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方玉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是社會主義在當代中國的偉大實踐,是對社會主義內涵的一次重大突破。與傳統社會主義相比較,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有著鮮明的現實邏輯和價值邏輯。首先,它是對那種絕對化的階級斗爭動力觀的否定。其次,它是價值重心的轉移。從生產關系決定論轉變為生產力決定論,放棄對于純粹公有制的崇拜,逐步接受以公有制為主體,公、私所有制共同發展的混合所有制結構理念。再次,它認識到采用市場機制發展經濟的必要性以及市場經濟作為特定歷史階段的不可逾越性和不可或缺性。現實是歷史的延伸或其結果,當歷史學家將現實觀念投射于歷史時,便不可避免地引發對于傳統歷史觀念的沖擊。
沖擊首先表現為史學家對于傳統階級斗爭史觀的規避。20世紀80年代以來,史學家不再熱衷于傳統的階級斗爭史敘事,不再糾結于“五種生產方式”敘事是否缺失了奴隸制、封建制和資本主義某一環節或任何環節,在新興的文明史、現代化敘事中,階級主體已經隱而不顯,取而代之的是國家主體、民族主體。其次,沖擊涉及如何確定現實社會主義在傳統社會形態理論中的進化路徑和邏輯定位,具體表現為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跨越資本主義“卡夫丁峽谷”論與資本主義“補課”論之間的爭論。再次,進入21世紀以來的中國經濟的快速崛起,引發了中國模式、中國道路與中國歷史文化傳統的關聯性思考,按照傳統社會形態理論(1)對于傳統社會形態理論的界定,筆者傾向于接受歷史學家羅榮渠的概括。他認為傳統社會形態理論是一種“對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互相關系的機械的單線解釋,即認為每種社會經濟形態只有一種生產方式,每種生產力在歷史過程中只同一種生產關系相結合,而生產關系適應于生產力水平又是一次性完成的”。上述對社會形態理論的理解,并不完全符合馬克思的本義,但它與馬克思、恩格斯乃至列寧、斯大林等經典作家的某些表述有關。參見羅榮渠:《論一元多線歷史發展觀》,《歷史研究》1989年第1期。所描繪的所謂中國專制論、中國停滯論和中國封閉論,似乎一夜間失去了依據。一個以西方百年資本主義發展史為價值參照系而構筑的社會形態理論體系不足以說明中國數千年連續文明史的價值體系。至此,傳統社會形態理論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危機。
圍繞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中國歷史發展道路與傳統社會形態理論的重新對接以及社會形態理論的重置,史學界已進行了廣泛而深入的討論,并逐步突破和拓展人類社會發展道路普遍性與特殊性的內涵。例如,張奎良提出社會發展多元選擇論,認為馬克思晚年在堅持生產力決定論的同時,在東方社會發展道路問題上實際回到了青年時代的實踐人本主義(2)參見張奎良:《馬克思的東方社會理論》,《中國社會科學》1989年第2期。。羅榮渠提出“一元多線歷史發展觀”,其“一元”系指“大生產力”發展的一元決定性,“多線”系指一定社會生產關系、發展模式和發展道路的多線性,一元性與多線性構成生產力發展與社會發展的整體關聯性(3)參見羅榮渠:《論一元多線歷史發展觀》,《歷史研究》1989年第1期;《新歷史發展觀與東亞的現代化進程》,《歷史研究》1996年第5期。。劉澤華提出“階級共同體綜合分析法”,認為分析社會形態,單就階級或共同體而言,都很難表達社會形態的總體性,因此,需要把階級與共同體兩者綜合起來(4)參見劉澤華:《王權主義與社會形態等問題的再思考——訪劉澤華先生》,《中國史研究動態》2017年第4期。。
應該說,這些探討都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但如以理論自洽性或系統性的標準來審視,還可以指出許多不足。筆者認為,馬克思主義的生產力一元決定論必須堅持,否則就會動搖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從而也會動搖唯物史觀在社會形態變遷層面的具體呈現。但馬克思晚年對于東方觀點的轉變仍然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即馬克思對東方社會發展道路特殊性的肯定可視為其對早前東方見解的糾正。然而,需要特別指出的是,被馬克思所肯定的東方特殊不應被視為脫離人類社會發展普遍的特殊。堅持生產力一元決定論是對的,然而就此而放棄對生產關系、對經濟結構、對經濟基礎普遍性的追求,將一定社會的基礎結構逐入“多元”“多線”層面,就會大大降低唯物史觀和社會形態理論的方法論意義。揭示一定社會形態的普遍性,需要貫穿社會形態的三個基本層面,即生產力結構、經濟結構和社會結構,然后再指出每一時代、每一社會諸層面的要素構成和功能構成,進而揭示三個層面的互動性和同構性,具體地呈現每一時代、每一社會的特殊性和個別性。突破以往單線論、雙線論乃至多線論的僵化對立,重建馬克思主義關于人類社會發展道路普遍性與特殊性的內在關聯,這是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工作者的一項歷史使命。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理論和實踐為馬克思主義社會形態理論體系的反思和創新提供了生動的啟示。如同我們在現實中回歸以生產力發展為根本的價值旨歸,著眼于共同體建構、確立公有制與私有制共同發展的“混合所有制”理念和模式一樣,我們有理由相信,歷史上社會形態演進的各個階段,同樣也經歷了公、私所有制因素的交互作用與交互進化,只是越往前追溯,公、私所有成分越有可能尚未充分分化,不同所有制成分之間或不同所有制單位之間的相互聯系、交互作用還不夠緊密、不夠深切而已。“公、私所有制二維建構、雙重演進”的理念和思路就此誕生。
