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海英
(江蘇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蘇徐州 221116)
1918年年底,梁啟超出游歐洲,1920年歸來后著《歐游心影錄》一書。這本書是研究梁啟超晚年文化思想的重要著作之一。梁啟超對戰后歐洲的考察結果、對西方文明的態度和看法,在這部書中有著細致的論述。梁啟超目睹了戰后歐洲社會發展的困境,看到了歐戰后西方社會存在的諸多弊端,讓國人看到了西方表面光鮮的文明的另一面。這使得梁啟超思想發生巨大變化,深切反思西方文明,重拾中國傳統文化的自信,對中國的傳統文化進行了重新定位。可以說以歐洲游歷為契機,梁啟超在中國從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過程中所產生的諸多問題進行了深入的思索,體現出這位哲人的睿智思考。其中在書中梁啟超鄭重提出“中國人對于世界文明之大責任”這一主題,該文力圖以此為切入點,擬對《歐游心影錄》的文本進行再解讀,以期理清梁啟超中國文化責任說的具體內涵。
《歐游心影錄》全書共八章,分為上下篇, 其中上篇為《歐游中之一般觀察及一般感想》,下篇為《中國人之自覺》,其中上篇里的《大戰前后之歐洲》以及下篇的《中國人之自覺》 最能反映梁啟超對西方文明和中國傳統文化走向的整體性思考。通過一年多的考察,梁啟超對一戰后歐洲社會的混亂以及西方文明所面臨的困境有著清醒的認識。他看到大戰后的歐洲各國生計和財政破產,通貨膨脹和社會兩極分化嚴重。歐洲社會的混亂不僅表現在物質生活的窮困及社會矛盾的尖銳,還表現在社會思潮的矛盾與沖突,整個歐洲彌漫著“世界末日”“文明滅絕”的悲涼氣氛。這種思潮使本來對西方文明抱有熱情和希望的國人,開始反思給西方文明帶來災難的原因何在? 西方文明還值得中國學習么?
19 世紀末20 世紀初,在傳統中國向近代中國轉型的過程中,“西方”一直被認為是文明的典范,中國社會的改革其實就是學習西方的歐化過程,然而正當中國人試圖全盤西化為中國文化尋找出路之時,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了,“大戰所產生的對西方文化之未來的黯淡悲觀與深切疑慮是極為強烈和普遍的”[1]。梁啟超自身注意到一些歐洲人士對自己文化走向沒落存有失落感,美國記者賽蒙和梁啟超談話中就說“西洋文明已經破產了”“等你們把中國文明輸進來救拔我們”。梁啟超從中看到歐洲人思想的矛盾與悲觀,歐洲人或許失去了自己安身立命的所在。那西方為何陷入如此悲觀的境地呢? 梁啟超認為他們是過于相信“科學萬能”了。梁啟超對西方文明的深切反思,最重要的就是對“科學萬能論”的批判。
自啟蒙運動以來,歐洲百年物質豐盈,科學昌明、政治革新、產業發達,然而人類因此并沒有得到幸福,純物質純機械的人生觀打著科學的旗號,將“一切內部生活外部生活, 都歸到物質運動的‘必然法則’之下”, 抹殺人的意志與自由。沒有意志自由,何談善惡責任?善惡的責任沒有了,道德能否存在都成了問題?!翱傊?,在這種人生觀底下,那么千千萬萬人前腳接后腳地來這世界走一趟住幾十年,干什么呢? 獨一無二的目的就是搶面包吃。(中略)一百年物質的進步,比從前三千年所得還加幾倍。我們人類不唯沒有得著幸福,倒反帶來許多災難?!绷簡⒊J為歐洲思想危機的最大原因也就在此。社會人心陷入懷疑苦悶畏懼中,不知前途如何是好。梁啟超在這里一針見血地指出了正因為西方社會過于相信科學萬能,所以失去了“安身立命”的所在。
