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東大學 王菊麗
戰后英國學院派小說被學界公認發端于20世紀50年代,代表作家C.P.斯諾“從大學教師的視角探討了有關科學研究、大學的組織與管理、學院內部的個性沖突、教師晉職、學院政治”(Shaw 1981: 56),為表現以大學教師為主體的學院生活小說開了先河。有研究者把斯諾學院派小說中的高等教育機構稱為“學院共同體”,將學院生活視為“公共生活”,認為“學院總體來說就是一個由精英組成的共同體”(Rossen 1993:4),具有“穩定、持久”的特征(Rossen 1993:119)。這種具有社會學意義的探討為研究斯諾學院派小說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即從公共性的維度對斯諾的學院派小說進行深入研究。作為一個由學者聚集起來的在客觀上具有共同特征的實體性、制度性和組織化公共領域,學院共同體和其他共同體一樣,也存在因人與人之間的共存、共處、共生而產生的與個性、倫理、道德等相關的精神性問題,因為共同體還是“一種依靠習俗、情感維系而非人為建構的意義聚合體,它提供一種支撐認同的道德框架和善的視野”(韓升2010: 9)。公共性作為人的社會生活的組織原則和人的社會性的本質規定,其主要內涵中的為他性、為眾性以及“公正”“和諧”“共享”的價值屬性能夠為探討共同體生活狀態,特別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提供參照。本文認為,斯諾的代表作《院長》的學院政治主題中包含著作家對學院共同體公共生活這一領域的密切關注,小說中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和倫理道德狀況的影響甚至顛覆了這個共同體成員之間的有機性互動以及由此體現出來的公共性,蘊涵著作家對共同體生活的理想狀態,即“人類真正的、持久的共同生活”(滕尼斯2019: 71)的向往。
《院長》圍繞劍橋某學院院長一職的競爭展開敘事,斯諾以權力作為核心敘事要素展現他對學院政治的探討。Shusterman(1991: 8)認為, “對權力的探尋是他的核心主題——權力不僅影響個體的生活,也在更廣泛的意義上以各種形式影響了社會……沒有哪個英國小說家比他更專注于對權力問題的書寫”;“在我們這個時代,沒有誰(比斯諾)更精細地探討如此多種情形中的權力的本質——權力的作用及副作用……涉及(包括人際關系在內的)生活方方面面的權力”(Shusterman 1991: 174)。小說中的“權力”在兩個不同的層面得到呈現:一個是院長之職所代表的一般意義上的權力,即自上而下、具有控制性和支配性的權力,對這個權力的競爭構成了該小說學院政治主題的顯性敘事;另一個是斯諾自己關于“政治”的闡述所涉及的“權力”。根據斯諾的觀點,政治就是“在有組織的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權力關系”(Snow 1961: 15)。從文化政治的角度看,與這種權力有關的“政治”是一種微觀政治,“與人們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是世俗化、人間化、平常化的……(因為)與權力相關,便具有了政治意味……說到底就是一種日常生活政治”(姚文放2011: 6)。由于體現在人與人之間的權力關系往往與個體的欲望、意愿和情感相關聯,因此它屬于微觀政治中的“欲望政治”范疇,涉及的權力也屬于微觀權力。