過程中,重建了歷史場景,形成了群體的身份確認。并且,群體背后所蘊含的強烈的文化認同、價值認同與國族認同,完成了與觀眾之間的情感鏈接。
《九零后》中的楊振寧、許淵沖、楊苡、潘際鑾等人,他們的身份既是西南聯大的學子,更是對西南聯大歷史有著高度情感認同的群體。他們在戰火亂世中輾轉流離,卻依舊堅守一方課桌。在西南聯大學習的歲月,不約而同地成了他們難忘的青春記憶。在苦難中,群體命運與國家、民族的命運緊緊相連,集體記憶激發出強大的民族凝聚力。同時,個體記憶并非孤立的存在,而是作為集體記憶的“眺望點”展開??谑鰵v史的方式在講述者與觀眾之間搭起一座橋梁,讓觀眾能夠無限接近歷史,與歷史中的人物跨時空對話。通過銀幕上的生動講述,觀眾得以重新構建起對于西南聯大歷史的認知,建立起與西南聯大歷史的時空鏈接,從而激活個體完成群體身份的認同。
長期以來,紀錄片都是影院里的“弱勢群體”,處于被市場冷落的尷尬境地。在求新求快的市場環境下,節奏緩慢、追求真實、底蘊深厚的歷史題材紀錄片的受眾范圍,遠不及商業電影。紀錄片即便上映院線,影院也會考慮到商業收益而較少排片。因此,紀錄片創作團隊想要靠票房獲取收益,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但即便如此艱難,導演徐蓓和團隊還是帶著對創作的“pure”和承載著16份授權書的沉甸甸的文化使命,耗費漫長的時間與心血完成了前期的學術打底調查。對每位西南聯大學子的采訪,以及對畫面音樂的精心設計,鋪就了《九零后》的上映之路。團隊帶著作品輾轉奔波各個城市、各大高校進行點映,為的是讓更多人尤其是更多年輕人,走進這群“九零后”的青春故事,了解更多西南聯大的歷史。
在《北方的納努克》中,“紀錄片之父”弗拉哈迪將鏡頭對準因紐特人,真實再現他們在冰天雪地的北方謀生的場景。貼近生活的真實,是紀錄片與生俱來的特質。紀錄片在追求真實的同時,探討和傳遞社會價值與現實意義。
《九零后》以詩意、細膩的方式,傳達出創作者對于現實深切的人文關懷,以溫和與平靜來處理情感,不強行煽情,也沒有堆砌太多需要咀嚼的苦難,而是以于無聲處驚雷的克制取代激烈的宣泄,溫柔卻有力量。
作為影片中為數不多的女性,導演徐蓓將楊苡的采訪放置在開場統領全片,并作為結尾收束全片,在結構上完成了首尾呼應。首一句“一生無愧,但也是虛度”,尾一句“巴金說長壽就是懲罰,我說活著就是勝利”,充分體現她歷經坎坷起落后的泰然處之、云淡風輕。影片以個體生命的鮮活生動,打破銀幕的界限,引發觀眾情感共鳴,凸顯文化價值與人文關懷。
實際上,從片名就能看出,導演徐蓓毫不掩飾對于當今90后、00后的現實觀照。重返西南聯大,探究“西南聯大何以能”的問題,實則關注的是學子們為中華民族共同體注入了何種精神能量。
在紛亂的戰火之下,西南聯大學子的心中始終懷著堅定的救國信仰,個體命運始終聯動著家國情懷?;蛟S他們在人生的岔路口也曾有過迷茫與彷徨,但透過一場場狂風暴雨,他們看見了最真實的世界,認清了“我是誰”,懂得了“我從哪里來”,也明白了“該往何處去”。于是,他們在苦難之中開出花朵,或堅持讀書,或參軍打仗。戰火雖容不下一方平靜的課桌,卻能容下求學問道之堅守和以天下為己任的家國情懷。正如鄧稼先所說的“pure”,是一顆為國為民的赤子之心,一種簡單純粹的堅定,一種無畏名利的先勇,是知識分子應當追求的精神底色。
片尾的時間線回到當下。年齡只是數字,無法阻擋學子們求知求真求善的腳步。先輩們年近期頤,依舊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每天堅持完成翻譯工作,戴著老花眼鏡在鍵盤上敲下一個個文字,樸素純真、精神奕奕,無一不令觀眾動容。他們用自己的一生,展現了西南聯大學子的文人風骨和求知精神,從廢墟之中走來,為民族重建希望。對于他們而言,西南聯大從來不是一段塵封的歷史,而是鮮活如初的青春記憶,有關西南聯大的記憶,早已深深刻入他們的生命,難以忘卻。影片以此觸動觀眾心中的家國情懷,使其從中汲取養分,使西南聯大所傳遞的民族精神與理想主義,成為這個時代的精神力量和文化滋養。
在《九零后》的創作初期,導演徐蓓設想過與以往截然不同的內容,即用電影化的語言拍攝老人們的生活。但2017年至2019年,巫寧坤、劉緣子、羅振詵三位老人相繼離開人世,還有些老人因病入院,無法再接受采訪,最終順利完成重新拍攝的只有許淵沖和楊苡兩位老人。這導致了影片中的小缺憾——大多整合拍攝《西南聯大》時的采訪影像,用大量水墨插畫和歷史資料以填補空白。
真實是紀錄片的首要條件,是紀錄片創作者的永恒追求?!毒帕愫蟆氛鎸?、全面、鮮活、立體地呈現了西南聯大的歷史,以及西南聯大學子的個體生命史。真誠是紀錄片創作的靈魂,創作者必須堅持真摯的表達方式,客觀表達自己所理解的世界。在長達三年的采訪與創作中,導演徐蓓以采訪者的真心接近老人們完成訪問,又以創作者的真誠態度將作品呈現給觀眾。通過微觀視角勾勒宏大敘事的創新呈現,以個體記憶構建集體記憶的生動口述,將西南聯大的歷史融入鮮活的個體生命史,實現了觀眾與講述者的跨時空對話,激活觀眾內心深處的民族精神和家國情懷,凸顯出強烈的現實觀照與文化使命。
無論從哪方面考量,《九零后》都可謂誠意之作,實現了歷史題材紀錄片在新時代的突圍與創新。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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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劉暢.口述歷史紀錄片《九零后》民族記憶敘事[J].電影文學,2022(5):81.
作者簡介 趙仁悅,碩士在讀,研究方向:戲劇與影視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