馬克思的社會形態理論集中闡釋了私有制和階級產生、發展和消滅的過程和機制,與此同時,他也對公有制和共同體的生成、發展及與私有制和階級的交互作用、交疊螺旋上升過程做出了大量的分析,只不過后一方面的工作在馬克思的理論建構中始終沒有作為一個主題得到突出、鮮明的表達,它通常是隱而未顯的,也是被我們長期忽略的。本文旨在通過對馬克思主義社會形態理論與實踐的省思,轉換理論視角和價值重心,重新發掘馬克思主義社會形態理論的理論資源,重新承接馬克思的思考余緒,為新時代背景下馬克思主義社會形態理論的創新和重置提供一個新的工作起點。
19世紀70年代,為了對俄國的經濟發展作出判斷并回應俄國知識分子有關俄國發展道路的爭論,馬克思對西歐和俄國的歷史發展、農村公社和資本主義私有制的發展邏輯以及歐洲和俄國未來社會的前景開展了比較研究,以此為基礎提出了“俄國可以不通過資本主義制度的卡夫丁峽谷”而“吸取資本主義制度所取得的一切肯定成果”,進而實現俄國農村公社和俄國社會“跨越式”發展的觀點。上述構想主要包含在馬克思1877年《給〈祖國紀事〉雜志編輯部的信》、1881年給俄國女革命家查蘇利奇的復信和1882年馬克思與恩格斯共同署名的《〈共產黨宣言〉俄文第二版序言》等文獻中。最為詳盡的分析和論證,主要體現在馬克思給查蘇利奇的復信草稿及正式復信當中。
馬克思為回應查蘇利奇提出的問題,前后起草了四份草稿,最后正式的回信,只是一個簡短的答復。馬克思起草過程的反反復復,既反映了問題本身對于馬克思的挑戰和回答的難度,也體現了馬克思的謹慎。如果說馬克思此前的社會形態理論主要是對西歐的歷史發展道路作出的分析和規劃,而現在馬克思則需要面對俄國這樣一個經濟落后同時還廣泛地保留著原始公有制的國家,對這樣一個特殊國家的歷史發展道路作出分析和規劃。正是馬克思對后一問題的回答,表現了與之前理論表達的不同視角,從而在馬克思主義學者中間,引起了持久而廣泛的爭議。
20世紀80年代以來,在馬克思主義學者中間圍繞如何理解馬克思社會形態理論的進化邏輯——究竟是單線論還是雙線論——展開了廣泛的討論,但無論是單線論、雙線論乃至多線論,事實上通通止步于歷史現象層面,或曰不同民族、不同國家的歷史道路,從而忽視了馬克思主義根本的理論價值追求即對于人類歷史發展道路的普遍性以及這種普遍性與不同民族、不同國家具體歷史發展道路之特殊性的關聯。在諸多單線論、雙線論以及多線論的爭論中,他們似乎都從馬克思給查蘇利奇復信那里找到了依據。由此我們就不得不發問:這些分歧是如何產生的,又如何違背了馬克思主義社會形態理論的基本原則?超越性的提問還可能是:我們需要不需要重建馬克思主義社會形態理論的普遍邏輯?回答這些問題,都需要我們結合當下西方資本主義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歷史、現實實踐以對馬克思晚年的理論建構作出一種新的闡釋。
這其中主要涉及以下幾個問題:一是究竟應該如何理解馬克思所提供的關于西方資本主義生產與俄國農村公社所有制,或西方社會與俄國社會的“對接”邏輯?具體來說就是要回答馬克思在俄國公社跨越發展問題上到底展示了什么樣的社會進化邏輯。二是如何理解、闡釋馬克思對于西方資本主義“歷史必然性”的限定及與西方資本主義現實生命力的矛盾?這其中主要是探討馬克思在對西方資本主義所有制的界定中到底省卻了哪些邏輯環節。三是探究馬克思對于農村公社功能與價值的模式重建所體現的意義。三個問題相互關聯,但是都涉及所有制要素、結構和功能的系統性重置或普遍性重置。
社會形態進化單線論承認俄國農村公社的“跨越式”發展,他們并且認為中國和俄國具有歷史發展的相似性,中國和俄國走上社會主義道路,恰恰證明了馬克思跨越設想的科學性。但他們沒有把這種跨越發展看成是東方國家迥異于西方的另外一種發展邏輯,而是強調跨越式發展基于世界資本主義的歷史環境,社會主義是資本主義矛盾運動的產物,是對資本主義私有制的否定。顯然,在單線進化論看來,落后國家的跨越式發展是由外部因素決定的。然而,對于單線進化論來說,難于自圓其說的矛盾有兩個:一是發達資本主義國家至今沒爆發馬克思所期望的那種暴力革命,這與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的理論有抵觸;二是像中國這樣的社會主義公有制國家,在經過長期的建設實踐之后,又重新開放私有制,這與所有制一維進化(一種所有制替代另一種所有制)的觀念相抵觸。既論證了落后國家可以實現跨越式發展,再回頭補私有制的課,顯然是一個矛盾。
多線或雙線進化論認為從原始公有制到共產主義之間具有不同的進化序列,特別是認為在西方之外,東方存在非經資本主義或非經發達資本主義可直接進入社會主義的發展路徑,認為馬克思關于俄國農村公社跨越式發展的設想、中國和俄國社會主義的實踐證明了在東西方之間存在不同的進化邏輯。多線進化論在引證馬克思關于俄國農村公社跨越式發展設想時,有意忽略馬克思強調跨越式發展所需要的歷史環境,而去強調俄國公社或俄國社會的內部因素。
對于多線論或雙線論來說,他們也遭遇到解釋的窘境:一是他們難以解釋同一生產力水平之下為什么會有多種生產關系或經濟結構,其對于多種決定因素的強調有可能動搖唯物史觀的一元決定論;二是他們也難以解釋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內部“補課”與外部“接軌”現象,所謂補課、接軌肯定不能擺脫資本主義私有制要素和資本主義市場機制。可以說,多線論或雙線論的實質仍然是單線論。總之,無論是單線論還是多線論,他們對馬克思公社跨越論的理解、對社會主義發展實踐的解釋,都存在許多齟齬、矛盾之處。如何化解單線論與多線論的矛盾?馬克思設想的俄國公社跨越式發展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體現的是西方資本主義私有制的進化邏輯還是東方原始公有制的進化邏輯?
