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科億
作為一名畫家,陳洪綬一生的遭遇對其繪畫作品的風格有著莫大的影響。陳洪綬從小就顯示出極為卓越的繪畫天賦,張庚在《國朝畫征錄》中曾經記載道:“少時渡錢塘,學公麟七十二賢石刻,閉戶臨撫,數撫而數變之,又常撫周景元美人圖,至再四猶不已,人指所撫者,謂之曰,此已勝元本,猶兼兼何也,曰此所以不及也?!雹購埜骸秶嬚麂洝?,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7,第79頁。由此可見,陳洪綬不單單是對前代作品進行簡單的臨摹,在此基礎上還會進行一定的創新,“復古”與“創新”并存。1621年至1630年,陳洪綬多次考舉未果,生活一貧如洗,加之親人的相繼去世,對于陳洪綬是一次巨大的打擊。在國子監期間,他目睹朝廷腐朽的統治,自己內心深處一直堅持的“正義感”被只知道明哲保身的官僚們擊打得蕩然無存。但是此時期,陳洪綬的繪畫天賦被崇禎皇帝所賞識,命他臨摹歷代帝王的肖像,也正是由此,他有機會接觸到更多名家的作品,對他繪畫水平的提升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當時,他與順天的崔子忠被合稱為“南陳北崔”,一時之間名聲大噪,京城之中的社會名流紛紛向陳洪綬求畫,這使得本來以“政治報國”為初衷的陳洪綬備受打擊,他似乎看清了這個時代,之后不再從政,開始專心研究書畫,將自己滿腔的悲憤傾瀉在了他的作品之中。值得一提的是,中國傳統的“三教”對陳洪綬也影響頗深,他曾經繪制了許多以“三教”為題材的繪畫作品。諸如《三教圖》(如圖1)、《二老行吟圖》、《喬松仙壽圖》等。在《喬松仙壽圖》中,陳洪綬似乎把自己作為三教合一的形象畫在了圖中,畫中樹下的人物腳踏一雙紅鞋,而《三教圖》中的“儒”的形象也是身穿紅鞋,該人物的衣著是典型的道教風格,面目塑造又像是《三教圖》中佛的形象,在畫中,陳洪綬自題道:“蓮子與翰侄,燕游于終日。春醉桃花艷,秋看夫容色……三餐豈愧食。”從這里我們能夠看出,陳洪綬把自己置身在一個世外桃源,過著清靜無為的日子,與現實之中腐朽的社會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此外在《古觀音像》和《彌勒佛像》中他分別落款:“弟子蓮沙彌拜書”“弟子發僧陳洪綬敬寫愿生彌勒佛菩薩前者”??v觀陳洪綬的一生,早年他恪守儒家思想,要為國效力,但是無奈以一己之力無法改變這個時代,于是他選擇遠離朝廷,尋求清靜無為的生活。他的繪畫風格結合了他超群的天資、入朝為官的經歷、內心的追求與信仰,終于在晚明的繪畫領域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圖1 《三教圖》 陳洪綬/作(無錫市博物館藏)
陳洪綬的藝術成就不單單是在繪畫上,他的繪畫理論和美學思想對于后世的藝術創作也影響頗深,他的美學思想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晚明的“尚丑”之風?!吧谐蟆敝L的形成,與晚明的時代背景有著極大的關系,當時君主專制加強,皇帝終日不理朝政,商品經濟的發展帶動了市民階層的崛起、異端思想的蔓延、西學的傳入等,這些原本不同于中國傳統封建思想的事物如雨后春筍般涌現。文人士大夫在如此腐敗的社會之下難以走上仕途,報國無門,他們終日生活在焦慮、煩躁、惶恐的狀態之下,能做的便是將自己內心的抑郁之情傾瀉在作品之中。