需要指出的是,斯諾所界定的與權力相關的“政治”與亞里士多德關于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具有政治屬性的闡述有很多契合之處。作為最早對共同體生活的政治性進行探索的西方學者,亞里士多德在其《政治學》中表達了“人在本性上是一個政治動物”(亞里士多德 1983:7)的觀點。在他看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從根本上說是一種政治關系;為了達成獲得幸福生活的目的,城邦中的公民要成為有德性的人,遵守城邦法律和倫理道德規范,以維護公民與城邦之間、公民與公民之間關系的和諧,塑造擁有高尚美德和求知向善的靈魂。亞里士多德所論及的古希臘城邦生活中個體的德性、社會的和諧以及締造優良生活的目的等都是共同體生活公共性的體現。
斯諾將政治等同于權力關系的觀點也隱藏著政治與公共性的相關性。《院長》表現以權力關系為主的學院政治主題,就是在探索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人的公共自我和私人自我之間的關系以及兩者之間如何才能實現最大限度的平衡,亦即學院共同體生活的公共性?!肮残浴莻€人在社會關系中的屬性……人在與共同體的關系中生成且蘊涵個人間相互共享的情感、意識、行為方式等屬性,即為人的公共性。”(譚清華2015: 44)由于公共性的主要特征是“為群體中所有成員所共享”(譚清華2015: 2),以共享為主要特征的共同體生活的公共性水平就較高;相反,人與人之間不能共享,甚至沖突與對抗不斷就會導致共同體生活秩序遭到破壞,這就是公共性失范和危機的表現。與此同時,人與人之間建立在信任、互助、親密基礎上的和諧關系就成了共同體生活的公共性得以實現的重要途徑。這同時也意味著,當“學界小說幾乎無一例外地把(爭權奪勢)這種競爭作為小說主要成分的一部分”(Rossen 1993: 4),學院派小說中所表現的學院共同體公共性方面存在很大的問題,對這個問題的探討具有學術和社會意義。
作為20世紀50年代英國文學回歸現實主義傳統的代表,斯諾“十分關注人與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并認為這一關系的好壞與成敗、和諧與沖突,對于人類社會的發展至關重要”(瞿世鏡1998: 81)。他在其系列小說集《陌生人與兄弟們》中展示了“現代文學中一個最基本的主題,即人與人之間和人對自我的陌生化,以及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他在陌生冷漠的世界上探索人與人之間的真誠關系,在孤獨荒涼的人生道路上尋求兄弟般的情誼”(侯維瑞1998: 39)。面對這個時代人們參與的公共生活越來越多, 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卻逐漸疏離的狀況,斯諾提出了以“變陌生人為兄弟”的方式建構“共同生活”的倡議。“正如系列小說的名稱《陌生人與兄弟們》所表明的,斯諾把正面相對的個人視作陌路人,卻又是兄弟般的同路人,他們的生活是由錯綜復雜的社會關系聯結在一起的。只有當陌生人親如兄弟時,并存的生活才有可能變為共同的生活;也只有這樣,相互間的諒解才有利于個人和社會”(特雷徹1985: 21)。“兄弟”一詞所蘊涵的“親密、友愛”等溫馨之意,其實就是“共同的生活”或稱共同體生活公共性的體現,而“陌生人”則象征著公共性缺失的群體性社會化生活。其實,無論人與人之間是“陌生人”還是“兄弟”,在斯諾看來,都是“相互間尋求、維持和利用權力——政治權力——的方式”(Holton 1966: 43),而在展現人與人之間的各種權力關系的過程中,斯諾表現出了他對社會生活公共性失范的隱憂和對解決之道的找尋。