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賽田
縱觀張岱一生的著作,其恬淡雅致的小品文往往讓人稱贊不絕,但張岱不僅是散文家,也是一名出色的詩人。他從小習詩,至壯及老未衰,年愈老而詩愈深細。曾云:“余少而學詩,迨壯迨老。”[1]。他的詩歌以古樸、凝重、奇崛為整體基調,同時又具有沖和清淡之風,其詩多選擇樸素清淡而又意味深遠的意象,蘊含著張岱淡泊虛靜的心境,充分體現了中國古代文論中“沖淡”的風格特點。
“沖淡”是中國古代文論的一個重要范疇,它植根于中華文明豐厚的土壤之中,對文學創作與文學評論有重要的影響。先秦至魏晉時期,道家的虛靜思想與佛家的破執、空寂自在思想為“沖淡”的產生奠定了思想基礎。唐代,“沖淡”作為一種審美風格初步成型。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中將“沖淡”列為第二品,這足見司空圖對其的認可與推崇,原文是:“素處以默,妙機其微。飲之太和,獨鶴與飛。猶之惠風,苒苒在衣。閱音修篁,美曰載歸。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脫有形似,握手已違。”[2]其明確闡釋了“沖淡”的內在意蘊和外在表現,并指導詩人創作“沖淡”詩歌時應有的精神狀態。
到了宋代,“沖淡”作為一種審美心胸發展到了頂峰,真正將沖淡詩風帶入文壇的人是蘇軾,他揭示了“沖淡”“其實不是平淡,絢爛之極”[3]的本質。宋代以后,“沖淡”依舊是評判眾多藝術種類的高端審美標準,“淡然無極而后美從之”[4]。“沖淡”之所以能有如此強大的影響力,是因為它崇尚自然美、要求內容無功利性,推崇清新的文風,倡導豁達灑脫,這與社會歷史發展是相吻合的。
總而言之,“沖淡”詩風的基本特征概括而言是:質樸淺淡、恬淡寧靜的自然意象是其外在表現形式,而深層蘊含著由恬淡的自然美與平和的人格美融合而成的“沖淡”美,從而使詩歌具有深刻的思想內涵。而張岱的詩歌無論是外在表現形式還是深層意蘊,都充分體現了“沖淡”之風的美感。
張岱詩歌中的“沖淡”之風,一方面表現在其詩歌中選擇的意象大多是恬淡寧靜、質樸淺淡的自然意象。由于詩人有著超然物外、沖和自適的人格追求和心態,在面對自然物象時有著來自潛意識的偏愛和取舍,從而形成了專屬于張岱的風格特色。
張岱詩中出現得最多且最能代表詩人風格的是冰、雪、霜等意象,如“花擎八月雪,殻卸一江楓”(《獨山菱》)、“冰氣雜秋聲,逼人起凜冽”(《雨洗中秋月倍明》)、“鏈傲團冰氣,稜稜儲雪情”(《山中冬月》)等等。“冰”“雪”字眼觸目皆是,讀時仿若真有一股泠泠逼人冰雪氣撲面而來。張岱之所以在文中頻繁使用“冰”“雪”,是因為“冰”“雪”等意象有著冰清玉潔而又清恬靜謐的內在意蘊和樸素靈動的美感特征,這便引起了張岱內心深深的認同與共鳴。
自然冰雪是最能體現張岱冰雪性情的意象,但“四時有幾冰雪哉?”[5]雖然一年四季只有寒冷的冬季才會有冰雪,但具有冰雪之氣的事物并不受季節限制。張岱在《瑯嬛文集》中曾說道:“劍之有光芒,與山之有空翠,氣之有沆瀣,月之有煙霜,竹之有蒼蒨,食味之有生鮮,古銅之有青綠,玉石之有胞漿,詩之有冰雪,皆是物(冰雪之氣)也。”[6]在眾多自然意象中,張岱對月色也情有獨鐘,對月色的描繪也堪稱精妙:“湖氣冷如冰,月光淡于雪”(《三潭印月》)、“高柳蔭長堤,疏疏漏殘月。”(《斷橋殘雪》)、“秋空見皓月,冷氣入林皋”(《平湖秋月》)。可以看出,張岱筆下的月景呈現出一種悠遠、澄凈而又帶有些許清冷,這也正是張岱所追求的冰雪之境。
張岱詩歌中的“沖淡”之風,另一方面表現在對寧靜質樸而又生機盎然的自然山水的描繪中,流露出淡泊虛靜的人生態度,淡泊平和的人格之美與詩歌中所呈現的恬淡幽遠。正如黃承吉認為“文辭或文章皆道之所生,因此世人之文辭也不必盡執仁義道德形跡之語,因此他指出‘但能措辭不詭于正則皆文耳,則其辭皆與天地為無窮耳’”[7]。
張岱詩歌選取自然界中帶有“清新之氣”的意象,在幽清、淡遠的境界中加以描述,傳達其復雜的情感與內心體驗。如《雨梅》:
