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燕
天剛蒙蒙亮,還有陣陣的薄霧在空中飄散。雞鳴此起彼落,我們該去早市了。早市離這兒有一定距離,那距離奇妙得很,就像是陽光的跑道般,走到那兒,天也漸漸地全亮起來,或許更奇妙的是,路一直都是這樣子,一直都是我們仨。不過以前是他們牽著我,我抓著他們的衣角?,F(xiàn)在,是我放慢腳步等著,牽著他們。走在這路上,好像人都認識他們,他們也好像認得所有人,問好與招呼聲不間斷。
午后,外面日頭還曬著。我學得有些乏了,走出房間?!斑^來喝杯茶,不然等下又要趴臺了?!彼诓鑾着裕枰褯_好,像是料到我定這個時候犯困。是家里最經典的鳳凰單叢茶??次液攘瞬?,他便走去,躺在躺椅上看報。與他不同,她的提神方式是吃香瓜。香瓜,以繩絡懸于井中。她一刀切下去,咔嚓有聲,涼氣四溢。她邊切著,我偷吃幾塊,入口清涼,暑氣消散。過會兒再看,他眼睛就瞇上了。我拿著薄毯悄悄靠近,屏住呼吸,為他蓋上。剛碰到他,他眼簾掀起一個縫兒,看到是我,又合上了。
她是閑不住的,坐了會兒又去菜園子里,我也緊跟其后。她戴著草帽,我戴著大草帽。跟在她身后,我嘰喳嘰喳地問她,這是什么,那是什么?她每次也沒細看,就馬馬虎虎地應下。她拔草,我也跟著拔草。她鏟地,我也跟著鏟地。那草在她手里,一來一回就從地里出來了。這草在我手里,不知是誰拔誰。這鋤頭桿實在太重,我吃力地鏟著,鏟一下歇三下。她說我這只手就只拿得起筆。他定是看不慣我在那“亂勾”的,過來就把桿子拿走,幾下就平整。緊皺的臉和額上的汗水似乎是在說,要拿得起筆也拿得起鋤頭。他在那頭兒給菜澆水,我在這頭兒給天空澆水,嚷著“下雨了,下雨了”。
在這兒,五六點他就催著我去洗澡,總振振有詞:“洗去一身浮躁氣,才能靜得下心坐得住?!秉S昏一至,我也洗漱完畢,我腳步噔噔噔地下樓,驕傲地向他說:“我動作快不?”他最愛人手腳麻利,總笑著點點頭。
我搬出一張小小的方桌,擺在院子里,再擺上三張小凳,抓一大把自家種的花生,拿上屬于他的專屬碗勺。他的定制碗是那種帶長柄的,勺子也是長柄的,方便他那因長年風濕,而關節(jié)腫大無力的手拿著。再跑進廚房里,我悄悄掀起鍋蓋,看看今晚吃什么,搶著炒兩下,出鍋,急忙端著跑進院子里向他嚷嚷著“上菜了”。
日落開始親吻天空,親吻萬物,連角落的細碎塵埃都熠熠生輝。它好像走得累了,落腳在那枝頭上,濃郁的葉隙間,便結出一顆渾圓的金橘。金橘下,是我們的方桌。
一張小方桌,一葷一素一湯。那“葷”,定是我愛吃的魚。要么是帶魚,小火煎過,外表香酥,加醬油紅燒,甘美與濃郁兼得;要么是鯽魚,肉細、嫩、鮮,湯白如乳,濃而不膩,精華盡在其中。那“素”,大多是下午從自家菜園子里剛割的菜,可能是白茄子,白茄子烙蛋,香得能配兩大碗米飯。也可能是麻葉,它最易上手,洗凈,熱鍋,下油,拍幾瓣兒蒜,翻炒幾許,倒入菜葉,加些水燜,再加勺普寧豆醬,過會兒即可出鍋。那“湯”,她定是用那山藥、玉米,再加上他愛吃的蓮角,還有大骨頭,放進高壓鍋里燉的。漸漸地,蓮角的軟糯,玉米的甘甜,還有肉香,隨著那裊裊炊煙一同升起。