Karl(1963: 3)曾說,“我們在《陌生人與兄弟們》中遇到的人物總是深陷于個人野心與社會良知之間的較量或沖突之中”,而斯諾一直試圖回答的則是“如何讓野心與良知達成和解”。這個系列小說集傾注了斯諾對社會生活恢復良序、共同體生活不斷優化、文明而有尊嚴的生活得到重建的愿望和努力。作為《陌生人與兄弟們》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小說,《院長》揭示了“在學院共同體中延續不絕的權力之爭所引起的學院生活的激烈沖突和蓬勃野心”(Rossen 1993: 120),小說以其對和諧關系缺位、充滿緊張氣氛、互助、合作與信任等社會資本流失的學院生活境況的展現,揭示了學院政治造成的人際關系異化以及對學院共同體公共性的損毀。
《院長》的情節設計具有亞里士多德式的統一性和完整性:故事發生在1937年,地點是劍橋的一個不知名的學院,中心情節就是新院長職位的競爭。這樣工整、利落的布局不僅使《院長》獲得了“最具自足性(self-contained)小說”的評價(Karl 1963: 67),而且使小說中的學院生活成了獨立于外部世界的封閉社會,貌似斯諾刻意將學院生活與外部世界剝離,造成所探討的問題與外面社會無關的印象。從表現上看,小說似乎達到了這個效果:30年代中后期第二次世界大戰已硝煙即起,而《院長》將其故事背景設置在這個時期卻對戰爭沒有提及,斯諾用建構與大墻外世界似乎毫無關聯的敘事空間的方式告訴讀者,他在《院長》中想要傳達的公共生活危機,其令人發指的程度及其對學院共同體生活秩序的顛覆,一點都不比世界大戰少。
“《院長》是斯諾表現人與人之間權力之爭最充分的一部作品……權力是這部小說的關鍵所在。……學院實際上就是一個微縮的社會,這個社會關注的主要問題就是如何利用依附于這個社會的權力。”(Karl 1963: 68)院長之職的權力之爭并非只與兩位競爭者相關,它甚至控制了整個學院的公共生活,使本該是以風雅著稱的象牙塔般的大學校園成了《院長》中克里斯托爾的眼里宛若“江湖”一般的存在。“教師們內心充滿焦躁和憤懣,學院生活變得充滿戾氣”(Rossen 1993: 122),成了人際關系異化、不滿情緒叢生、個體生活被世俗意義上的權力而不是共同生活的愿望同質化的文化墳場。學院派小說作為一個文學門類將競爭作為標志性敘事元素,充分說明了這種權力之爭及其影響已經成為破壞學院共同體作為精英文化代表的毒瘤,顛覆了本該是真理至上、引領高尚文化的大學精神以及共同體生活“共享、合作、互助”的公共精神。亞里士多德所倡導的共同體優良生活應該具有的正義、秩序和德性等公共性品質已無處可尋,斯諾成了“最早揭示在(20世紀30年代)這個黑暗、丑陋的十年中大學政治中所存在的極為嚴重、高度世俗的陰謀詭計及其跟外部政治陰謀之間關系的一位作家”(肖瓦爾特2012: 4)。
院長之職的競爭在《院長》中取代了與教學工作和學術研究有關的學院生活的核心內容,成為推動這部小說敘事進程的中心情節,不能不說這里隱含著作家對大學職責所在的公共性受到扭曲的憂思。小說從競選的緣起開始敘事,在杰戈敗選、克勞佛勝出中結束,把兩位候選人對權力的覬覦、對勝出的渴望、為達到勝選目的而殫精竭慮、費盡心機的表現都進行了生動而細致的描寫?!敖芨旰苄蕾p權力的戲劇性效果……他是一個野心家。他干的不論是哪一行,他都不會甘居人后;他渴望掌權,如果權力能使他與眾不同,他就要占有權力……他向往在堂皇的院長住宅里,跟其他學院院長比美……夢想能運用權力做些什么”(斯諾2007: 65-66)。克勞佛則“對外宣稱對這個職位的欲望并非他的風格,但很顯然他其實也對其垂涎不已”(Rossen 1993: 120)。