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桐
奈良時代漢文學盛行一時,漢文學的影響一直延續至平安初期。直至8世紀末9世紀初,日本人對漢字進行改良后創造出了假名。假名的誕生為日本平安假名文學的形成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平安假名文學種類繁多,主要包括和歌、物語、女性日記文學和隨筆等。其中,女性日記文學作為物語文學的繼承者和隨筆文學的始創者,起到了承上啟下的重要作用。
關于日記文學的相關論文,張曉希(2001)總結了日記文學的兩種含義,同時列舉了《土佐日記》《紫式部日記》和《蜻蛉日記》三部具有代表性的日記文學作品并對其內容與文學意義進行簡要分析,總結出女性日記文學的產生原因及歷史局限性。[1]韓凌燕(2015)將女性文學分為狹義、廣義與半廣義三種,并對其中狹義的女性文學予以定義,即女作家創作的具有女性視角和表現形式并以女性為創作對象,體現女性主體意識和鮮明風格的女性文學作品。同時,作者認為平安女性日記文學屬于狹義的女性文學。[2]楚永娟(2016)對日記文學的形成進行了具體分析。同時,作者將公私日記的流行、假名文學的成熟、凈土教引發的內省思考的深化、攝關政治等作為背景,從受容中國古代日記入手,認為日記文學是逐漸融入民族性后再次吸收的一種創新。[3]
可以看出,假名的誕生對平安中期女性日記文學的產生形成了巨大的影響。本文將以日本平安女性日記文學中的《土佐日記》和《蜻蛉日記》兩部作品為例,分析日本“國風文化”對平安假名文學的影響。
日本與中國一衣帶水,自古以來不斷吸收中國、朝鮮等周邊國家的文化。公元7世紀初至9世紀末,日本曾多次派遣遣唐使學習唐朝文化,“唐風文化”也由此形成。井上亙(2012)將白鳳文化、天平文化以及弘仁、貞觀總稱為“唐風文化”(630—838年)。[4]直至公元755年,唐朝發生了歷史上著名的“安史之亂”,菅原道真也因此于895年廢除了遣唐使制度。長達兩個多世紀的遣唐使文化交流就此中斷,“唐風文化”也逐漸消亡。此間,“唐風文化”的影響波及日本建筑、宗教與文學等諸多方面。
首先是建筑方面。在“唐風文化”的影響下,桓武天皇以唐長安城為模板建立了平安京,其宮殿的布局思路與唐長安城的結構密切相關。其次是宗教方面。中國佛教從傳入到確立雖然歷經多次質疑與反對,但日本佛教中平安時代天臺宗的創始人最澄大師與真言宗的創始人空海大師的出現推動了此后日本佛教的發展。最后是文學方面,盛行“唐風文化”的奈良時代漢文學發展空前繁榮,一度成為奈良文學的中心。
奈良時代的“唐風文化”對漢文學產生的影響為平安中期“國風文化”的出現做好了充分的準備。
奈良時期盛行漢文學,日本最早的漢詩集《懷風藻》和長屋王、淡海三船及阿倍仲麻呂等著名詩人的出現為此后平安初期的漢文學開啟了新的篇章。直至平安初期,皇家貴族對漢字的熱愛依舊未減。平安初期的三大敕選集《凌云集》(814)、《文華秀麗集》(818)、《經國集》(827)和空海的《文鏡秘府論》、《性靈集》等漢詩作品可以充分體現出平安初期漢文學已經在宮廷貴族中傳播開。
隨后,他們對漢字進行模仿,最終創造出了本民族的文字——假名。大量假名的使用令“唐風文化”與漢文學開始進入沒落階段。與此同時,另一種新的風格隨之出現,即“國風文化”。平安中期形成的“國風文化”催生了平安假名文學,對其發展也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平安假名文學包括和歌文學、物語文學、日記文學及隨筆文學等多種文學體裁。其中,在和歌文學方面,日本最早的和歌總集《萬葉集》體現了和歌哀婉的美學意識,將假名的美展現得淋漓盡致。同時也為此后的物語文學等散文文學的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日本學者加藤周一曾說過:“將漢文‘日本化’,開始與和歌并列使用,創造出散文作品。”[5]物語文學的散文式寫作手法在女作家紫式部的長篇小說《源氏物語》中得到了充分體現。在日本“物哀”美學思想的影響下,同為散文文體的日記文學與隨筆文學隨之誕生。其中,日記文學始于男性作家紀貫之的《土佐日記》,此后出現了多部作品,如具有傳統宮廷仕女日記特點的《紫式部日記》、代表家庭女性日記特點的私日記《蜻蛉日記》、出自貴族女性之手的《和泉式部日記》和《更級日記》等。此外,吉田兼好的《徒然草》、清少納言的《枕草子》和鴨長明的《方丈記》堪稱日本古典文學上的三大隨筆。可以看出,日本文學逐漸脫離唐風的影響,形成具有本國特點的假名文學。
本文僅對日記文學中的《土佐日記》和《蜻蛉日記》兩部作品進行探討。
《土佐日記》于935年完成,此時的日本正處于平安時代中期,《土佐日記》作為平安假名文學的開山鼻祖為此后假名文學的發展開辟了新的道路。作品主要描述了紀貫之自934年12月21日起離開土佐(作者擔任省長的地方)直至次年2月16日回京,這55天在回鄉途中的所見所聞。
