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四川·和弦


不久前,成都釣魚圈的朋友們都在瘋傳一張照片,照片中署名“成都天府綠道公司”的單位在成都環城生態公園里立了一塊不大不小的廣告牌,上面用紅字倡導“講文明、樹新風,從我做起”,下面用大大的黑體字寫了三行對子:
護漁光榮,釣魚可恥。
賞魚高雅,釣魚低下。
放生積德,釣魚喪德。
很多釣友在轉發此圖時都會附上怒評甚至痛罵幾句,我看完照片卻忍不住笑了:廣告牌的內容雖然顢頇粗魯,充滿歧視,但是對仗還是蠻工整的嘛。
架不住輿情沸騰,沒過幾天,一個注冊ID為“天府綠道”的企業號發布了一則回復,內容為如下。
親愛的市民朋友您好,感謝您對成都環城生態公園的關注。作為園區運營管理方,天府綠道集團始終致力于保護園區生態環境和生物多樣性,積極引導廣大市民游客文明游園、綠色出行,為成都創建全國文明典范城市、建設踐行新發展理念的公園城市示范區貢獻力量。
經我們認真地核實和排查,您所反饋的標語牌,系附近小區業主為勸阻園區部分不文明釣魚行為自行安裝,言辭未經仔細斟酌,標語內容欠妥。由于管理工作疏忽,我們沒能及時發現和處理類似標語,對此我們深表歉意。
目前,我們已會同相關管理單位對未規范設置的標牌進行拆除處理,下一步,我們將加大管理巡查力度,持續規范園區管理,營造文明和諧的園區氛圍,為廣大市民提供便捷舒適的游園環境。
好吧,現在連“臨時工”也不愿背鍋了,這個廣告牌居然是“附近小區業主”“自行安裝”的。
不管你們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其實,廣告牌到底是誰立的已經無所謂了,至少人家管理方的回復是經過“仔細斟酌”的,洋洋灑灑三大段,第一段彰顯企業形象,定位精準;第二段厘清主體責任,深表歉意;第三段承諾規范管理,營造和諧環境。其實,廣告牌的創作者也是“仔細斟酌”過的,“光榮”對“可恥”,“高雅”對“低下”,“積德”對“喪德”,創作者至少是讀過《聲律啟蒙》《笠翁對韻》之類的兒童啟蒙讀物的,會背幾句“云對雨,雪對風,晚照對晴空”,應該是個文化人。
釣魚算是我最大的愛好,摯愛三十多年,如今因為這點兒愛好差點兒被人指著鼻子罵“可恥、低下、喪德”,于情于理我都要爭辯幾句。
首先說“護漁”。對于國家現行法律法規中關于釣魚的限制條款,對于長江“十年禁漁”,我們是堅決擁護和支持的。公園中的人工水體一般也禁止垂釣和捕魚,我們也都能理解并且支持,大多數釣友也不會在公園偷釣,少數偷釣者確實應當受到譴責和懲處,有關部門可依據相關法律法規或管理條例對其進行罰款、批評教育等處罰。
法律歸法律,道德歸道德,“可恥”云云屬于道德批判,大可不必。至于把賞魚贊美為“高雅”的活動,釣魚則被批判成“低下”的行為,就很莫名其妙了。從古至今,釣魚都是一件很高雅的事,無論是姜太公心系天下的氣度,還是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高傲,或是“稚子敲針作釣鉤”的童趣和“怕得魚驚不應人”的天真,哪個釣魚人顯得低下了?甚至站在人類文明發展史的高度來說,古代文明之所以大多起源于大江大河附近,除了河流泛濫給沿岸地帶帶來肥沃的土壤便于耕種農作物之外,另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人類的進化成長離不開魚類提供的優質蛋白,先民很早就發明了多種漁具、掌握了多種手段捕獲魚類,因而漁獵成了銘刻在男人基因里的生存記憶,喜歡釣魚的人哪里低下了?