從本質上講,院長所代表的是一種公共權力,蘊涵著實現公共生活公平、正義的公共性需要擔負的責任,但同時它也是一種支配性權力,具有自上而下的控制性力量,實施于統治者(控制者)與被統治者(被控制者)之間,能滿足個體對他人實施規訓及壓制性力量、體驗在社會等級結構系統中上位之感的愿望,后者正是杰戈和克勞佛所看重的。雖然斯諾在小說結尾的附錄中闡述現代大學觀念時說,“過去院長支配一切、享有各種權力的局面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斯諾 2007: 363),其實這只是在制度層面上的體現,在文化政治層面,院長的權力所帶來的出人頭地之感以及隨之而來的特殊待遇、對權力欲望和野心的滿足并沒有從兩位競選者的心中消散,仍然是他們展開拼死較量的內在動力。然而,競爭畢竟首先意味著對立關系的存在,只要參與其中,杰戈和克勞佛就從原本地位平等的同事變成了競爭對手,而且無論誰當選,另一個就成了當選者的下屬,處于受新任院長的權力支配、被他掌控的地位,這種上下級關系的級差會給落選者帶來強烈的挫敗感,兩個個體之間的關系注定會產生錯位。因此,杰戈和克勞佛對院長一職的競爭,實際上也是誰將誰置于自己權力之下的較量和決斗。在小說結尾,當杰戈得知自己落選已成定局,他毫不掩飾自己內心想聽到別人叫他院長的渴望,而聽到別人叫克勞佛院長,他感到非常痛苦,“我要眼巴巴地看著另一個人占據了本來屬于我的職位,我還得稱他為院長”(斯諾2007: 337);他任憑“恥辱深深地咬住了他……他的一切正在聽憑擺布……他痛恨自己走過的道路——在他走過的道路上,充滿了失望、焦慮、壓抑、恥辱”(斯諾 2007:344)。對權力強烈的欲望和野心使兩個競選者之間的關系由“兄弟”變成了“陌生人”,甚至是關系無法調和的仇人,瓦解了兩人關系的和諧,異化了同處一個共同體中的兩人之間本來共生、共處的關系。你死我活的叢林法則取代了相互依存的倫理法則在人際交往中的運行,撕裂了共同體成員之間的親密情感,也因此銷蝕了凝聚和諧人際關系的公共性。
《院長》中兩個候選人所形成的兩個小集團之間的對抗加劇了學院共同體內部關系的撕裂及其對公共性的破壞。小說側重講述了以埃利奧特為代表的、站在杰戈一派幾人為助力杰戈當選所做的不遺余力的努力。他們多次開會商討助選計策,對與競選結果有決定權的重量級人物進行游說,杰戈甚至用自己的夫人打起了情感牌以贏得支持。隨著各種手段、計謀和勾心斗角的戲碼不斷上演,院長之職的競爭愈演愈烈,整個學院陷入被分裂的狀態,每個人都深陷緊張氣氛之中。最終在失去克里斯塔爾的關鍵一票后,杰戈不得不萬分沮喪地面對敗選的結局。在整個事件中,沒有人感覺到因他人的在場而帶來了美好的情感體驗,即使埃利奧特與南丁格爾同屬于杰戈一派,他們彼此也互不喜歡,他們僅以共同的候選人維系他們之間微薄的關系,因為他們的價值觀念和思想毫無共同之處。小說借埃利奧特之口表達了學院共同體中人際關系的實質,“與你不喜歡的人密切來往,這是任何學院里的奇怪特點之一”(斯諾2007: 45)。如此缺少共同性和親密性的學院生活已經幾無精神性的公共性可言。
《院長》通過對權力之爭的敘事和對學院政治主題的表現,展現了學院共同體中的文化政治狀態,即斯諾的真實意圖所要表達的“人與人之間的斗爭”(斯諾2007: 74),以及與此相關的“公共自我和私人自我之間的關系如何調和”(De La Mothe 1992: 162)的問題。雖然學院共同體屬于典型的公共領域,學院人其實都是典型的公共人,院長職位的競選就是典型的公共事件,但是,在整個競選過程中,所有的參與者,包括兩個競選人及其身后的支持者,都是更多地從個人的目的性出發對候選人做出選擇,鮮有站在學院公共生活的角度思考這個問題。他們的私人自我和公共自我之間沒有兼容,個人欲望與公共意識之間未達成一致,組成這個學院共同體的是互相并不交融的單獨個體,這些都對競選結果和學院生活秩序產生了影響,對學院共同體生活的公共性質量構成威脅。