梅開不得時,乃與雨相值。梅意自孤危,威儀仍不來。
我見敬畏生,不敢作凄惻。古人愛觀梅,原重其骨格。
色香不足論,所重唯潔白。濯濯見孤棱,反得雨之力。
在雨亦復佳,不必為嘆息。所以高士心,受妒不受惜。
梅花雖經歷風吹雨打、雨雪冰霜,但其始終堅守著高潔的品質。在雨雪中,梅花的剛勁和孤高更是凸顯得淋漓盡致,兼具“冰雪之氣”的清與剛。張岱用冰雪中的梅花暗喻高潔之士的剛強人格,在短短數語中刻畫出堅韌的君子形象,讓人深深地體會到“冰雪”之美。
張岱也曾多次稱贊蘭花的香逸:“冷落溪山里,秋蘭出故叢。意疏刪不盡,態弱寫難工”(《謝緯止齋頭秋蘭二首》)、“涼生知樾暗,香到識蘭開”(《云林秘閣三首》)、“依稀籜粉解新篁,一莖秋蘭初放蕊”(《曲中妓王月生》)。他稱贊蘭之“素心堪澹對”[8],常置一蘭草于心中賞玩,喧嚷塵世之中,卻能滌塵襟而生逸興。又如“竹本無他意,孤疏風所生”(《竹月》),“義不受凡卉,人見其濯濯。但有千樹梅,疏疏見卓犖”(《觀山民所藏唐伯虎觀梅圖手卷》),自然流露了詩人自身的高潔清氣、高情孤意。
除了這些自然界中有生命力的植物外,張岱還寫了很多詠石詩,如在《小蓬萊奔云石》中補綴奔云石:
滇茶初著花,忽為風雨落。簇簇起波棱,層層界輪廓。
如蝶綴花心,步步堪咀嚼。薜蘿雜松楸,陰翳罩輕幕。
色同黑漆古,苔斑解竹籜。土繡鼎彝文,翡翠兼丹雘。
雕琢真鬼工,仍然歸渾樸。須得十年許,解衣恣盤礴。
況遇主人賢,胸中有丘壑。此石是寒山,吾語爾能諾。
雖然乍看奔云石與前文的“冰雪”“夜月”“蘭花”“梅花”等清新意象相去萬里,但張岱筆下的奇石自有一股錚錚鐵骨,這份堅定與冰雪清新之氣一脈相承,同樣也折射出張岱期望脫俗于凡塵的理想境界。
張岱的主觀情志完全融入大自然中,自然美與人格美融為一體,而這明凈詩境也讓人感受到擺脫塵世之累的寧靜心境。張岱在詩中大量運用冰雪等清新意象,并不僅僅是為了營造空寂清冷的意境,更多的是為了突出自己的人生態度和畢生追求。張岱選擇的大多是“秋蘭”“疏風”“明月”“空山”“清泉”“雨梅”等恬淡樸素的物象,用不加雕琢的白描手法,點染出悠遠恬淡、意味深長的意境,體現出張岱理想中的精神世界。
明萬歷二十五年,張岱出生于浙江紹興城內一個累世顯宦之家。他曾言:“余生鐘鼎家,向不知稼穡。米在囷廩中,百口叢我食。婢仆數十人,殷情伺我側,喜則各欣然,怒則長戚戚。”[9]在這樣一個養尊處優、奴仆成群的名門之家,家中長輩都是社會上層的風雅人物,張岱所交往的子弟也都來自豪門世家。
但張岱與一般紈绔子弟又有不同,他并不是沉溺于奢華生活而醉生夢死、不學無術的浪蕩公子,他自覺接受了長輩們的文化熏陶,對文學、史學、藝術等領域都有自己的追求。正如他晚年時回憶:“少為紈绔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桔虐、書蠹詩魔……”[10]可以看出張岱的愛好之廣,并且能看出張岱的文化藝術追求并非是低俗浪蕩的淺層娛樂,而是有著高尚審美情趣在其中。
崇禎十七年(1644年),清兵入關,崇禎皇帝自縊,清軍的鐵蹄踏碎了明王朝的防線,也踏破了晚明文人的黃粱美夢。張岱在艱難選擇后踏上了既不投降也不殉節的在野遺民之路,他擔著殘書文稿,攜一子一奴背井離鄉,逃入深山,開始了清苦艱辛的遺民生活。正如他在《自為墓志銘》中所言:“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蔬莨,常至斷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11]
張岱的一生以甲申之變為界劃分為兩個階段,前半生是閱盡繁華、生活愜意的紈绔子弟,后半生則是歷經國破家亡、窮困潦倒的遺民孤孑。張岱雖是迫于時勢遁入深山,但這跌宕起伏的人生經歷,卻也提升了張岱在詩歌創作時的思想境界,他選擇走進生機盎然的大自然來規避世俗的煩惱,并追求嫻靜淡遠的審美情趣,這也使其文風向“沖淡”靠攏。