因此,此時期的繪畫中夸張、變形、狂放幾乎無處不在,陳洪綬美學思想中的第一點便是“尚丑”,也是“變革”。他的人物畫創作風格也被后世稱作“高古奇駭”。從陳洪綬作品的選材、構圖、筆墨線條來看的話,他極為遵守傳統的法度,但是卻將“怪誕”“變形”巧妙地融入他的創作之中,產生了一種新的審美情趣。周亮工《讀畫錄》一書中寫道:“章候兒時學畫,便不規規形似。曹溶說道:老蓮道友,布墨有法,世人往往怪之,彼方坐臥古人,豈顧遇子好惡。”①周亮工:《讀畫錄》,西泠印社出版社,2008,第176頁。在人物畫的創作上,他不滿于唐寅、仇英等吳派的唯美、甜媚的畫風,另辟蹊徑,晚年的佛教題材最能體現他“高古奇駭”的特點,取法于五代貫休的《羅漢圖》之《無法可說圖》中,僧人面目骨骼驚奇,丑陋無比;《老子騎牛圖》中,老子的刻畫同樣采取了夸張的表現手法,老子的顴骨突出,額頭高聳,甚至于連老子的坐騎青牛也做了夸張的處理。石頭在中國畫中一般作為背景使用,如庭院中的假山、案頭上的清供等。而陳洪綬卻打破常規,如《蕉林酌酒圖》中描繪的幾乎是個石頭的世界,大片的假山、巨大的石案占據了畫面的主要部分。在《隱居十六觀》冊頁的《醒石》圖中,畫有一人斜倚怪石,神情迷蒙。有人認為這是“醒酒石”,在筆者看來,陳洪綬繪此圖是帶有“人生之醒”的意味。陳洪綬的醒石,是為了臥在石頭上,仿佛在一個亙古不變的事實前找尋人生困境的出路。 雖然以陳洪綬為首的四家的畫作都形式怪誕、詭異,但他們的審丑并不僅僅停留于表面的形式,而是表現出一種“高古”的氣息。他們的繪畫對后世影響極大,除其子女與弟子外,雍正、乾隆年間的王樹谷、華喦、羅聘都取法于他們,到了清末,任熊、任伯年、任薰、任預更進一步發展了他們的傳統。
陳洪綬美學思想的第二點就是“復古”,《國朝畫征錄》中寫道:“畫人物,軀干偉岸,衣紋清圓細勁,有公麟、子昂之妙;設色學吳生法;其力量氣局,超拔磊落,在仇唐之上,蓋三百年無此筆墨也?!痹凇吧谐蟆钡幕A上,陳洪綬又是一位極力倡導“復古”的畫家,主張畫家應該效仿唐代、宋代的繪畫大師。他本人的仕女畫大多效仿唐代的周昉,所繪制的仕女體態肥美,突出了唐代“以胖為美”的審美趣味;人物畫的筆法有李公麟的筆意;道釋人物畫學習貫休,人物夸張、變形。陳洪綬的“復古”實際上是主張學習傳統,而不是主張學習“元四家”。他主張一定要從唐代學起,從唐至宋再到元,要循序漸進,要以唐代的繪畫為韻致,即“唐之韻”,再學宋人繪畫的“理”,即“宋之理”?!袄怼笔撬未L畫中描繪具體物象的完整性、準確性、合理性,以及要嚴格遵守宋人的法度。但是,陳洪綬對于南宋的馬遠、夏圭二人持批判的態度,認為他們在山水畫上的創新——邊角之景是不入流的?!霸瘛敝傅氖窃L畫的那種追求平淡疏散的格調。“唐之韻”“宋之理”“元之格”三者合一方能精通繪畫。陳洪綬在《徐文長先生批評北西廂》中題詞道:“今人讀書,不唯不及古人之窮思極慮,即讀古人之書亦然……古人視道無巨細,此有至理不明,茍且嘗之;今人于道無巨細,率茍且嘗之,罕得其理,入理不深故讀贗本,原本不能辯,往往贗本行而原本沒矣?!雹訇悅飨骸吨袊L畫美學史》,人民美術出版社,2012,第369頁。陳洪綬主張,學習古人要深入其精髓,而非只求表面,要窮思極慮,方能參透其中奧妙。
