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一窩野豬為鄰

明前茶

老盛購下遠郊一座廢棄水塔，打算開墾水塔周圍的荒地，讓行將退休的自己，找到生活的新寄托。

一年時光飛快過去，老盛在水塔周邊的山坡上墾荒，種植了蠶豆、包菜、辣椒、茄子、韭菜，還有方便儲存的花生、山芋，以及南瓜。

初秋的一個滿月夜。老盛在花生地里，瞥見了野豬一家的動靜。彼時，整片大地沉浸在溫柔如水的月光之中，月光似乎釀成了酒，讓人不由自主地沉醉在微醺與舒暢中。蟾蜍不時將短促尖銳的音符拋向夜空，夜鶯不知在哪個枝頭遠遠地應和，這些聲響，在靜謐的月夜如綢緞般飛快地收攏了。

他將自己隱藏在樹籬的背后，恰好看到母豬在前面開路，三只看上去不滿半歲的小豬，一只銜著另一只的尾巴，好奇地、搖頭晃腦地行進著，長著獠牙的公豬則謹慎地斷后。

老盛知道花生成熟時發出的肥厚馨香，一定能被這幫家伙聞到。它們開始刨地了，老盛甚至能夠聽見公豬的獠牙在土地上摩擦時發出的響聲，大豬們以長鼻子拱著濕潤的泥土，不斷用前蹄將土刨開，花生碩果累累的根部想必是露出來了，這時公豬和母豬讓到一邊，小野豬像坐滑梯一樣從土坑口哧溜下去，還發出快樂的哼唧聲。母豬和公豬放著哨，有時啃吃幾口花生藤。收獲季節的花生藤已經不堪入口了吧，但把好東西讓給孩子吃，這種本能，野豬竟然也有。顯然，這是相親相愛的一家子。老盛在書上看到過，通常，野豬中的公豬是不和母豬生活在一起的，母豬在懷孕后會獨自生產并撫育小豬長大。而凡事皆有例外，這只竄到他花生地里來的公豬就與眾不同。

要趕走它們嗎？老盛從旁邊摸出一根毛竹扁擔，要趕走野豬是不成問題的，然而，不知為什么，他好像感受到了月光下萬物和諧的甜蜜感，這甜蜜讓他的心仿佛成了嚶嚶嗡嗡的蜂巢，儲存了足夠多的軟黃金一樣的蜂蜜，他的心忽然柔軟下來。他感到自己是如此之富有，將這幸福分一點出去，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野豬們吃飽了，心滿意足地列隊離開。這次是公豬開道，三只小豬吃得太飽，小肚子垂下來，趔趄滑稽地跟著，殿后的母豬不時地用長鼻子托一下小豬的腰身，像是扶正，又像警告：“誰讓你吃那么多！”

忍了半天的老盛不由得哈哈大笑，野豬們顯然吃了一驚，加快腳步逃走了。

老盛向村民請教：地里來了野豬怎么辦？村民送了他一個稻草人，綁上系有風鈴的小竹竿，或許可以嚇走野豬。

果然，野豬一家似乎繞開了他的田地。花生收完了，南瓜也快收完了，準備拉掉南瓜藤時，老盛擔心那三只小野豬挨餓，便把最后兩個南瓜與一些南瓜藤，堆在了南瓜田的南側。過了兩天再去看，兩只藏在藤蔓里的南瓜被啃得只剩瓜蒂了，連藤蔓的嫩梢也被翻吃得一干二凈。

小野豬不但沒有餓著，老盛行將收獲的山芋也有不少被啃了半截。被咬過的山芋很容易腐壞，老盛每天都忙著切掉山芋上的野豬牙印，把剩下的部分做成山芋干。村民小組長前來慰問老盛，因為野豬是國家保護動物，一般是不能獵殺的，小組長要統計野豬出沒的狀況，也準備統計老盛的損失，給他一定的補償。

老盛大大咧咧地說：“補償就不需要了。野豬來了拱來拱去，能讓土壤更松軟，而且野豬愛吃老鼠和老鼠洞里儲存的堅果，順便破壞了很多老鼠洞。要是鼠患泛濫，山芋和花生一樣要遭殃。”

老盛接著又笑道：“野豬吃剩下的山芋，我也可以吃。”村民小組長驚訝地瞪大了眼睛。老盛無法跟他解釋，在月光下看到野豬一家相親相愛的出行場面的那種震撼。

秋天到了，群山馬上就要變得五彩斑斕，那三只短腿兒的小野豬，有沒有飽吃各種漿果和堅果，有沒有吃到足夠的野生獼猴桃和野栗子？公豬和母豬有沒有發現更多的鼠穴，讓小豬吃得膘肥體壯？

這似乎充盈著豐沛情感的月光，這山岡上迷人的野花香氣和松脂氣，這大地上肥沃的出產，貌似只屬于人類，也只有人類能安然享用并欣賞。然而，老盛轉念一想，這何嘗不是狹隘的想法呢？這月光，這山岡上松林散發的清涼香氣，這遍布山野的肥沃出產，同樣也屬于野豬一家子啊。

如果你的幸福與收獲足夠多，分一點給野生動物有何不可？某些堅果要留給松鼠，某些柿子要留給飛鳥，某些山芋和土豆，不妨留給你的野豬鄰居，這樣，等第一場雪落下的時候，大地上才會留下各種各樣的足印，變得生機勃勃。

（離蕭天摘自2022 年10 月16 日《今晚報》，馬建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