落座卻遲遲未動筷,我疑惑地抬頭看他。他朝我眨眨眼笑了笑,明白!還缺了靈魂—酒。他是偏愛酒的,愛自己釀酒。可因身體,他漸漸不被允許喝酒。不過,這也阻止不了他的熱愛。記得那天,他摘了一筐青梅回來,我們仨在院子里用鹽洗凈,晾干,一層冰糖一層梅,鋪滿在玻璃罐子中,再倒入酒,后密封保存。這就像把春天密封,待到盛夏,開封再見見春天。
我跑進去,捧出罐子,手指再勾上幾個酒杯。琥珀色般的酒倒入杯中,香氣四溢;含入口中,清甜微酸;落入腹中,化為一點兒溫熱。配上這和煦的晚風,仿佛肚中有花朵在綻放,是一片花海,喝著喝著,讓人的幸福都從肚皮、臉蛋兒溢了出來。
方桌上,多是我和他的談話聲。聊他的從前、我們的現(xiàn)在、我的未來;聊國家大事,天南地北,家長里短。我靜靜地聽他的輝煌的歲月時代,他靜靜地聽我的時代的日新月異。我們的思想碰撞,但也包容,一同融在這靜謐中。他永遠會總結性地加上“好好學習”。我總是等他說得忘乎所以,露出笑容時,悄悄地往他碗里夾幾筷子,他的胃口總是不太好,每當這時他才會不知不覺地多吃一點兒,當然,他發(fā)現(xiàn)得很快,擺擺手說不要了。我總是嘴上說著最后一個,悄悄又夾了幾個,這時,他會生氣地瞪我,小時候,我可怕這副嚴肅的臉了,如今大了也漸漸厚臉皮了,但也見好就收。而她總是靜靜地聽著,時不時露出笑容,但她也總吃得不多。
“你怎么不吃肉?”我夾了一筷放進她碗里。
“我不吃,你吃多點兒?!彼謯A回來。
“你吃!”迅速夾回去后,我已經鍛煉得又快又準,立馬帶著飯碗一蹦老高,跑出好幾米遠。
“我不愛吃?!彼龏A回去。
“你什么都不愛吃。”哪兒是不愛,明明是不舍得,我無奈地又坐回原位。
她笑著不說話。
“這個有點兒咸呀,是不是放多了鹽?”我一副嫌棄臉。
“怎么會呢,知道你吃淡,只放了一點兒?!闭f罷,她拿起筷子夾了一口。
“你們不能吃那么咸,這個不要了?!卑殡S著端起盤子的假動作。
“給我給我,你就是個淡喉嚨?!?/p>
我悄悄露出得逞的笑容,他也跟著笑了笑,心知肚明,也就她才會上我的當。
晚飯結束,我總會和她配合著收拾。她收碗筷,我擦桌子;她洗第一遍,我沖洗收尾;她收拾廚房,我給她倒杯水。
收拾完,我們又回到院子里,我們仨就這樣靜靜地坐著??茨窃贫浜孟褚餐岛攘饲嗝肪?,臉紅得不行,看那太陽溫柔地沉沒。這黃昏的天空,像是一扇窗戶,像一盞燈火,燈火背后是每一次的等待,等待著遠處的人兒,傳遞著思念。
抬頭看天,幾片透明的云調皮地遮住月光,夜意無聲地漫流?!拔⑽L簇浪,散作滿河星?!甭?,一顆星星落地作響??蓜e赤腳在這地上散步,院子里到處是星星的碎片。幾陣鳴聲打破了靜謐。我也開始東問西問,他們說是蟬鳴聲,是蟈蟈聲,是……
天色暗得濃些,他們知我招蚊子,便轉移陣地。他的固定節(jié)目,必是看新聞,叮囑我要知時事。新聞播完,便是他的睡覺時間。我給他倆都倒好溫水,提醒吃藥。他問著我:“明日早餐吃什么,要去早市吃腸粉嗎?”我應他,“吃我們自個兒種的番薯,又香又甜?!彼類鄢苑恚χc頭。她因聽不懂普通話,看新聞時總在一旁昏昏欲睡,這時也精神地附和著:“好!”
月亮按下開關,萬物沉睡。平凡的日常,美好的盛夏。而在2021年的盛夏,你跳出了時間,隨著太陽一起沉沒,成為一顆星星。愿星河里無病無痛,你能游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