紀貫之精通漢文學,同時對假名的運用也十分嫻熟,因此全書的創作風格以和歌為主。在作品中,作者使用假名撰寫的和歌共計57首。平澤龍介(2002)對《土佐日記》中的和歌描寫進行分析,進而研究紀貫之所要表達的想法和觀點。文中通過分析大量和歌意象,突出了《土佐日記》的特點,即從和歌展開,引申為對社會的諷刺性描寫和對世人的非難等,最后則是作者的自我寫照。[6]同時,作者試圖通過書寫和歌表達對亡故女兒的無限思念之情。其中曾借用和歌描寫在遠眺著一望無際、波濤洶涌的大海時,望海生情,以此表達對亡故女兒的無限思念。
不僅如此,整部作品中的漢字僅有62個。宇都宮睦男(1990)對藤原定家本和青溪書屋本中的假名和漢字發生的變化分別進行逐字逐句的對比與分析,其中兩種版本分別對紀貫之的《土佐日記》與其他作品中漢字的變化進行了大量舉例,總結出自紀貫之時代起至藤原定家時代期間,定家本中漢字相對于平假名的混入程度呈增加趨勢,主要表現為描述年月日和數字的漢字,描寫人、自然及其他抽象事物的漢字。[7]
同時,《土佐日記》為平安女性日記文學的發展創造了良好的開端。作者紀貫之雖身為男性,卻假借女性的口吻撰寫了這部作品。他曾在作品開頭這樣寫道:“聽說男子們在寫一種叫日記的東西,作為女性的我也想嘗試著寫一下。”關于假借女性口吻創作的原因,占才成(2011)[8]認為作者想將自己從男性、官職的束縛中解放出來,從而可以更加自由地表達私人情感世界。
可以看出,《土佐日記》是繼《萬葉集》之后又一體現假名文字特點的著作,作者將假名文字作為發揚國風文化的重要工具。《土佐日記》因此成為平安中期極具國風文化色彩的一部作品。
繼《土佐日記》之后,藤原道綱母筆下的《蜻蛉日記》成為私家日記文學中描寫家庭女性生活的主要代表作。《蜻蛉日記》于974年完成,作品用假名記錄了藤原道綱的母親從19歲至39歲這21年間悲慘、痛苦的婚姻生活。作品在展現日本文學“物哀”美意識的同時,也準確地表達出作者內心的真實感受。
作品分為上中下三卷。上卷主要以和歌的方式詳細記述了母親結婚前后的經過。上卷中,藤原兼家在長歌的創作中將妻子比作朝廷的馬匹,對此柴村抄織(2011)對其長歌之后的四首贈言詩中多次使用的“駒”和“馬”進行分析,妻子被比作“馬”和“駒”也充分體現出夫妻二人間的關系。[9]而中卷則準確地描寫出作者內心的獨白,體現了平安女性日記文學傳達內心情感的特點。中下卷主要是以散文的寫作手法表達其內心的無奈、悲哀、失望與傷感,但也不乏和歌的書寫。比如,作者在悲傷之余創作的和歌:“獨眠慨嘆天難曉,問君可知冬夜長。”[10]從字面意思上可以看出,作者在被見異思遷的丈夫拒之門外后內心孤獨、寂寞和失望的心情。然而,《蜻蛉日記》并非真實的敘事,而是具有一定的虛構性。楚永娟(2016)基于《蜻蛉日記》的一人稱敘述視角,結合作品中對過去事件和人物的解釋、評論等后敘視角進行分析,展現出一部具有雙重自我的文學作品。[11]
其中,作品標題中的“蜻蛉”本來是指一種類似蜻蜓的昆蟲,別名“蜉蝣”,但現引申為虛無縹緲、無依無靠。作者在本書開篇用長歌寫道:“漫長歲月徒然流逝,這世間生活著一名無依無靠、身如浮萍的女子。姿態容貌不及常人,也不通曉人情世故。”[12]作者將自己比作蜉蝣,用和歌展現出平安女性心思細膩的特點。此外,書中有句短歌這樣寫道:“我的內心想念遠方的父親越發傷感,而他(兼家)的心卻越來越靠不住。”[13]
藤原道綱母是平安時期的著名歌人之一,由此也可以充分體現出《蜻蛉日記》中大量運用了和歌風格。使用假名書寫的《蜻蛉日記》展現出的是平安王朝的國風文化,同時《蜻蛉日記》也成為平安女性日記文學中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作品。
日本“唐風文化”在漢字影響下將平安初期的漢文學推向了文學頂峰。但隨著假名的增加,漢字被取代的趨勢逐漸明顯。平安初期又稱“國風暗黑時代”,預示著平安中期“國風文化”即將到來。
由于受到“國風文化”的影響,在寫作手法上更多偏向散文與和歌的風格,更加突顯日本“國風文化”的和風特點。另外,在日記文學的整體特點上則是從“公”家日記轉向“私”家日記。“公”家日記以男性作家創作為主,內容記錄的是公開的官家事務。“私”家日記的作者主要是女性,記錄的是后宮與家庭女性的生活。此外,文字的使用上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即從使用漢字轉變為使用假名。同時,這一變化也掀開了平安女性日記文學嶄新的一頁。
不僅如此,“國風文化”影響下形成的假名文字也拯救了日本古代女性的命運。平安時代的女性受到男性的壓迫,同時在宣揚一夫多妻制的社會大背景下,平安女性只能將自己的想法、思考和感受用假名表達出來。平安女性專注于和歌,試圖用假名表達出內心的情感。日記文學逐漸形成并成為平安女性釋放內心情感的一種形式。
奈良時代盛行“唐風文化”,對平安京的建造、佛教的傳入與確立以及平安初期漢文學的發展等諸多方面產生了巨大影響。奈良時代結束,迎來了日本古代文學史上最為繁盛的平安王朝,延續至平安初期的“唐風文化”促進了漢文學的發展。但不滿足于使用漢字書寫的日本人,借助漢字創造出了假名。假名的出現促進了“國風文化”的發展,不僅推動了假名文學的發展,而且對平安女性日記文學產生的影響不容忽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