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山東·盛文強

《夷人圖說》選頁一
一
為邊地之民及海外諸國畫像,既得見其形貌,又知其風俗,是中國古代《職貢圖》的傳統。所謂職貢,是少數民族首領及外國國王向中原王朝進貢。這一傳統由來已久,最早可追溯到《山海經》中海外方國的圖文記載。海外諸國的奇幻造型,也可看作是后世《職貢圖》的濫觴。
《漢書》載,漢元帝在打敗郅支單于后曾命人畫其像,東漢王延壽在《魯靈光殿賦》中也寫到殿中畫有胡人形象。現存最早的對異國異邦進行詳細繪畫記錄的作品,是梁元帝蕭繹的《職貢圖》,繪制三十五國使臣像,并注明其國風俗物產,這成為后世《職貢圖》的基本樣式,后世名家如閻立本、李公麟都曾作《職貢圖》。
在地理阻隔、信息不暢的時代,《職貢圖》滿足了看異邦人的需要,中原文化對外部世界的好奇得以滿足。后來《職貢圖》又發展為民族志、人類學的雛形。《職貢圖》的傳統,亦是中原王朝的由內而外、由中心到四方的世界觀的呈現。彼時“看外國人”的過程是饒有興味的體驗,今日仍存有這樣的余風。
到康乾時期,中國已有滿、蒙、漢、藏、回、苗等多民族融合,與此同時,英國、法國、俄國、葡萄牙等國的商人及傳教士也來華從事商貿活動與文化交流,職貢的景象空前繁榮。此時的《職貢圖》也出現了《皇清職貢圖》《百苗圖》等卷帙浩繁的圖像系統,所記四夷形貌各異,又有漁樵耕讀等各式形貌,其中多有手持漁具的邊地百姓,他們的漁具,是考察邊地漁業的秘鑰。

《夷人圖說》選頁二

《夷人圖說》選頁三

《夷人圖說》選頁四
值得注意的是,在這類繪本中,清代因與外部世界交流日繁,地理阻隔在縮小,因此所繪人物器具開始側重于寫實,以往《山海經》體系中的三身國、一目國、夜叉國等蹤影難覓,神頭鬼臉的妖魔化也已難覓蹤跡,這是個可喜的變化——外部世界正迎面而來。
二
在《皇清職貢圖》中,涉及漁業的部族有赫哲、恰喀拉、普坌蠻、鄂倫綽等。
其中,赫哲族是典型的漁獵部落,生活在今黑龍江一帶,有以魚皮為衣裳的習俗,故而出現了赫哲婦人以利斧切割魚皮的景象。魚皮用的是大馬哈魚、鰉魚、江鯉等魚,取其大者剝皮做衣。魚皮柔韌、防水、保暖,經拼接之后,成為大片的衣料,鑲嵌滾邊和飾件后,即可日常穿著,這種習俗是極為獨特的。魚在赫哲人的生活中不單充當了食物,還解決了穿衣問題,甚至以魚皮為帳,漁業成為其衣食之來源。
清代生活在琿春一帶的恰喀拉人與滿族人有著共同的祖先,該部族人數少,恰喀拉意即“蜂巢的隔壁”,其風俗是在鼻孔穿鐵環作為裝飾,男性以鹿皮為帽,女性披發不笄,也是以漁獵為生的部族。《皇清職貢圖》中說恰喀拉人“屋廬舟船俱用樺皮,俗不知網罟,以叉魚射獵為生”,圖中繪恰喀拉男子乘坐樺木舟,舟型甚小,僅容一人而已,又削木為二短槳,有三股魚叉架在船舷,叉尖有倒刺,防止所刺之魚滑脫。可以看到,樺木船的一側還有“Y”字形木架,用來安放魚叉。而魚叉的長度也已經超過船身之長,愈顯得船小而輕便。恰喀拉人就靠這簡單的船和漁具在水上擊刺大魚。邊遠地區的漁獵部族生活,也因納入《職貢圖》的體系而得以留存,邊地百姓各有謀生之道,也各盡其能。
普坌蠻是清代開化府的部族,今屬云南,“以耕漁為業”,是農漁混雜的部族。《皇清職貢圖》中的普坌蠻婦肩上扛著的是抄網,即一個圓圈網兜和長竿,可以在河水及溪流中撈魚,腰中懸掛魚簍,赤腳,儼然一副出門去河邊捕魚的樣子。漁業勞動成為其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雖所得有限,卻也可填補家中口糧。
三
《皇清職貢圖》之外,又有《百苗圖》,是反映云貴一帶少數民族的圖說體系,亦是珍貴的歷史民族圖志。《百苗圖》原本為清嘉慶年間貴州八寨理苗同知陳浩所作《八十二種苗圖并說》。但原本已佚,只有臨摹抄本傳世。由于這些傳抄本的抄成年代各不一致,許多都是抄本之轉抄本,加之其傳抄背景極為復雜,比如各傳抄者的學術素養、藝術功力以及傳抄意圖等等各不相同,許多人在傳抄過程中僅憑個人的認識或增或減,甚而改寫改繪,因而“百苗圖”可謂五花八門。