可能不為許多學者所注意,馬克思在給查蘇利奇復信草稿中所指俄國公社、俄國社會獲得新生的外部環境和條件是西方資本主義市場、資本主義生產和資本主義制度及其創造的一切積極的成果,其內在環境和條件是俄國適合于大規模機械化、集體化耕作的天然地勢和原始土地公有制在全國范圍內的廣泛存在以及農民合作勞動的長久習慣。馬克思明確提出俄國社會“有義務為公社墊付實現這一改變所必需的最初的經費”,并且它也必須從農村公社中去尋找它的“復興的泉源”(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3年,第445、439頁。。基于公社所處的內外環境,馬克思將公社組織定性為“實行合作勞動的農業經營”,并指出農村公社的這種發展符合歷史發展的方向,是東西方社會共同遵循的進化邏輯。“對這一點的最好證明,是資本主義生產在它最發達的歐美各國中所遭到的致命危機,而這種危機將隨著資本主義的消滅,隨著現代社會回復到古代類型的高級形式,回復到集體生產和集體占有而告終。”(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79頁。馬克思所謂跨越式發展,實際對接和整合的是東西方社會的雙重進化邏輯。
就俄國公社來說,外部資本主義市場、制度和生產等環境因素的存在,是公社獲得功能激勵與功能補充不可缺省的結構性因素。正因為公社外部具有資本主義私有制的系統性存在才會有公社與資本主義私有制的功能比較。“如果革命在適當的時刻發生,如果它能把自己的一切力量集中起來以保證農村公社的自由發展,那末,農村公社就會很快地變為俄國社會復興的因素,變為使俄國比其他還處在資本主義制度壓迫下的國家優越的因素。”(7)《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第441頁。馬克思對公社跨越式發展所做的分析和設想提示我們,把握所有制的功能屬性,需要兼顧所有制的內部結構與外部結構。公社組織從其內部結構看,其所發揮的功能固然是公有制,但從其外部市場環境看,其所發揮的功能實際是以集體形式表現的私有制;一體而兩用。
馬克思對俄國農村公社所有制內外結構及其功能的系統性揭示表明,馬克思對所有制進化的審視和運作存在不同的視角。當馬克思關注所有制內部結構及其功能變遷、關注社會結構從一種所有制要素和形式轉變為另一種所有制要素和形式時,馬克思顯然采取的是歷時性視角,馬克思的社會形態理論從而也就呈現為所有制要素和形式一維進化論或線型變遷論。當馬克思關注不同所有制要素和形式之間的相互聯系、相互作用即關注所有制外部結構與功能時,馬克思顯然采取的是共時性視角。所有制系統和形態的呈現,既具有歷時性,又具有共時性。由馬克思的主體視野和價值視野所決定,馬克思終其一生,顯然是特別關注了從資本主義私有制向社會主義公有制的進化。從根本上說來,馬克思對歷史空間的關注服從對于歷史時間的關注,其對所有制的共時態的研究是為推進所有制的歷時態的變化提供客觀依據或科學依據。
馬克思在給查蘇利奇復信草稿中,對東西方獲得典型發展的兩種所有制形態展開了比較分析,展示了歷時性(過程)分析與共時性(結構)分析兩種視野,這給我們兼顧兩種視野,重建所有制進化的普遍機制提供了重要的啟示。如果說馬克思對資本主義所有制進化機制的研究側重于過程分析,而馬克思對于農村公社進化機制的分析則兼顧了過程分析與結構分析。也就是說,馬克思對農村公社的研究,既關注到了公有制解體、私有制產生的過程,又關注到了公有制與私有制長期的二重化的結構性共存。馬克思對農村公社的結構特征所展開的分析,提示了農村公社作為一種獲得典型發展的所有制形態所具有的特殊功能。
馬克思對公社所有制形態的認識和探討經歷了一個發展過程。馬克思在19世紀50年代發現印度農村公社,并揭示了以公社所有制為基礎的亞細亞生產方式或亞細亞社會形態。亞細亞生產方式作為在亞洲獲得典型發展的一種社會形態,同樣有它的普遍性和特殊性。馬克思最初發現亞細亞生產方式及其社會基礎組織——農村公社的時候,強調了這種生產方式的特殊性,后來馬克思發現農村公社在亞洲、非洲和歐洲的普遍存在,進而確定了亞細亞生產方式在人類社會形態演進中的邏輯地位,梳理出一個由“亞細亞的、古代的、封建的和現代資產階級的生產方式”所組成的社會形態演進序列。應該說,這是一個從公有制分化到私有制純化的演進序列。在這一私有制進化序列中,農村公社擔當了系列進化環節中的起點環節(8)馬克思對以東方公社為基礎的公共土地所有制有一個解釋,馬克思認為:“在這種情況下,單個人只是占有者,不存在土地的私有制。”相關內容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67、477頁。。作為特殊形態的亞細亞生產方式的基本特征是原始公共性、奴役性和停滯性。基于這樣一個判斷,馬克思對英國對印度的征服采取了基本肯定的態度。他認為英國資產階級在印度要完成雙重的使命:“一個是破壞性的使命,即消滅舊的亞洲式的社會;另一個是建設性的使命,即在亞洲為西方式的社會奠定物質基礎。”(9)《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247頁。而奠定西方式社會基礎的方式之一,便是建立在“亞洲社會迫切需要的那種土地占有制即私人土地占有制”(10)《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9卷,第247頁。。顯然,馬克思是把印度公社的命運納入到了西方資本主義私有制的歷史進程當中。
馬克思對農村公社社會性質及歷史、邏輯定位看法的改變始于19世紀70年代。1877年馬克思在給俄羅斯《祖國紀事》雜志編輯部的信中,已經指出俄國可以“發展它所特有的歷史條件”,走出一條不同于西歐的“一般發展道路”。顯然,在馬克思心目當中,農村公社在這個時候不但不是一種歷史的負累,還是一種優越條件。在馬克思致查蘇利奇復信草稿中,更是對俄國農村公社的生命力及其歷史機遇展開了詳盡的分析。馬克思在復信草稿中,強調公社在大部分地方是死于暴力的,盡管如此,公社的“天賦的生命力”仍然被一再得到證實。即使是在歐洲,“有個別的公社經歷了中世紀的一切波折,一直保存到今天”,“日耳曼人在所有被征服的國家建立的新公社,由于繼承了古代原型的特征,在整個中世紀時期,成了自由和人民生活的唯一中心”(1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第433頁。。也就是說,農村公社不論是在亞洲還是歐洲,都是一種普遍性的存在。馬克思對公社所有制分析后得出的結論是:農村公社“內在的”“固有的”“天生的”公、私二重性使它能夠成為“強大的”“巨大的”“天賦的”“生命力的源泉”(12)在馬克思致查蘇利奇復信草稿中,對農村公社的“二重性”及“生命力”有多種表述,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第434、445、448、450頁。。“它擺脫了牢固然而狹窄的血統親屬關系的束縛,并以土地公社所有制以及由此而產生的各種社會關系為自己的堅實基礎;同時,各個家庭單獨占有房屋和園地、小土地經濟和私人占有產品,促進了個人的發展,而這種發展同較古的公社機體是不相容的。”(1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第450頁。總之,馬克思揭示了公社所有制的公、私二重性和結構合理性,應該說,正是公社所有制所具有的這種結構性特征,使它具有強大的生命力并發展成為一種典型的社會形態。至此,可以認為馬克思在公社所有制定性問題上,形成了公社所有制二重結構平衡論。