“沖淡”詩風與道教及佛教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沖淡”起源于道家的沖和思想,到唐代又與佛教思想交融,有了新的發展。
張岱出生在崇信佛教的家庭中,張岱有不少族人友僧親佛,與佛教有很深的淵源。曾祖父張元忭與晚明佛教四大師之首的云棲袾宏有著密切的交往。祖父張汝霖是一位居士,以其面相與紹興大能仁寺住僧無漏相像,并且身邊有難以解釋的奇怪現象出現,所以當時人相傳張汝霖是“無漏后身”。張岱外祖父也是一位虔誠的佛教徒,他在紹興曹山庵處設有放生池,經營三十多年,放生幾近百千萬生命[12]。張岱的母親陶宜人也信佛,哺育張岱時經常口誦《白衣觀音經》,張岱在晚年時還時常聽到母親的誦經聲。他在《白衣大士贊》中寫道:“胞里聞經八十一祀。一聞母聲,一見我母。振海潮音,如雷灌耳。”[13]在這種環境中成長起來的張岱對佛教始終懷有一種獨特的親近與好感,雖然他并不是佛教忠實的追隨者,但佛教對他的影響卻不容小覷。
除此之外,在統治者與世人的趨奉下,道教的思想對當時的社會也有著深遠的影響。張岱雖然親近佛教,但在崇信道教的社會背景下必然會受到道教的影響。
綜上可知,張岱的思想是有著佛教和道教共同基礎的,這就為張岱“沖淡”詩風的形成奠定了一定的思想基礎。
魏晉士人所處的社會環境險惡,然而他們卻喜好清淡,縱情山水,憧憬著安靜美好的理想田園世界,這是形成“沖淡”之風的一個重要原因。張岱繼承了魏晉文人“沖淡”之風的傳統,并深受陶淵明詩風的影響。從張岱的詩歌里能夠很明顯地看到陶詩的影子。
張岱和陶淵明的初衷源于對陶淵明風雅的追慕。張岱出生于官宦之家,人生的前半階段瀟灑肆意、風流自在,陶淵明對此時的張岱來說是娛情娛性的榜樣。張岱的《述史十四章》中《陶靖節》曾記載:“有晉高士,柴桑陶潛。荷鋤帶月,植杖聽泉。瓶則缺粟,琴亦無弦。詔客且去,我醉欲眠。”此處就能明顯看出陶淵明的風雅及張岱對其的仰慕之心。
而后現實境遇的急轉直下使張岱將陶淵明作為人格堅守的重要支撐。順治三年(1646年),張岱迫于時局開啟了困窘的隱居生活。生活的貧窮和精神的不平都讓他不由自主地想到陶淵明,故以陶詩自我勉勵。《和陶貧士七首》是張岱在生活貧困交加之際向陶淵明精神學習的典型作品,陶淵明君子固窮的品質堅定無疑地支撐住了張岱搖搖欲墜的精神。
山中無俗事,粗糲可充饑。澗下青薺嫩,坡前筍蕨肥。
不藉松為飯,無勞薜作衣。蘭亭去感慨,彭澤無傷悲。
不求今日是,不知昔日非。孤藤懸夜壑,四大空如遺。
一念既不住,萬念復何歸?自到移情處,成連安足師?
(張岱《和有會而作》)
張岱此詩意在抒發田園生活的悠然閑適以及自我豁達開朗的思想境界。“不求今日是,不知昔日非”改自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中的“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張岱想要表明一種告別塵途、回歸自然的選擇,而且引用佛教“四大空如遺”的思想來消解外部世界的空寂孤苦,以此來獲取內心的平靜。
自明萬歷年以后,明朝詩壇大都推崇平淡的詩風,晚明文人追崇性靈、率真、適性,這和晚明文壇自然尚真、標舉性靈的文化思潮相關。袁宏道曾說:“凡物釀之得甘,炙之得苦,唯淡也不可造;不可造,是文之真性靈也。”[14]陶淵明的詩是公認的平淡的極致,如果想追求平淡的詩風,那么必然以陶詩為準:“風值水而漪生,日薄山而嵐出,雖有顧、吳,不能設色也,淡之至也。元亮以之。”[15]由于受社會思潮和陶淵明的影響,張岱的詩歌自然也充斥著淡然之氣,如“秋空恒澹澹,水氣相往還”(《竹月》)、“一痕淡秋水,春風不能吹”(《眉眼細分明》)、“真意言詞盡,淡妝脂粉無”(《西湖》)。張岱欣賞的是輕描淡寫、脂粉褪去的真實,其中卻也蘊藏著遼闊渺遠的意境與情趣。
綜上所述,張岱的詩歌表現出空靈凈秀的“沖淡美”,言辭雖古質樸素,卻飽含著恬淡幽遠的自然美以及平和淡泊的人格美,也折射出張岱期待遠離塵世,歸居于大自然的美好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