長江漁業資源與環境調查站位設置示意圖
以上兩聯只是欠妥而已,最具有迷惑性也最應當批判的當屬“放生積德,釣魚喪德”。
竊以為,放生有三種模式。
其一是鬧劇般的“獻鳩放生”;
其二是所謂的“放生積德”;
其三是始亂終棄、葉公好龍式的“渣男”模式。
先說其一——獻鳩放生的鬧劇。
《列子·說符》記載了這樣一則故事。
邯鄲之民,以正月之旦,獻鳩于簡子。簡子大悅,厚賞之。客問其故。簡子曰:“正旦放生,示有恩也。”客曰:“民知君之欲放之,競而捕之,死者眾矣。君如欲生之,不若禁民勿捕;捕而放之,恩過不相補矣。”簡子曰:“然。”
故事大意是說春秋時期,晉國都城邯鄲有個權臣趙簡子,他喜歡在過年時讓老百姓替他捉斑鳩送到府中,再由他放生。
因此大年初一這天,邯鄲的老百姓紛紛涌進趙簡子的府邸進獻斑鳩,好讓他放生取樂。趙簡子非常高興,發給每個獻鳩者優厚的賞賜。
趙簡子的一位門客在旁觀察良久,問他為什么要這樣做。趙簡子答曰:“大年初一放生,表示我對生靈的愛護,有仁慈之心。”門客又說:“大人您對生靈如此仁愛,這是難得的。不知您想過沒有,如果全國的老百姓知道大人您要拿斑鳩去放生,從而爭先恐后地捕捉斑鳩,被打死打傷的斑鳩一定很多啊!您如果真的愛護生靈,想救斑鳩一命,不如下道命令,禁止捕捉。像現在,您獎勵老百姓捕捉這么多的斑鳩送給您,您再放生,那么大人您對斑鳩的仁愛遠遠無法抵償您對它們造成的間接傷害呢!”
趙簡子聽了門客一席話, 仔細思考了一陣子,默默地點了點頭說:“對的。”
此后邯鄲就不再允許百姓捕鳩放生。
古人擅長“移情”,喜歡把自己愛好的事物賦予高雅的品格,如陶淵明之愛菊、周敦頤之愛蓮、鄭板橋之愛竹、林逋之梅妻鶴子,等等,但是像趙簡子這般胡鬧行為,也真是無出其右,好在他從善如流。
再說其二——所謂的“放生積德”。

古人所謂的“行善積德”,本意是勸人多做好事善事。譬如災荒年間,有些殷實人家為救饑寒交迫的災民免于餓死,捐米賑災,是為積德之舉;太平年間,善男信女將魚、龜放歸江河水池,將蛇、鳥放歸大自然,叫“放生”,也屬行善之舉。
先秦時期,孔子以舜為榜樣,強調環境保護;孟子則強調惻隱之心,并以仁義思想啟發梁惠王。漢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后,孔孟之道大盛于世。隨著佛教傳入中土,佛教強調眾生平等、倡導戒殺放生的教義暗合儒家惻隱之心,因而能夠順利推行于民間。
惜乎當今世界光怪陸離,清凈之地也難免沾染俗氣,變得越來越功利。比如現今的“放生積德”儼然已經和燒高香一樣悄然蛻變成了一種隱秘的對佛祖的“曲線賄賂”。在某些僧眾的循循善誘下,仿佛你花的錢越多,燒的香越高,放的魚越多,那你得到佛祖保佑的分量也就越重,即便罪孽深重也能得到救贖。
無獨有偶,中世紀的歐洲也曾盛行過所謂的“贖罪券”。羅馬教皇卜尼法斯八世宣布1300年為禧年,凡到羅馬朝圣的信徒將獲全大赦。“朝圣可獲全大赦”固然符合信理,但圣赦院隨后卻發通告稱,凡未能親身到羅馬朝圣者可用捐款代替。至此,全大赦開始與金錢捆綁在一起,成為花錢便能購得的“贖罪券”。代表教廷在神圣羅馬帝國宣傳全大赦的修士約翰·鐵支勒甚至如是說:“當你為某個煉獄中的靈魂捐獻銀錢、投進捐獻箱、發出叮當一響時,他就從煉獄中應聲而出。”
此情此景和目前各大寺廟佛祖塑像前的“功德箱”何其相似?當鈔票投入箱中發出叮當一響時(可惜現在沒有銀元金幣了,音效差了點兒意思),朝拜者心靈得到解脫,僧眾臉上隱隱泛起笑容,遮蔽佛祖的垂幔輕輕晃動。這個生意是妥妥的佛祖、僧眾、信士“三贏”,難怪少林寺都要上市了。

燒香和向功德箱里投幣很簡單,而放生動物之前因采買捕捉和活體運輸而造成多少動物死傷,僧眾不問、信士不聞,大家一團和氣地高唱梵音,被胡亂扔進水里的泥鰍王八也伴著誦經聲逃之夭夭了,最終能存活下來多少,誰在乎?反正成都三岔湖中的翹嘴天天吃泥鰍,都胖成武昌魚的模樣了,真是造孽。更有愚昧可笑的放生者把陸龜往水里扔,人家一次次地爬上岸逃命,放生者還以為是龜有靈性,回頭謝他,又一次次地給扔回去。
龜若能言,可能已經罵上一萬遍了。
為放生而放生所造成的死傷,算不算作孽?