馬克思認為,農村公社由于其公、私二重性的內在矛盾,必然走向分裂并導向下一種社會形態。至于農村公社的進化路徑,馬克思則提供了兩種路徑,不過,從農村公社的二重性結構出發,馬克思把兩種可能路徑統統都納入了社會形態進化的一維轉換序列:“農業公社(14)在馬克思《給維·伊·查蘇利奇復信》草稿中,“農村公社”和“農業公社”兩個概念經常交替使用,反映兩個概念意思相近或相通。仔細甄別兩個概念的差異,“農村公社”或為一泛稱,“農業公社”或為一特稱。“農業公社”特指“農村公社”進化的第二階段,即原生形態最近或最后的公社類型。在馬克思的原始公社進化觀念中,“農業公社”由于集合了古公社的公有制因素與新公社的私有制因素,因而成為聯結古公社與新公社的矛盾性的中介;在特定歷史條件下,“農業公社”既可以向新公社進化,也可以向古公社回復。的構成形式只能是下面兩種情況之一:或者是它所包含的私有制因素戰勝集體所有制因素,或者是后者戰勝前者。一切都取決于它所處的歷史環境……a priori(先驗地)說,二種結局都是可能的,但是,對于其中任何一種,顯然都必需有完全不同的歷史環境。”私有化路徑已經是一條現實路徑。“在古代和現代的西歐的歷史運動中,農業公社時期是從公有制到私有制、從原生形態到次生形態的過渡時期。”(1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第435頁。“農業公社既然是原生的社會形態的最后階段,所以它同時也是向次生的形態過渡的階段,即以公有制為基礎的社會向以私有制為基礎的社會的過渡。不言而喻,次生的形態包括建立在奴隸制上和農奴制上的一系列社會。”(1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第450頁。在這里,馬克思又向我們提供了農村公社過渡論。當然,馬克思在復信草稿中重點探討的是另一種可能性過渡,即俄國農村公社在吸取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肯定成果的基礎上,重建共產主義所有制。兩種過渡都是從公社公、私所有制雙重結構過渡到單一要素所有制。
任何社會形態都兼具結構性與過渡性,這是沒有問題的。但如果要對馬克思所提供的所有制進化邏輯做一種解釋,筆者認為,只能是把純粹公有制和純粹私有制當成所有制進化的兩種極限狀態。馬克思之所以關注兩種極限,是因為在現實歷史中私有制的極度發展給人類帶來了深重的災難,而擺脫這種災難,需要無限趨近純粹公有制這種極限。公有制只應理解為未來所有制結構變化的一種趨勢。而在經驗層面,我們根本無法想象私有制因素從所有制結構中的消失。馬克思針對農村公社公、私二重性的分析,向我們展示了一種所有制結構的正常形態和合理形態,這種所有制即使與現代西方資本主義私有制相比較,也展示了它與生俱來的優越性和普遍性。這種特定的結構和功能,應該說既是特殊的,又是普遍的。
傳統社會形態理論的主要局限是,在社會發展的內容和形式上,在生產力的發展和所有制結構上,只是突出了要素生產力和要素所有制,忽視了生產力和所有制結構的系統性;在社會形態演進邏輯上,只是突出了要素生產力與要素所有制進化的一維邏輯,忽略了結構生產力與結構所有制進化的另一維邏輯,失卻了社會內容與社會形式之要素與結構雙重進化的邏輯視野,進而影響到了對于社會系統的整體性解釋和社會形態理論的圓滿性解釋。筆者認為,依據社會形態二維進化論,在所有制形態方面,無論是東方社會還是西方社會,無論是其在古代歷史上各自相對獨立的發展還是在近代以來的東西方互動的發展,都是公、私所有制的二維進化,都是公、私所有制二重結構與功能的演進。當然,這里提出的社會形態二維進化論只是一種假設。作為一種理論假設,它既要回應社會發展現實的特殊挑戰,也必須接受過往歷史過程的系統檢驗。
如所周知,馬克思把資本主義罪惡的根源歸結為私有制,為了追究私有制的起源,馬克思把研究視角投向了資本主義以前的社會形態,馬克思關注的重點是私有制如何從公有制中分解出來,個人如何從共同體中解放出來,由此,他也把生產力的發展史當成“個人本身力量發展的歷史”(1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76頁。。馬克思在追蹤資本主義生產的歷史與邏輯,剖析資本主義以前各種社會形態的解體過程的時候,也對各種社會形態的共同體、公有制形式做了深入剖析,從而為我們認識社會形態的公、私所有制二維建構及其功能演進提供了一種示范。
馬克思指出:“各民族之間的相互關系取決于每一個民族的生產力、分工和內部交往的發展程度,這個原理是公認的。然而不僅一個民族與其他民族的關系,而且這個民族本身的整個內部結構也取決于自己的生產以及自己內部和外部的交往的發展程度。”(1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20頁。馬克思關注民族內部結構也關注外部交往對于內部結構的影響。社會存在是社會關系的存在,所有制存在是不同所有制實體(要素)之間的關系存在,這其中當然也包括族際所有制、國際所有制之間的關系存在;正是這種所有制實體之間的關系存在進一步規定了所有制實體的性質。依此思路進行回溯,我們就會發現,在一個原始共同體內部視野中的原始公有制在共同體外部視野中,同時也是原始私有制;對原始共同體來說,由于它是一種實體的存在,由于其對內、對外保持著高度的一致性、一體性,因此,原始公有制與原始私有制實際是一體兩面,即一體結構,兩種功能。馬克思社會形態理論所選擇的公有制起點只是一個著眼于共同體內部矛盾發展、由內及外的一個邏輯面向和邏輯起點。

在馬克思1881年致查蘇利奇《復信草稿》中,馬克思關注到了俄國社會的整合背景:“俄羅斯北部各公國的聯合證明,這種進化在最初顯然是由于領土遼闊而形成的,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又由于蒙古人入侵以來俄國遭到的政治命運而加強了。”(2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第436頁。通過戰爭維護一個統一體的生存條件和生產條件,通過勞動實際占有統一體的條件,通過每一個公社內部手工業和農業的結合完成財產的創造,公社自給自足,實現再生產和擴大生產過程,并將共同體再生產出來,統一體又“能夠使勞動過程本身具有共同性”。“公社的一部分剩余勞動屬于最終作為一個個人而存在的更高的共同體,而這種剩余勞動既表現在貢賦等等的形式上,也表現在為了頌揚統一體——部分地是為頌揚現實的專制君主,部分地為了頌揚想象的部落體即神——而共同完成的工程上。”(2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467頁。應該說,俄國社會的整合同時接受了共同體內外兩種因素的影響,由此而形成的社會形態便具有東方社會形態的典型特征。