斯諾通過《院長》中的布朗之口說,“學院是一個社會,而這個社會是由形形色色的人組成的”(斯諾 2007: 43)。這個斷言中包含這樣三個需要明確的問題:第一,學院人是以什么樣的態度建構學院共同體的?第二,學院生活中人與人之間是以什么樣的關系存在于這個共同體的?第三,每個人都是一個什么樣的自我存在?這三個問題包含著對社會生活公共性水平和質量的定位,斯諾在《院長》中從以下三個方面對其進行了回應。
第一,《院長》中的權力之爭蘊涵著公共權力私人化的傾向。院長之職的競選從表面上看是發生在學院生活中的公共事件,但其中卻牽涉了競選者及各自支持者由個人動機、個人欲望及個人價值取向為主導的個人化行為,競選的性質“與其說是一個公共行為,毋寧說是一個個體行為”(Karl 1963: 69)。服務于公眾的公共權力在競選者眼里成了滿足自我欲望的個人權力,其價值是提升自己在學院,甚至是社會上的地位,使其能夠享受出人頭地的快感,為其在學院生活中建立堡壘,有機會結交地位更高和影響力更大的人物,進而實現名利雙收。因此,他們的參選動機里充滿了個人目的的達成和個人欲望的滿足,追求的只是個人的利益,甚至可以說是私利的最大化。被私人化了的院長職位及其所代表的公共權力與院長之職的社會意義相去甚遠,共同體生活以利他性為主的公共性被追逐自我滿足的私人性所遮蔽,學院生活呈現出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界限模糊、公共生活與私人生活主體間地位失衡、共同體成員的公共意識被自我意識所取代的文化形態。
第二,《院長》中的權力之爭還造成了學院教師之間關系緊張、共同體內部撕裂、學院生活失序、共同體生活充滿了喧囂與騷動的狀況。杰戈與克勞佛在院長職位競爭中所產生的對立因他們在很多方面的差異而被進一步強化。從個性上看,杰戈精明、可靠卻虛榮、感性、容易焦慮,而克勞佛積極、熱情、自信、不易受影響、有同情心,但是過于自大、對人生硬;從學術水平上看,杰戈成就平平、名望不高,而克勞佛則聲名卓著、有不小的影響力;從專業領域上看,杰戈是一個人文學者,而克勞佛則是一個科學家;從政治立場上看,杰戈屬于保守派,而克勞佛則較為激進和極端。兩人在方方面面的反差暗示了形成一致、達成妥協的難度之大,加上克勞佛當選新一任院長的結果使杰戈內心的恨意難平,共同體生活該有的內在緊密聯系已經無法彌合。除此之外,杰戈和克勞佛之間的對立與仇視,連帶使兩人各自的支持者也分成了水火不容的兩派,加重了校園里的緊張氣氛和敵對情緒。特別是由于學院生活的封閉性,這種緊張氣氛和敵對情緒讓這個封閉空間內的所有人都覺得窒息難耐、無處可逃?!耙粋€缺乏社會團結或社會團結受到破壞的社會,其社會各個部分和成員之間是相互分裂的,不僅缺乏相互合作和協商,而且相互破壞和拆臺,相互仇視和怨恨,顯示出極為明顯的社會斷裂現象”(侯玲2016: 190)。院長競選從兩個人的競爭變成了群體性對抗,再加上兩個候選人身后的支持者內部的爾虞我詐,人際關系的緊張氣氛不斷加劇,學院變成了公共理性群體性缺位的秀場,學院生活由道德、倫理、修養、文化等進行調節的公共秩序被完全打破。