亂放生不適宜當地生態環境的物種而導致水體污染,算不算違法?
亂放生外來物種導致生態危機,是否涉嫌犯罪?
所謂“積德”到底積在何處?
種種圍繞著“放生”的荒唐事,難道不比獻鳩放生更瞎胡鬧嗎?
近日,《水產學報》刊發的最新論文《長江水生生物資源與環境本底狀況調查(2017—2021)》顯示,研究小組2017—2021年在長江流域共采集到魚類323種,其中外來種30種。而2017年以前,長江記錄分布魚類中,外來種為19種。
10月28日,上游新聞記者梳理發現,30種外來魚種中,危害大的“洋魚”占比超一半,其中就包括臭名昭著的被引進滅蚊的食蚊魚和觀賞魚“清道夫”。
一位長期研究魚類的學者稱,“洋魚”游進長江的主要原因是亂放生。亂放生的危害是競爭排斥長江原生物種,降低生物多樣性,導致生態失衡或引發病害,危害其他生物。
“法律法規越來越健全,再亂放生或構罪。”該學者警告稱。
第三種行為,我稱之為始亂終棄的放生。
葉公好龍的故事大家已經耳熟能詳,無需贅述。很多人養了觀賞魚或者其他爬寵,新鮮勁兒一過就沒興趣了,于是開始了名為放生實則遺棄的行為,將那些原本不適宜于本土生態環境的諸如鱷雀鱔、食人魚、“清道夫”、鱷龜、巴西紅耳龜等水生動物往公園人工湖或者河流里一倒了之,至于有什么后果,他們可能從未考慮過。
據光明網報道,今年8月,為在河南平頂山汝州市城市中央公園云禪湖內抓一條“怪魚”,工作人員不得不抽干一潭碧水。此次事件吸引了多家媒體現場直播圍捕“湖中怪魚”,而所謂的怪魚多半就是鱷雀鱔。據生物學教授李長看介紹,中國本土沒有鱷雀鱔,這種魚都是作為觀賞魚從美洲引進的,湖里的這個“大怪獸”,大概率是“流浪寵物”。由于鱷雀鱔食量大,長得快,用不了多久就能長到1米多,有些飼主覺得養不起,便選擇野外放生——說是放生實為棄養,于是造成生態災難。
“鱷雀鱔的擴散大部分還是人為傳播,汝州發現的這條‘怪魚’,可能是被人購買養殖后放生到湖泊里的。”國家大宗淡水魚產業技術體系外來物種入侵防控崗位科學家顧黨恩說。汝州市城市中央公園管理方工作人員也告訴記者,經相關專家推測,該魚疑似“人為放生”。
顧黨恩表示,目前,外來魚類從國外引入我國的途徑主要有兩個——水產養殖和觀賞漁業。由于鱷雀鱔體態較怪異,滿足人們的獵奇需求,是觀賞水族的常見種類,再加上它不適合食用,因此我國的鱷雀鱔很有可能是作為觀賞魚引進的。


今年8月1日起,農業農村部、自然資源部、生態環境部等部門聯合發布的《外來入侵物種管理辦法》正式實施,它作為我國第一部關于外來物種防控的管理辦法,明確規定了任何單位和個人未經批準不得擅自引進、釋放或者丟棄外來物種。未經批準,擅自引進、釋放或者丟棄外來物種者,將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生物安全法》第81條進行處罰,涉嫌犯罪的,將依法移送司法機關追究刑事責任。
所以,今后各位愛好廣泛的“衛懿公”“葉公”們還請慎重其事,千萬不要因為棄養寵物而承擔刑事責任啊!