在東方公社所有制的典型結構形態中,已經出現了公社共同體與總合統一體之間的分工,從而在所有制形態上,出現了所有者與占有者的區分。同時在公社內部,也出現了所有權與使用權的區分。在俄國農村公社內部,雖然私有制構成了公社解體的一種因素,但私有因素與公有因素的結合,卻使公社獲得了一種內在的生命力。“在農業公社中,房屋及其附屬物——園地,是農民私有的”;“耕地是不準轉賣的公共財產,定期在農業公社社員之間進行重分,因此,每一社員用自己的力量來耕種分給他的地,并把產品留為己有”(2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第449頁。。馬克思特別強調公社的所有制特征是把“個人使用權”和“公有制結合起來”(27)《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第449頁。,認為正是農業公社制度所固有的公、私二重性使它成為擁有“巨大生命力的源泉”。可以說,正是農村或農業公社作為“最早的沒有血統關系的自由人的社會聯合”(28)《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第449頁。與公社所具有的公、私二重性所有制特征,構成了晚年馬克思社會形態演進序列學說的真正的歷史起點和邏輯起點。
馬克思分析古典古代所有制(第二種所有制)類型,同樣著眼于揭示公有、私有兩種因素構成的結構。在第二種所有制形式中,外部環境仍然是內部整合的一個重要因素:“一個共同體所遭遇的困難,只能是由其他共同體引起的,后者或是先已占領了土地,或是到這個共同體已占領的土地上來騷擾。因此,戰爭就或是為了占領生存的客觀條件,或是為了保護并永久保持這種占領所要求的巨大的共同任務,巨大的共同工作。因此,這種由家庭組成的公社首先是按軍事方式組織起來的,是軍事組織和軍隊組織,而這是公社以所有者的資格而存在的條件之一。”(29)《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469頁。在這種所有制結構中,“公社財產——作為國有財產——即公有地,在這里是和私有財產分開的”(30)《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469頁。。兩種所有制實現了結構與功能上的均衡和互補。“公社(作為國家),一方面是這些自由的和平等的私有者間的相互關系,是他們對抗外界的聯合,同時也是他們的保障。在這里,公社組織的基礎,既在于它的成員是由勞動的土地所有者即擁有小塊土地的農民所組成的,也在于擁有小塊土地的農民的獨立性是由他們作為公社成員的相互關系來維持的。”(3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470頁。這種所有制結構的穩定性實際也是通過公、私兩種所有制互為中介、相互轉化的機制來實現的(3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471頁。。
在日耳曼所有制形式中,私有制成分得到了較為充分的發展,但是公有制因素仍然是存在的。馬克思認為,“在日耳曼人那里,也有一種不同于單個人的財產的公有地,公社土地或人民土地。這種公有地,是獵場、牧場、采樵地等等,這部分土地,當它必須充當這類特定形式的生產資料時,是不能加以分割的”(3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474頁。。這種公有地,只是在偶然的情況下才可以稱之為財產。“在日耳曼人那里,公有地只是個人財產的補充,并且只有當它被當作一個部落的共同占有物來保衛,以不受敵對部落的侵襲時,它才表現為財產。不是單個人的財產表現為以公社為中介,恰好相反,是公社的存在和公社財產的存在表現為以他物為中介,也就是說,表現為獨立主體互相之間的關系。實質上,每一單個家庭就是一個經濟整體,它本身單獨地構成一個獨立的生產中心(手工業只是婦女的家庭副業等等)。”(3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474-475頁。與公社財產所處的地位相對應,其在組織形式上,“公社便表現為一種聯合而不是聯合體,表現為以土地所有者為獨立主體的一種統一,而不是表現為統一體。”(3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474頁。
三種所有制形式,從亞細亞到古典古代再到日耳曼,可以說呈現為以下趨勢:
單個人的財產在事實上只靠共同勞動來利用——例如像東方的灌溉渠道那樣——的可能性越少,部落的純粹自然形成的性質由于歷史的運動、遷徙而受到的破壞越大,部落越是遠離自己的原來住地而占領異鄉的土地,因而進入全新的勞動條件并使個人的能力得到更大的發展,——部落的共同性質越是對外界表現為并且必然表現為消極的統一體,——那么,單個人變成歸他和他的家庭單獨耕作的那小塊土地——單獨的小塊土地——的私有者的條件就越是具備。(3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469頁。
筆者想要強調的是,馬克思雖然在這里表達的是原始公有制解體、私有制發展的趨勢,但是伴隨這一過程,主要由外在環境——包括自然環境和族群環境——所造成的公有制也有它的長期存在。這種原始公有制在原始共同體之間、族際之間,也可以稱之為原始私有制。而隨著奴役制或各種依附制的發展所造成的共同體的整合,其規模的逐步擴大,雖然說部分地改變了原始共同體內部的公共內涵和原始公有制的自由性質,但就克服原始共同體之間的生物競爭、提高族群生存能力來說,又可以視之為朝向社會公共所有制的一種發展。
如所周知,在歷史上,從三種所有制形式中發展出了三種特殊的生產方式,即亞細亞的、古代的和封建的生產方式,三種經濟的社會形態。從亞細亞所有制形式中,發展出了普遍奴隸制,從古代所有制形式中,發展出了古典奴隸制,從日耳曼所有制形式中,發展出來了封建農奴制。與三種奴役形式相對應的統治形態,分別是專制國家、國家與特殊私人的聯合以及特殊私人與特殊私人之間的聯合。不管統治者階級之聯合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了社會和國家的構成,國家總是部分代表了超越個體和階級私利的功能取向和價值取向。從一般人類情感上說,私有制分解原始公有制,從發展的形式上來說,總是會給人類帶來一些道德傷感。但私有制帶來了生產力的發展,私有制形式下的生產力發展,奠定了未來共產主義的基礎。原始公有制并不能提供完全自由的想象。原始公有制下的戰爭俘虜通常是被殺掉的,倒是奴隸制可以保全俘虜的生命。用中國的觀念來表達,私有制驅動的共同體整合,促進國家規模的擴大和統一,正是以其大私成其大公。以此視之,人類社會的發展似乎也不存在通常所謂二律背反,或者應該說,人類社會是二律背反與二律相濟的統一。
在馬克思社會形態理論圖式中,資本主義所有制是純粹私有制,是私有制發展的頂點。此后,社會進化的行程即進入了對于私有制的否定階段。以此,資本主義私有制便獲得了一種歷史暫時性。然而,我們今天按照馬克思的理論推斷來驗證資本主義發展的歷史現實時,自然地能夠感覺到其中的落差。在最近三百年的時間里,資本主義世界經歷了種種危機、災難、戰爭,看似遭遇了不可克服的絕境,但是它每每又從這種絕境中逃離出來,以至于現在很難再按照傳統的邏輯來預言資本主義的生命盡期。由此我們不得不反思,是否需要重新認識資本主義社會的結構形態和發展規律。
