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女性山水畫中的文人畫精神

秦 儉（咸陽師范學院，陜西 咸陽 712099）

當今，女性繪畫已逐步得到大家關注，但是相對社會中的主流繪畫，中國古代女性畫家繪畫相關研究依然處于冷門。對于身處“深閨”的女性來說，她們在山水題材上的發揮被套上了“枷鎖”。即便女性在山水畫題材上可起的作用如此微弱，善畫山水的女性卻一直都存在，她們也有著對山水之樂的熱愛與向往。即使“不出閨門”，也可以臨摹前人山水畫作，也要像文人畫家那樣表達心中的不滿、命運的不公。雖然中國古代擅長山水畫的女性相較于花卉、仕女等題材最少，但歷史不會掩埋所有痕跡，依然出現了一些借山水抒發自身情懷的女性畫家。尤其是明清時期的女性畫家，她們雖然在社會中的身份不同、地位不同，但她們的山水畫作都透露著濃濃的文人精神。

一、“不懼世俗”黃媛介

黃媛介《蒼松迎客圖》紙本 102 cm×29 cm

黃媛介，大約生于1650年，字皆令，出身文儒之家，與山水相伴相知一生。傳世的作品有《蒼松迎客圖》《虛亭落翠圖》《山水圖》等。其嫁楊家后因家貧在西湖邊靠賣畫為生。其夫主內，黃皆令主外，這種家庭角色互換在當時是十分少見的。可見黃皆令是一位非常有主見、有魄力的女性，在當時，女性“拋頭露面”不免被“指指點點”，但堅韌的她為了家中生計可做到如此地步。據記載，楊家家道中落后，未婚夫對她避而不見，此時對她追求之人不在少數，就連其父的勸說也被她拒絕，奮不顧身堅持嫁到楊家甘愿與夫共渡難關，由此可見其品行。皆令因少時為閨閣畫家，后來在街頭賣畫，在當時小有名氣的她便可以進出閨閣畫圈與名妓畫圈兩種交際圈。其密友為當時的名妓柳如是。好友柳如是見其家中貧苦不堪，曾勸她為名人雅客賦詩作畫，也被她婉拒，可見其風骨。畫史記載黃皆令“善山水，得吳仲圭法”[1]，吳仲圭即元四家之一的吳鎮。其繪《仿云林樹石》，云林為元四家之一倪瓚，由此可見，黃皆令效仿元文人畫之風。她曾為名作家王士禎作過一幅山水畫，自題：“懶登高閣望青山，愧我年來學閉關。淡墨遙傳飄渺意，孤峰只在有無間。”可見其重“寫胸中之丘壑”的創作法[2]符合文人審美情趣，體現了文人畫之“自娛”精神。倪云林在《答張藻仲書》中記“仆之所謂畫者，不過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娛耳”[3]。可見兩位畫家皆用繪畫抒發“個人靈性”，體現了文人“自娛”“自樂”的精神。從其畫作《蒼松迎客圖》亦可看出效仿元文人畫平淡天真之畫風。此幅作品意境清和深遠，筆力纖細且遒勁有力，樹木挺拔有神氣，山石勾皴相合有志趣，筆墨情趣皆于此又不失細膩之感，可知其才能。黃媛介在當時還負有詩名，是有名的才女。近代陳衡恪認為文人畫有四個要素：人品、學問、才情、思想，而黃皆令“不嫌夫貧共患難”“不懼世俗維持家中生計”的人品、“寫胸中之丘壑”的才情、“能詩擅畫”的學問、“注重個人繪畫靈性表達”的思想皆具備，可見在其作品中的文人畫精神。