既然“科學萬能夢”已經破產,那么如何找到真正的安身立命的所在? 歐戰不僅使人們的物質生活嵌入困窘,而且沉重打擊了他們的人生觀和價值觀。精神的絕望更促使人們對物質文明反思,對科學、理性懷疑和批判。正因為此導致了歐洲非理性主義思潮的興起。如同張冠夫所說“梁氏從詹姆斯和柏格森等人的思想中看到了歐洲的新思潮對唯物的人生觀的反省,新的人生觀的重新開始建構”[2]。20 世紀初以法國柏格森為代表的西方學者從唯心論的非理性主義出發, 將問題歸結為理性對人性的禁錮, 因而將目光轉向人的內心世界,更強調人的情感、意志與信仰,非理性主義興起。鄭師渠認為戰后歐洲反省的一個重要的取向就是“反省現代性,集中表現為非理性主義的興起”[3],梁啟超從反省現代性的視角出發,推崇法國柏格森的“直覺創化論”和德國倭鏗的生命哲學思想,重新審思西方近代的文明發展道路。非理性主義的興起讓梁啟超看到了歐洲人自身對機械唯物主義人生觀的反省,他對戰后的歐洲依然充滿信心,相信歐洲會開辟新的局面。
梁啟超看到西方有識之士寄希望于東方文明來拯救西方文明的衰敗和沒落,使其更堅定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價值。他寫道“我們可愛的青年啊,立正,開步走!大海對岸那邊有好幾萬萬人,愁著物質文明破產,哀哀欲絕的喊救命,等著你來超拔他哩”。在《歐游心影錄》的下篇《中國人之自覺》中,梁啟超提到了“中國人對世界文明之責任”,他深感中國傳統文化對挽救西方文明的衰敗有著極其重要的意義。
梁啟超結束對歐洲的觀察后,把視線轉到了國內。面對戰后滿目瘡痍的歐洲,梁啟超不禁思索:既然歐洲的文明陷入危機,那么我們的文明的出路在哪里?他對中國的傳統文化進行重新的審視,重拾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自信。在《歐游心影錄》的下篇《中國人之自覺》中,梁啟超從政治、經濟、文化等多維度對中國文明的出路進行了深入探討,指出了中國文化對世界文明的責任?!拔覀儗τ谌祟惾w的幸福,該負四分之一的責任,不盡這責任就是對不起祖宗,對不起同時的人類,其實是對不起自己”,梁啟超認為我們有資格有義務來解救西方文明的破產,對世界文明需要盡到一份責任。
梁啟超指出,從前的西洋文明將理想與實際分為兩端,唯心唯物各走極端,唯心派談玄妙,唯物派席卷天下,他們所談都與人生觀相差甚遠。而我們的先秦學術,雖學派各異,但他們的共同點卻是尋求“理想與實際”的一致。梁啟超在對比了東西方文明的差異后,對我們的傳統文化體現出極強的自信,把對人類文明的希望寄托于中國的傳統文化上。中國人對世界文明的責任,在梁啟超看來就是中國傳統文化對于世界文明的責任,而對中國文明的前途,他指出“是拿西洋的文明來擴充我的文明,又拿我的文明去補助西洋的文明,叫他化合起來成一種新文明?!闭绺吡怂f,“梁啟超的思想關切已經超越了對國家富強的追求”[4]。
梁啟超在游歐期間在巴黎會見了法國大哲學家蒲陀羅。他對梁啟超說:“一個國民,最要緊的是把本國文化發揮廣大。(中略),就算很淺薄的文明,發揮出來都是好的。因為他總有他的特質,把他的特質和別人的特質化合,自然會產出第三種更好的特質來?!?看到一些西方人士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推崇,極大地鼓舞了梁啟超,并深感中國文化對世界文明的責任。在梁啟超看來,中國文化應置于世界文明發展的大框架中,對人類文明有所貢獻。
需要指出的是,梁啟超提出了中西文化“化合”的思想。我們的文明和西方的文明互相補充化合成一種“新文明”,但是這一“新文明”的誕生需要中國文化的強有力的支撐,中國文化是其中的有機組成部分。可以說梁啟超對中國文化的思考提升到一個新境界。自鴉片戰爭以來,為了實現救亡圖存,國人一直把西方當作學習的榜樣,新文化運動的全盤西化和對傳統文化的徹底否定更加劇了這一趨勢,“近來西方學者,很多都想輸入些東方文明,令他們得些調劑,我仔細想來,我們實在有這個資格”,梁啟超力圖重建國人對自身文化的認同,他在對中西文化進行對比反思后,認為中國文化有資格有理由承擔起建設世界文明的責任。
與此同時,梁啟超批判了“對傳統文化崇拜和虛無主義兩種態度”[5],“初中那些老輩,固步自封,說什么西學都是中國所固有,誠然可笑。那沉醉西風的,把中國什么東西都說得一文不值,好像我們幾千年來,就象土蠻部落,一無所有,豈不更可笑嗎?梁啟超諷刺了頑固守舊派的西學中源說,也批判了“沉醉西風”的全盤歐化論[6]。他指出“要發揮我們的文化非借他們的文化做途徑不可”,很顯然,梁啟超認為應以西方文化作為途徑來達到發揮中國文化的目的。