以今天眼光視之,純粹資本主義私有制作為一種歷史現象,的確是私有制歷史發展的頂點,但它僅僅是早期資本主義發展史上的一個突出特征。隨著第二次科技革命的發生,股份公司大量出現,企業規模擴大,獨占生產和市場的壟斷組織快速發展,才標志著資本主義進入現代意義上的資本主義,資本主義才進入它的成熟階段。在資本主義所有制進化史上,股份制構成了揚棄私有制的一個邏輯起點(3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第566頁。。對于股份制出現所帶來的社會變革,馬克思認為“這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本身范圍內的揚棄,因而是一個自行揚棄的矛盾,這個矛盾明顯地表現為通向一種新的生產形式的單純過渡點”(3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97頁。;股份資本是“導向共產主義”的“最完善的形式”(39)轉引自凱德洛夫:《論辯證法的敘述方法》,章云、馬迅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年,第36頁。。繼馬克思之后,恩格斯目睹了股份制在歐美的大規模發展,他特別肯定了壟斷在資本主義生產管理史上的進化,強調“由股份公司經營的資本主義生產,已經不再是私人生產,而是由許多人聯合負責的生產”(4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10頁。,它意味著現代資本主義生產即將為對全社會負責、按預先確定的計劃進行的社會主義生產“創造物質條件和精神條件”(4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第420頁。,“資本主義社會的無計劃生產向行將到來的社會主義社會的計劃生產投降”(42)《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第752頁。。然而,資本主義生產仍然沒有止步于股份公司和托拉斯,恩格斯進一步觀察到,生產資料或交通手段終于發展到不適于由股份公司來管理,“因而國有化在經濟上已成為不可避免”(43)《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第752頁。。恩格斯又進一步肯定國有化的意義:“國有化——即使是由目前的國家實行的——才意味著經濟上的進步,才意味著達到了一個新的為社會本身占有一切生產力作準備的階段”(44)《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第752頁。。至此,“資本主義社會的正式代表——國家終究不得不承擔起對生產的領導”(45)《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第752頁。。也就是說,國家所有制登上資本主義所有制形態的歷史舞臺。
繼恩格斯之后,列寧對資本主義壟斷組織的發展作出了進一步的概括。列寧認為,19世紀末20世紀初,歐美資本主義壟斷組織出現了兩大特點。一是從壟斷所需大量資本形式中,產生了金融資本相對其他資本形式的優勢,造成了金融資本統治;二是壟斷組織的發展和金融資本的擴張,造成了列強對于世界的瓜分局面和殖民地經濟。于是,列寧得出結論:“帝國主義或金融資本的統治,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46)《列寧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780頁。帝國主義在資本主義進化方向上,仍然具有積極的意義:“資本主義進到帝國主義階段,就使生產緊緊接近最全面的社會化,它不顧資本家的愿望與意識,可以說是把他們拖進一種從完全自由競爭向完全社會化過渡的新的社會秩序”(47)《列寧選集》第2卷,第748頁。。帝國主義的本質可以理解為是一種超國家所有化,“資本主義已成為極少數‘先進’國對世界上大多數居民實行殖民壓迫和金融扼制的世界體系”(48)《列寧選集》第2卷,第733頁。。從帝國主義國家之間的矛盾沖突、戰爭危機中,列寧發現了實行社會主義革命的契機,這才有了“帝國主義是無產階級社會革命的前夜”的結論(49)《列寧選集》第2卷,第737頁。。然而,俄國社會主義革命之所以成為帝國主義列強中一國孤立的革命,也在于革命的根本根源,并不是社會內部的兩極化沖突,而是充分利用了本國資本主義戰爭失敗的危機。在資本主義世界體系中,俄國社會主義的實質是對資本主義私有制和國家所有制作為總資本家所有制的積極的揚棄。它仍然沒有超脫資本主義所有制體系,但是它更加接近了或曾經試圖接近真正的社會國家所有制。
資本主義是如何有效滯緩甚或消解了兩極分化的矛盾、沖突,是值得我們思考的一個問題。筆者在這里提請注意的是,長期以來,我們對資本主義所有制的理解,側重于個體私有制及其進化路徑,側重于階級分化及其相互之間的斗爭,側重于從占統治地位的階級視角理解國家性質和國家現象;而對于從民族主體或國家主體中生長出來的所有制及其進化路徑,對于民族國家之間的分化及其相互之間的斗爭和戰爭給予民族國家的影響,對于民族國家給予國內階級分化及其斗爭的控制、整合,都有所忽視。總之,對于個體所有制與集體所有制之相互補充和功能整合,缺乏應有的重視,即沒有把資本主義所有制當成一個體系來理解。
西方資本主義自其誕生之日起,就是一種作為國際市場體系的存在。資本主義所有制作為市場主體與活動產品之間的關系體系,從主體角度看固然存在不同的運作層面,但是國家肯定是一個基本的、極其重要的層面。按照當代美國新馬克思主義學者沃勒斯坦的說法,國家是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載體,是近代資本主義發展的關鍵要素,“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出現后,占據統治地位的社會勢力為維護和發展自己的利益,最大限度地利用了國家。中心地區的君主們通過建立官僚制、發展軍事力量、建構合法性、促進國民的一體化等途徑極大地強化了國家機器,使國家在資本積累和管理剩余價值方面起了決定性的作用”(50)轉引自王愛君:《發展經濟學流派與方法比較》第五章《激進主義理論與方法》,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20-121頁。。沃勒斯坦的觀點可以在經驗層面上得到驗證。可以說,現代資產階級從其前身——市民階級誕生時起,就與王權利益——當時還是封建主義的王權——深度捆綁在了一起。在金融資產階級與王權的聯盟關系破裂之后,金融資產階級才成為反封建斗爭的領導者。在西方資本主義早期殖民活動中,荷蘭東、西印度公司,英國東印度公司,法國東、西印度公司,都是從政府那里得到授權,壟斷公司在殖民地也儼然一國政府。殖民者把殖民地當作本國工業原料產地和產品銷售市場,為推動西歐資本主義發展發揮了巨大的作用,而在殖民地數量急劇擴張、壟斷公司暴露出管轄能力不足之后,這些殖民地的統治權又逐漸轉移到了各國政府手中。以英國為首的資本主義列強對亞洲、非洲、拉丁美洲等地區的全面殖民過程,同時也是以英國為首的世界資本主義體系的建構、塑型過程。