赫哲族婦人 據《皇清職貢圖》

開化府普坌蠻婦 據《皇清職貢圖》

恰喀拉人 據《皇清職貢圖》
《百苗圖》的源流有三,一者由皇宮繪制存于皇宮;二者是據皇帝旨令,由到苗族地區工作的大臣組織名手繪制,爾后呈進,這部分或在皇宮或存于當時的大臣手中;三者是由地方繪制的,故存于地方或民間。
僅就“百苗圖”的名目而言,就有《百苗圖》《貴州少數民族圖》《貴州苗圖》《百苗圖詠》《黔省苗圖》《苗蠻圖冊》《番苗畫冊》《黔苗圖說》《柒拾貳苗全圖》《黔苗圖說四十幅》等蕪雜名目,后世稱此類圖書為《百苗圖》,百非確數,而是泛指,極言其多。正如乾隆圣旨中所書:“我朝統一寰宇,凡屬內外苗、夷,莫不輸誠向化。其衣冠狀貌,各有不同。今雖有數處圖像,尚未齊全。諸將現有圖式數張,發交近邊各都、撫,令其將所屬苗、瑤、黎、僮,以及外夷番眾,俱照此式樣,仿其形貌衣飾,繪圖送軍機處,匯齊呈覽。”雖謂苗疆,不單苗族,亦包含瑤、黎、僮等西南少數民族,實為可觀。上有所好,下必趨之,《百苗圖》在清代呈現出井噴之勢。
在《百苗圖》系列中,漁具的蹤跡頗多,本著實錄的態度,漁具繪制工細,文物價值實在文人畫之上,正可借以考察古代苗疆漁具。幾乎每種《百苗圖》都涉及漁具,少則一種,有的甚至多達三到四種,聯系到《百苗圖》的呈進性質,不難看出,漁具的精細描摹,正是對百姓民生的詳細記錄。
四
在晚清的彩繪本《苗蠻圖說》中,《水犵狫》一圖繪一個袒右臂的男子在用魚罩扣魚,口里還銜著一尾剛剛捉到的魚,足底波紋蕩漾,象征遼闊的水域。這魚罩是一個無底的竹筐,一頭粗一頭細,高可齊腰,捕魚者涉入淺水中,瞅準魚群急扣下去,魚群就被圈在竹筐里,隨后可從上方的開口處將扣住的魚一一摸出。圖后有釋文曰:“水犵狫在施秉、余慶等處,善捕魚,隆冬能入深淵。男衣與漢同,女子袖褶長裙,婚姻喪祭如漢禮,且能畏官法。”這里說的水犵狫,即后來的仡佬族,他們善于捕魚,到了神乎其技的地步,甚至可以在冬季潛水捕魚。圖后另附詩一首,詩云:“水犵狫真善捕魚,入淵信手百無虛。只嫌婦女循苗飾,細褶長裙俗未除。”亦是寫水犵狫的捕魚技術,且言婦女被百褶長裙所束縛,難以像男子一樣下水一展身手。詩不見佳,倒是切合苗俗。

《黔苗圖說》選頁一

《黔苗圖說》選頁二
除了水犵狫,還有一種冉家蠻,見于《苗蠻圖冊頁》。其常用漁具是篾編的抄網,其釋文曰:“冉家蠻在司南之沿河司,喜漁獵,得魚蝦為美食,宿與蠻人同。”從圖中可以看到,除有一抄網之外,還有相似形制的竹編抄網,據沈從文先生考證,此類網具俗稱“撮網”,“細竹篾編成,專用于溪河淺水中,漁人一面走動一面舉網貼水底爬撮小魚蝦或田螺,所得商品價值不高,但積少成多,容易滿足家庭食用需要。因此南方依山傍水人家,幾乎每家必有這種輕便結實的漁具,掛于墻壁一角,隨時可以使用。”(沈從文:《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上海書店出版社2011年版)
晚清的彩繪本《黔苗圖說》摹寫貴州苗人日常生活狀貌,內有兩圖涉及漁具,且都為長竿抄網,可見這一漁具形式在當地的流行。此類抄網以竹條或藤條彎成橢圓形的圈,在圈上縫制長錐形的網兜,隨后接續一根長竿,可從岸上伸出長竿,在水中直接撈魚,或者在網兜里加餌來誘魚入彀,極為便利。這兩幀圖像,其一為捕魚之時的狀貌,兩人涉足淺水直接用抄網撈魚,岸上有一人提著魚簍,肩上也扛著一個抄網,望著水中的二位,似來接應。其二為歸來之狀,兩漁人將抄網的長竿扛在肩上,并與途中相遇的兩個獵戶打招呼,此圖旨在寫該部族的漁獵生活,故將漁人與獵人并置,漁獵之風躍然紙上。
五
從《皇清職貢圖》到《百苗圖》,可以看到清代四夷之漁,當然,這只是小小一隅,因其描摹工細,對漁具的描摹也未能流于寫意,故拿出來做一番索驥之功。
其實,涉及漁具及捕魚活動的民族志資料,又何止清代的各類《職貢圖》。早在《山海經》中就已有了類似的漁業方國,比如《山海經·海外南經》載:“長臂國在其東,捕魚水中,兩手各操一魚。”與之相似的還有長股國,該國人腿極長,可以下海捕魚,而不被海水淹沒,在《山海經》的各類圖本中,長臂國人和長股國人也多是徒手捕魚的漁夫形象,這與后世各式《職貢圖》中的漁人何其相似。漁業傳統的久遠,在圖像史中存有一條可喜的暗線——民有謀生之長技,方能安居樂業。小小漁具,事關國計民生,不可不察,漁具就這樣在紙上定格,成為國家歷史意味深長的符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