回到“廣告牌事件”。俗話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但有時候,部分群眾是不明真相的,牌子到底是誰立的,“吃瓜群眾”沒法深究。這個事件的吊詭之處在于廣告牌在公園里的象征意義有時候比其實際內容更重要,比如公園里還有12塊闡述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標牌,當它們靜靜地樹在那里時便是城市的一道靚麗風景線。不過,若附近小區業主扛著其中的兩三塊牌子上街走兩步,哪怕自制幾塊內容相同的標牌帶到公園去“自行安裝”,很快就會被園方過問,絕不含糊。
還是那句話,管理方的解釋,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因為沒有別的解釋。
中國人最不缺的就是包容和變通。話說前文提到的兜售“贖罪券”(全大赦證明書)的行徑,后來遭到馬丁·路德在內的不少宗教人士公開抨擊,并成為引發宗教改革的導火線之一,最終導致基督新教從天主教會分裂出來,天主教會內部亦因此出現矛盾,從而引發反宗教改革運動。
但在我國,善男信女禮佛敬神卻能不斷“與時俱進”。
比如河北易縣后山有座 “奶奶廟”可謂包羅萬象。在“文革”破“四舊”前,后山既有涉及祖先崇拜的黃帝廟、炎帝廟,又有涉及自然崇拜的蟲王、樹王,還有涉及佛教崇拜的釋迦牟尼、大日如來、無量壽佛、藥師菩薩,以及涉及道教崇拜的元始天尊、靈寶天尊、呂洞賓、九天玄女……各種神明過百。“文革”若干年后,后山的廟宇與神佛以散漫無序的狀態無可救藥地發展下去,其間不少粗制濫造的神祇橫空出世,比如手握方向盤的“車神”,保升官發財和學業進步的“官神”“財神”“學神”。由于缺乏有效管理,造神活動日益浮皮潦草——各種“神”的面部特征和服飾裝飾基本雷同,全靠寫在其身后墻上的名字定義和區分,這些名字也由原來蒼勁有力的書法匾額變為打印店制作的黑體字標牌甚至用刷子蘸上油漆歪歪扭扭寫就的字體,這些“神像”被安置在由藍色彩鋼板搭建而成的棚子里,像違建一樣依附在主要廟宇旁。這些“神”好歹還有個居所,而那些放在紙盒里面的“財神爺”和“菩薩”,以及在紙盒箱上切了一刀就擺在那里供人投幣的“功德箱”則太過貧寒,比肩丐幫了。
奶奶廟的“廟宇”十分簡陋,附近甚至長滿荒草,就連大殿墻壁上也有些許裂痕,可謂破敗不堪、滿目瘡痍。然而,這里的香火卻十分旺盛,甚至被稱為“華北第一道場”。
真的是讓人望而興嘆。
真的是“有求必應”?
也罷,人“神”相宜,和諧共生,各取所需,相安無事。
就像音樂人張楚在《上蒼保佑吃完了飯的人民》中所唱:“天堂實在太高太遠,眼淚眼屎意守丹田,我們也只能表現得這樣。”
最后,我建議愛放生的朋友在放生前多了解一下基礎生物學知識和《外來入侵物種管理辦法》,爭取在“積德”的同時不忘增殖放流。同時,我呼吁愛釣魚的朋友堅持單鉤單線,發揚釣獲放流精神,環保釣魚。
如此一來,你既不說我“低下”,我也不覺得你搞笑,從此和諧相處,何其美哉!至于那塊廣告牌,趕緊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