列寧曾經指出,土地國有化是“最純粹、最徹底、最完善的資本主義”,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按照馬克思的學說,土地國有就是:盡量鏟除農業中的中世紀壟斷和中世紀關系,使土地買賣有最大的自由,使農業有最大的可能適應市場”,“土地國有能夠消滅絕對地租,只保留級差地租”(51)《列寧選集》第2卷,第427頁。。我們溯源馬克思的土地國有化學說,則發現馬克思把源頭延伸到了資產階級古典經濟學家。因為早在古典經濟學家那里,就已經產生了土地國有化的主張,“因為在他們的眼里,土地所有者在整個資產階級生產中是一個無用的累贅”(5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645頁。。如此看來,我們不應當把土地國有化當成資本主義所有制進化到最后的產物或只是在更高級社會形態才會發生的現象。在理論邏輯上,它應當是資本主義農業所有制進化的起點,而不是終點。雖然在歷史現象層面上,資產階級沒能通過政治革命實現其土地國有化的主張,但他們通過國家,通過暴力殖民,通過地理空間的轉換,在異域他鄉完成了同樣一種目標訴求的土地革命。
沃勒斯坦的世界體系理論似乎有意強調世界體系對于國家的塑造,似乎國家之間的相互關系及其地位是由體系給定的,實際上更合理的說法應該是國家與體系之間存在一個相互的塑造;同樣,在國家內部,在國家與階級之間也存在一個相互的塑造。而國家處在體系與階級之間,作為一個中介,溝通著體系和階級兩個層面的相互作用。正因為如此,當20世紀上半葉經歷了帝國主義列強為瓜分世界領土、擴張勢力范圍而引發的兩次世界大戰之后,資本主義世界在所有制體系層面,又迎來了一次深刻的變革;這一變革的直接背景是,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在對外擴張受到一定阻抑之后,必須直面內部經濟危機,設法消解或緩解社會矛盾。20世紀30年代,美國在凱恩斯理論影響下,推出“羅斯福新政”,加強了國家對經濟的干預。二戰結束之后,美國又有所謂杜魯門“公平施政”、艾森豪威爾“能動的保守主義”,基本延續了羅斯福的改革方向。在歐洲,聯邦德國、北歐和英國、法國分別推行了“社會市場經濟”“職能社會主義”“結構改革社會主義”,相關做法大都從不同角度、不同層面有機介入了私人經濟。這些做法的實質是,國家通過履行公共管理職能影響資本要素結構,通過改善資本要素結構提高整體經濟效能,然后以稅收和貨幣發行兩種收入形式獲得、占有整體功能資本,再以社會功能資本影響和支配社會。總之,資本主義國家一系列的做法或變化意味著:國家資本在整個社會資本中的比重顯著提高,并具備了壟斷地位,成為二戰結束以后資本主義所有制形態的一個典型特征。以20世紀七八十年代英美開始推行新自由主義為標志,國內又有學者認為資本主義進入了國際壟斷時代。不過,筆者以為,國家壟斷與國際壟斷只是國家資本主義對內對外表現出來的兩個突出的功能特征,國家作為所有制主體,也有其兩面性:一方面,對內來說,它是私人資本家的總資本家;另一方面,對外來說,它又是資產階級民族的民族國家,代表民族國家資本。
當今時代,是美國霸權支配世界的時代,是美國剝削經濟落后國家、依附性國家乃至普通發達國家的時代。每個民族國家在資本主義分工、分配體系中所處的位置和地位,已經由依附理論和現代世界體系理論作出了很好的說明。可以說,只要這個世界還不是普遍發達,發展還不夠均衡,資本便具有逐利拓展的空間,便能夠進一步發展生產力、占有生產力,便能夠不斷地把內部社會矛盾通過空間拓展而向空間釋放。從這個角度看,當今資本主義仍然沒有發展到它的頂點。
當今時代,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已經是一種結構性的共在。現實中的社會主義并沒有超越資本與市場,其與資本主義的區別主要體現在國有制的比重及其支配力上。依據馬克思所揭示的資本主義合作制原理:資本主義國有制是對資本主義私人所有制的消極的揚棄,它沒有從根本上消除資本和勞動的對立;社會主義國有制從根本上消除了資本與勞動的對立,是對資本主義私人所有制的積極的揚棄。由于社會主義公有制是以嵌入的方式生存于世界資本主義體系之中,因而它不能全部克服世界資本主義體系的所有弊端,但它畢竟在資本主義主導的世界體系中打開了一個缺口。它的存在和發展,它的競爭能力的提升,必定會加速收窄資本主義獲取資源、拓展市場、轉移矛盾的空間。可以預見,資本主義將隨著全球經濟的普遍發達或均衡發展而壽終正寢。
應當區分通向未來高級社會形態的不同邏輯以及資產階級國有制、民族國有制兩種所有制的不同面向。在個體能力的發展路徑上,個人私有制發展的極限目標當然是公有制。公有制作為極限目標,應當是共盡所能、共同分配。然而在現實歷史中,它不可能成為經驗的存在。在經驗層面上,我們所能指征的只是私有制通向極限目標的一系列進化形式。在系列進化形式中,階級國有制作為私人資本家的聯合所有制被恩格斯視為私有制發展的頂點。而建立在集體能力發展基礎之上的集體所有制,是對私有制的最終否定形式,即傳統社會進化維度中的公有制。在集體能力發展的路徑上,集體,或曰共同體所有制發展的極限目標是個人所有制。真正的個人私有制也是一個極限目標,其內涵是各盡所能,按需獲取。極限目標的實現,同樣應該表現為一系列進化形式。這一進化形式應當是空間維度的不斷拓展。
在系列進化形式中,作為對階級國家所有制的越超,民族國家所有制常常為學者們所提及,但大多數學者通常是單純地把民族國家所有制納入私有制的進化序列,從而模糊了民族國家所有制在社會進化序列中的功能定位。在關于資本主義發展階段的討論中,國內學者高放比較早地注意到了資本主義在企業領域實現生產社會化的同時,出現了分配社會化;在國家職能方面,國家在發揮資本壟斷職能的同時,更多地開始發揮社會管理職能。其結論是:從20世紀70年代以后,資本主義進入了社會資本主義階段。應該說,高放的觀點符合資本主義進化的總體趨向,但由于其觀點的得出,仍然是在私有制進化的一維邏輯中給出的,而壟斷又仍然是資本主義進化過程中一個不可忽視的重要特征,想用社會資本取代壟斷資本的進化位置肯定要遭遇一個嚴重的邏輯障礙,因而他的觀點便免不了在“一貫壟斷論”的主流氛圍中陷入孤立(53)請參考高放:《社會資本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江漢論壇》2001年第8期;《認清當代資本主義的新發展》,《深圳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1期。。