第三,《院長》中學院精神生活的異化還導致了個體心靈的“粗鄙化”,主要表現為個體私人自我對公共自我的優先性而對學院共同體公共性水平產生影響,以及由此而產生的對利益的執著追求和占有。這種心靈的粗鄙化主要受實用主義價值觀和庸人主義趣味的影響而產生。根據袁祖社的觀點,“由片面的‘社會現代性’所導致的文化與精神生活的‘異化”,是一個普遍的世界性現象,具體表現就是:……在精神和生存信仰方面,普遍缺乏扎根于‘心靈整體’的那種深刻的‘知性’……其生存的目光始終投向當下、投向現實的利害得失…… 實利主義和勢利主義構成了當代人類的基本生存信仰。無所不在的‘征服’和‘占有’的欲望成了人們獲得、體驗幸福、快樂和享受的唯一手段”(袁祖社 2016: 225)。在《院長》中,杰戈對院長這個職位的覬覦就代表了這種文化心理,他競爭院長之職完全是從功利主義的觀念出發,希望通過競選成為出人頭地的社會精英,自己可以享受權力至尊帶來的物質生活待遇和被人擁戴的精神感受。杰戈和克勞佛追逐院長權力的執著與激情,與阿諾德關于文化的重要標志之一是無執(disinterested)這一觀念背道而馳,與一個學院人應該具有“對知識毫無功利心的追求”(Shaw 1981: 47)的心靈境界也毫不搭界?!敖芨陚儭钡膬刃氖澜绮环衔幕残詫灹夹撵`秩序——一種尊貴、體面和優雅精神生活質態(袁祖社2016: 223)——的要求,他們的靈魂體現的是阿諾德的文化觀念所批判的非利士主義生活趣味,與文化和大學精神所推崇的心靈的美好和教養背道而馳。
從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院長》中的學院共同體已經不能完全實至名歸,斯諾身處的高等教育大眾化時代強化了制度性學院共同體的存在,但是大學自其誕生之日起就追求的精神性價值已經在學院人身上逐漸消散。因此,《院長》所呈現的不僅是已經走下了圣壇和象牙塔、被徹底世俗化和社會化了的學院生活,也是被利己性侵蝕、被個體性主宰、被顛覆了公共性的公共生活。這個有關學院政治的小說帶給我們的啟示是,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政治性應該體現在修復自我與他人的隔閡與裂痕以實現同頻共振,平衡私人自我與公共自我以達到自我的真正實現,而不是通過操控他人為欲望的滿足和個人目標的實現服務。說到底,學院政治的核心問題就是人際交往中如何實現利己與利他之間的平衡,這個問題與斯諾在其文學作品中所特別關注的文明生活有著極大的關系,而文明才是任何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共同體生活最高的公共性。
作為斯諾理想中的共同體生活,“文明生活”在人與人之間、人與所處共同體之間融洽與和諧的關系中才能實現。在桑內特看來,文明“是一種活動,保護人們免遭他人騷擾,然而又使人們能夠享受彼此的相伴……文明以避免使自我成為他人的負擔為目標……文明是以對待陌生人的方式對待他人,并在這種社會距離之上打造出一種社會紐帶”(桑內特 2014: 365-366)。桑內特的觀點包含著文明與公共性內涵的一致性,即人與人之間有進行聯結的意愿,以及能夠和諧相處,并帶給彼此美好的心理體驗的行為,進而實現以文明為總體特征的共同體生活,形成個體精神生活的優良秩序。之所以說《院長》中所展示的學院生活與文明生活相去甚遠,是因為將“欲望、貪婪、妒嫉等不可告人的小秘密都封鎖起來之后,人們之間才有可能有文明相處的關系……更加徹底、更加理性地參與到一種處在他們自己的欲望邊界之外的生活中去”(桑內特2014: 5),而文明的生活是“通過一種和他人共同生活的欲望而不是一種和他人接近的沖動”(桑內特 2014: 366)取得的。在這個已經被公認為是原子化社會和個體化社會的時代,用文明彌合人與人之間斷裂的關系,用整體性思維代替個體化行為的取向,這是對共同體生活公共性最好的建構方式,也是《院長》這部小說超越學院生活這個狹窄領域,對當下整個人類社會生活的隱喻性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