柳如是《月堤煙柳圖》（局部） 紙本設色 125 cm×25.1 cm 1643年 故宮博物院藏

二、“文人情調”柳如是

柳如是 人物山水冊1 紙本設色 美國弗利爾美術館藏

柳如是（1618—1664年），明末秦淮八絕之一，與公子陳子龍為知己，分手后女扮男裝訪問名士錢謙益，成為其妾室。錢謙益為南明的吏部尚書，后來清軍占領北京，兵臨城下時，柳如是勸其夫與自己一起投水殉國，錢謙益不愿，并將“奮身欲沉池水中”的柳如是拖住后迎降了。后柳如是為保護錢謙益家產結頸自盡，結束一生，可見柳如是之“風骨”。柳如是傳世之作除了臨摹與創作，還有一幅寫生作品《月堤煙柳圖》，此圖表現了園林夜景，枝枝楊柳在月光之下被夜風輕拂，旁邊綴有夭夭桃花，紅欄曲橋盡頭還有人家，這種春夜怎能不叫人心向往之？畫中題“我聞居士圖于花信樓中”，可知那處人家便是“那居士”。這種“充滿詩意”的表達方式不僅抒發了個人當下的浪漫情懷，體現了文人畫的情調，同時彰顯了她對景寫生的繪畫能力。從畫面可以看出畫家重視筆墨情趣，不求形似，只盼畫中景物能在風中自由搖曳，自在生長，哪怕僅此一刻，都已知足。這種借物言志的表達方式不就是文人畫精神之所在嗎？其夫錢謙益在此幅畫中題跋“此山莊八景詩之一也。癸未寒食日偕……河東君顧而樂之，遂索紙筆坐花信樓中圖此寄興”，從中可知，二人登上花信樓有感而發。除了寫生作品，柳如是還畫了許多山水冊，其中《人物山水冊》將人物作為點睛畫入山水景致當中，體現了其對山水田園生活的向往，整幅畫給人平靜淡雅之感，畫中樹木雖纖細，但筆力遒勁，體現出向上生長的堅定信念與頑強生命力，簡單地勾勒出籬笆與屋舍，身著朱紅色粗布衣的雅客或是在屋舍讀書，或是在樹下仰望冥想，清雅著色的草地與渲染出來的云氣使得這一方天地溫潤而清和，就如君子給人“溫潤如玉”的感受一般，使賞畫之人不自覺進入其中游樂。可見畫面感染力之強，若是不深情怎能讓人“一往情深”。這種細膩又不做作的表達方式怎能不算文人細膩隱匿的表達方式呢？

柳如是 人物山水冊8 紙本設色 美國弗利爾美術館藏

王端淑 山水圖冊 紙本墨本 20.5 cm×22.6 cm 故宮博物院藏

三、“怡情山水”王端淑

王端淑（約1621—1701年）。明代著名學者王思任第三女，自幼聰慧，飽讀詩書，婉拒順治帝欲召其教授嬪妃公主之意而隱居杭州吳山諸地，以山水自娛，成為清代著名的女性山水畫家、詩人。其代表作品《山水圖》是不同朝代名家風格的模仿結合，如董源長披麻皴、米氏父子米點法等，此冊中有六幅作品現藏于故宮博物院。從其作品可以看出她不俗的繪畫功底以及文人畫思想。畫中筆意看似草草，實則有章法無雜氣，濃筆淡墨一氣呵成，整幅畫作渾然一體又筆筆分明，可見王端淑深知元人筆意重在“寫胸中之逸氣”。 王端淑以山水自娛的淡泊性情與文人畫思想一拍即合。畫中題跋為“仿元章筆意”，米芾字元章，為米友仁之父，二人共創“米氏云山”畫法，此畫法為文人畫的重要組成部分，從畫中可以看出畫家不僅在筆法、皴法上效仿米芾，在筆意上更是顯露出個人對于文人畫的見解，在筆墨上畫家重視抒發個人“靈性”，不是一味地追求與米芾畫作的相似度，而是追求米芾畫作當中的自由與趣味。相較米芾畫作，王端淑的山水畫水墨更濃重、風格更自由，可見畫家是在作畫時將個人情緒融入了筆墨當中，從而揮灑而出此幅作品。一氣呵成使得畫面多了幾分文人畫“不求形似”的灑脫之感，這在女性繪畫當中是尤為罕見的，可見王端淑骨子里追求自由，所以才選擇了隱于市去過舒服自在的田園生活。

中國古代因社會地位低被隱藏、或是被封建思想壓迫而放棄繪畫的女性畫家不在少數。明代盛行“女子無才便是德”，可士大夫文人擇妻妾依舊首選有修養的女子，在這種矛盾之中，達官貴人們樂于讓自家女眷學畫學文，無形之中促進了明代女性畫家的發展。即便在古代“家中靠父，嫁人靠夫”的社會中，很多女性也在求自由、求自強，尤其在“借物言志”的山水女性畫家之中更為多見。無論是閨閣畫家還是出身卑微的妓女畫家，在時代背景之下的掙扎與困苦使她們像文人畫家那樣借山水抒發個人情懷，追求自由，甚至是投身田園生活以畫自娛。在那個時代，她們與許多文人畫家一樣，或是懷才不遇不得志、或是社會地位卑微、或是家中遭遇變故，在這種艱難困苦的日子里，她們依然熱愛生活，用她們獨特的方式繪出“胸中丘壑”。

注釋

[1]（清）湯漱玉，汪遠孫，厲鶚：《玉臺畫史·玉臺書史》，張裔，校注，山西教育出版社，2015年1月第1版第75頁。

[2]陶詠白，李湜：《失落的歷史—中國女性繪畫史》，湖北美術出版社，2000年。

[3]（元）倪瓚：《清閟閣集》，西泠印社出版社，2012年4月重印版，第十卷《答張藻仲書》第31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