上述已經提到,梁啟超在《歐游心影錄》的下篇《中國人之自覺》中談到中國人對世界文明的最大責任就是化合中西文明,創造出一種新文明,同時這一點也是中國文明發展的前景,他對中國文化的發展提出了四步走的方案:第一步,要有愛護尊重文化的誠意,第二步,借用西方研究文化的方法來研究中國文化,第三步,綜合自己的文化,吸收西方的文化,形成新的文化系統,第四步,擴充新文化系統,造福于全人類。梁啟超主張在充分尊重自己文化的同時,要兼收并蓄西方文化的精華,借用西方先進的方法,來創造一種新的文化。此時的梁啟超,將中西文化置于平等的地位來探討新文化系統的建設問題。與此同時,他將中國的新文化建設納入到全球的視野,既強調了民族性,又強調了世界性,這即是梁啟超定位新文化系統的中心思想所在。
如果我們對梁啟超提出的中國新文化建設的四步戰略略加分析,可以看出四步走是層層遞進,有著清晰的邏輯關系,即基礎—方法—結果的建設路徑。何為“愛護本國文化的誠意”? 首先一點就是對本國文化有自信,不能悲觀,并且愛護自己的國家。接下來努力的方向何在? 用合適的方法來達到圓滿的結果。從梁啟超對歐戰的反思來看,他認為英法美勝利的原因在于國民發揮出了個性,而德國戰敗的原因則在于國家主義的畸形發展,喪失了國民個性。因此梁啟超在思索影響中國社會發展的諸多因素中,特別強調人的因素。指出“國民樹立的根本意義在于發展個性”。那如何發展個性呢? 梁啟超則認為需要解放思想,實行“盡興主義”即來實現國民的個性發展。在梁啟超看來,國人抱定“盡興主義”、盡力發揮“天賦良能”才能形成強固的國家,進步的社會,才能造福于全人類。在這里不得不提到“方法”的問題,梁啟超在《歐游心影錄》中反復提到西方現代的研究理念和科學方法。在梁啟超看來, “中國文化能不能在中西文化的融合中得到發展, 關鍵看青年一代能不能學習和運用歐洲的最新方法”[7], 中國文化想要承擔起對世界文明的責任首先必須從“研究西洋思想入手”,其原因在于西方的研究方法精密,我們應該采用,另外他們思想解放已久,思潮內容豐富,可供借鑒之處很多。由此根據梁啟超的規劃,“中國文化就會在與西方文化的交流中形成一種新文化,獨占世界鰲頭”[8]。
梁啟超1922年在《先秦政治思想史》中曾指出“新思想建設之大業——據吾所確信,萬不能將他社會之思想全部移植,最少亦要從本社會遺傳共業上為自然的浚發與合理的箴砭洗練”[9]從中我們看出,新文化和新思想的建設大業必須立足于中國傳統文化這一根基,對其進行合理地繼承,才能很好地吸收西方文化[10]。
梁啟超在《歐游心影錄》中提出了“中國人對世界文明的大責任”這一主題,懷有家國情懷的梁啟超在人類發展的大視野中,看到了中國文化貢獻于世界文明的可能性,如果將梁啟超的這一觀點放在傳統中國到近代中國的轉型中思考,就會發現梁啟超的目標指向:我們中國人的“根”在哪里的問題。梁啟超早年曾認為唯有學習西方才有出路,對中國傳統文化進行了尖銳的批判,然而十余年后在《歐游心影錄》中重拾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自信,不僅強調尊重和愛護傳統文化,更認為只有中國的文化才能拯救西方文明的破產,甚至認為中西文化的交融才是化合新文明的良方。正如歐陽哲生所說“梁啟超并不是一個文化保守主義者。他要求文化開放、思想解放,主張學習歐洲文化的長處; 他對中國文化保持信心,但主張利用西洋文化對之加以改造”。中國文化的未來建設之路,梁啟超主張中西文化的化合,中國文化要擔負起對世界文明責任。晚年的梁啟超既看到了西方文明的缺點和不足,也看到了我們中國傳統文化的優勢,對中西方文化有著更全面辯證的認識。盡管西方文明弊端叢生、危機四伏,但梁啟超依然對西方文明充滿信心,他對西方文明的反省和對中國文化的推崇,不能簡單地理解為拋棄了西學而回歸了傳統。在重拾文化自覺、樹立文化自信的今天,梁啟超對中國文化的認識以及中國文化建設的思路,仍然具有重要的啟示和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