高古奇駭是陳洪綬人物畫最為鮮明的特征,在陳洪綬的內心深處一定存在“高古之境”,這也應當是陳洪綬美學價值思想的來源,抑或是依托。首先,“高古”一詞從字面上看是高雅、古樸,唐司空圖《二十四詩品》較早地把“高古”二字放在一起,成為二十四品之一:“畸人乘真,手把芙蓉……虛仁神素,脫然畦封。黃唐在獨,落落玄宗?!雹谕跣蔫矗骸队掠藕陀庞隆撁鞔型砥谛煳?、陳洪綬的繪畫藝術》,青島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8,第36頁。在畫論方面,北宋米芾的《畫史》中,就有多處提及“高古”,如“余乃取顧高古,不使一筆入吳生”;“董源《霧景》橫批,全幅山谷隱現,林梢出沒,意趣高古”等。可見無論是傳統的文學還是藝術,都把“高古”視為一種審美類型或范疇。但“高古”的深層含義在我看來是“復古”與“革新”的交融,既要效仿古人。又要通過革新來超越古人,陳洪綬的一生受到了太多的打擊,經歷了太多的虛偽矯飾,身處與真性違背的世界,他需要建立一個“高古世界”,沒有邊界、沒有限制?!案吖胖场闭顷惡榫R內心所向往的一片凈土,在那里沒有惶恐、沒有焦躁、沒有背叛,有的只是人性的純潔,陳洪綬將他心中的“高古之境”大膽地展現在他的藝術中,或是筆法,或是設色,或是造型,表現出的是他對“古”的向往和對“高古”的期望。
早在明代之前的元代,遺民畫家趙孟頫的重要美學思想里便有“古意論”。張丑《清河書畫舫》載趙孟頫《自跋畫卷》說: “作畫貴有古意,若無古意,雖工無益。 ”那么趙孟頫的“古意論”與陳洪綬的“復古”有著何種不同,我想這是值得我們思索的。關于趙孟頫的古意論,學術界總體有兩種說法,其一是以余劍華為首的“復古主義”,他們認為趙孟頫的“古意”是一種單純的復古思想,認為趙孟頫反對近世(南宋)的藝術風格,全面繼承了北宋的繪畫風格;第二類就是以阮璞為代表,認為趙孟頫的復古是一種“模古出新”,在繼承前人的繪畫技法之上加以推陳出新。筆者更加傾向第二種說法,如其代表作《鵲華秋色圖》,從造型、筆法來看,深得五代山水畫大師的創作精髓,但是作者又充分發揮了自己的主觀能動性,兩岸的樹木均采用寫意的筆法,再用細密的線條呈現山體的凹凸質感,既仿古又自出新意。所以這是筆者想闡述的第一個觀點,陳洪綬與趙孟頫關于“復古”的相同點就是在仿古的基礎上都加以創新,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創作體系。不同之處在于二者學習古人的目的不相同,陳洪綬更加傾向于學習古人的繪畫準則、設色、筆法等;而趙孟頫則更加傾向學習古人的“意”。“意”是指中國古代繪畫中有極為復雜的內涵,包括情感、修養、氣質等,趙孟頫更加注重學習畫家的內在。此外,二者在復古之上的創新也不盡相同,陳洪綬的創新更多的是結合自己遭遇與內心的憤憤不平,而趙孟頫的創新在筆者看來并沒有結合自己的內心世界,而更多的是技法上的創新。
陳洪綬作為晚明畫壇中較為獨特的畫家之一,其美學思想也對后世影響頗深。在晚明“尚丑”之風的影響之下,“復古”與“革新”是他美學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既有著對前人繪畫的學習,也有著他自己結合內心世界所開創的新的篇章。在陳洪綬的內心深處,存在著一片“高古之境”,這是陳洪綬最為渴求的一方凈土,他將所有美好的愿望都寄托在了他的“高古之境”中,而將他所有內心的不甘都展現在了作品之中,“高古奇駭”與“高古之境”互為表里?!皬凸拧迸c“革新”伴隨著陳洪綬的一生,也是所有中國古代文人畫家共同的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