應該認識到,民族國家所有制與階級國家所有制具有一定的同構性,但它們畢竟又分屬于不同的進化序列,因而它們會分別表達、表現其功能特征。依筆者所見,民族國家在資本主義社會進化中所擔負的內部職能主要是社會再分配,提供公共產品和公共服務。民族國家所有制的實質是社會國家所有制,其實質表現是對于資產階級政治國家的消解或消解趨勢。目前世界上已經出現各種區域一體化國際組織,這是人類走向全球一體化的持續步驟,而最終以人類為單位的社會所有制的完成,也就是人類個體所有制的完成。對以民族國家所有制為表現形式的公有制或以超國家所有制為表現形式的公有制的最后否定,即私有制的否定之否定,其最終結果,應該是真正的個人私有制(54)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中,以個人私有制為起點,把“以社會的生產經營為基礎的資本主義所有制”視為對“個人的、以自己勞動為基礎的私有制”的第一個否定,把社會所有制視為對私有制的第二次否定,即“在協作和對土地及靠勞動本身生產的生產資料的共同占有的基礎上,重新建立個人所有制”。在這里,社會所有制和個人所有制具有一致的內涵,其產生的邏輯,都是第二次否定的產物。參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874頁。。對于未來的共產主義社會來說,它是建立在雙重、雙向的否定基礎之上的:既是原始公有制的否定之否定,又是原始私有制的否定之否定。它是個體和類之間的斗爭的真正解決,它是個人自由發展與個人聯合體自由發展的真正統一。
20世紀20、30年代以來,中國馬克思主義學者開始按照傳統社會形態理論(五種社會形態理論)來建構中國的社會形態,這一建構旨在表達:中國社會發展的路徑完全符合人類歷史發展的一般規律(作為這一規律表現形式的社會形態演進模式實際是馬克思依據當時西方歷史知識對西方歷史所作的一個唯物主義建構)。建構過程是一個論證過程,即以西方歷史進化模式為標準,找出中國歷史符合這一進化模式的證據。馬克思主義學者在20世紀30、40年代基本完成了這一論證和建構。論證過程中,即使有學者指出中國歷史發展在某一進化環節或演進路徑上與西方存在某些特殊和差異,那也是旨在說明中國歷史發展存在一定的滯后性或落后性。其建構方法是以中國近代社會的落后,以近代歷史為古代歷史的發展結果為思考場景。其建構意圖,一方面是推動中國近現代的社會變革,另一方面是指出中國社會變革的方向。其建構結果,是傳統馬克思主義及其社會形態理論與中國歷史知識相結合,使傳統馬克思主義獲得了中國知識形態的表達和表現,中國歷史以五種社會形態理論為模板,完成了一次系統的格式化。
在社會實踐層面,馬克思主義者以傳統社會形態理論為指導,發動了革命,開啟了建設,其所致力的發展目標和歷史定位,是與資本主義私有制實行徹底決裂,建立經典意義上的社會主義公有制,實行計劃經濟,徹底消滅人與人之間的剝削現象。應該說,中國馬克思主義這一偉大實踐取得了巨大的成就,然而也在總體上驗證了單一所有制形態、單一計劃體制的結構性缺陷。改革開放之后,總結過去的經驗教訓,中國放棄了對于“一大二公”的追求,在經濟運行層面,在承認所有權與經營權可以分離、適當分離的同時,引進外資和民間資本,充分激活了市場機制和市場力量,市場力量與國家力量的有機結合,釋放了中國在微觀經濟和宏觀經濟兩個層面的能量,使得中國快速取得了舉世矚目的經濟成就和科技成就。然而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中國經濟的快速崛起,中國民族自信心、歷史自信心、文化自信心的逐步增強,在中國社會形態演進路徑的重新建構上,強調中國特殊,強調中國與西方社會的差異是一種根本性差異、結構性差異,似乎中國與西方從來是兩股道上跑的車,又呈現為一種新的社會形態建構趨勢。在強調這種特殊、差異的時候,實際是以中國當代成就為中國歷史傳統自身發展結果為思考場景,以此理念建構出來的中國歷史似乎從來就存在一種優越性、先進性。此種建構理念、建構傾向,又有可能引導中國現實實踐對于西方文明成果、歷史經驗的刻意規避或回避。總結社會形態理論建構史,筆者認為,無論是對于西方觀念的絕對認同,還是嚴格自外于西方道路,都有可能陷于自我遮蔽和相互遮蔽,進而嚴重誤解、誤會中西方真正的發展路徑和人類社會發展普遍規律。
社會形態建構或社會發展路徑選擇上的東西轉向,反映了中西方歷史或演進觀念從同一到對立的轉變,顯示了傳統社會形態理論一維進化線索的斷裂,同時也暴露了傳統社會形態理論一維進化邏輯的解釋性危機。追根溯源,中西對立的觀念源自西方。19世紀,隨著西方資本主義的崛起,西方學者開始塑造西方的歷史。他們把西方歷史的源頭定在古典時代,古典時代是自由的、民主的、文明的,這些特征只有作為西方歷史、文化源頭的古典時代才具備,對于東方來說是一個例外。其后,西方經歷了封建主義,并發展出了資本主義,這一條獨特的路徑,對東方來說也是一個例外。歷史對于東方來說,僅僅意味著千年的奴役、專制、野蠻,它不曾經歷任何的發展階段。東方例外論也就是西方例外論。如果要找出隱藏在東西方之間的一個根本性差異,那就是東方公有制,西方私有制。馬克思、恩格斯當年也接受了這一觀點,并且把“不存在土地私有制”視為“了解東方天國的一把真正的鎖匙”(5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12頁。。于是,在西方學者心目當中,西方入侵東方,打破東方的封閉僵化,便成了文明的使者。自然,馬克思發表的一些觀點也擺脫不了“東方學”的局限,其中也包括他對于“歷史必然性”的表達:不管英國在印度干出了多大的罪行,但它完成了一項破壞性的使命,充當了歷史的不自覺的工具。然而,二戰結束以來,西方學者已經開始了對于所謂“東方學”的反思,許多學者批評了西方對東方,包括對中國的妖魔化,他們重新在東方,特別是在中國“找回”了歷史,“發現”了歷史。他們在中國找到了早于西方資本主義或與西方早期資本主義一樣的城市、一樣的市場、一樣的貨幣、一樣的工廠、一樣的理性,一樣完整的資本主義要素,其中當然也包括:他們發現了中國的“私有制”(56)相關內容請參考弗蘭克:《白銀資本:重視經濟全球化中的東方》,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8年;彭慕蘭:《大分流:歐洲、中國及現代世界經濟的發展》,史建云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古迪:《偷竊歷史》,張正萍譯,杭州:浙江大學出版,2009年。。于是,“東方例外論”被西方學者親自打破了,當然西方至今沒有打破“西方學”的自我建構,特別是對于“私有制”的自我建構、自我迷戀。
西方歷史、西方社會形態演進路徑對于西方學者來說,雖然是一種目的論建構或虛構,然而對于近代中國來說,在被迫接受西方武裝實力和經濟實力建構的同時,接受西方文化、西方歷史觀念的建構則是一種出自本能的反應。面對西方的堅船利炮,中國只有把自己與西方置于同一賽道,以西方為標準,找出差距,才有可能發起追趕。與此相對應,在中國作為國際社會一員面臨主體滅失或主體性喪失的背景之下,其自身也自然喪失了作為自身歷史主體的歷史建構能力、依靠自身發展理解自身歷史的歷史理解能力以及相應的歷史話語表達能力。于是,接受西方的歷史觀念,接受西方的社會進化觀念和社會進化路徑建構,就成為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中國在1919年五四運動之際接受了馬克思主義以及馬克思主義社會形態理論。馬克思主義社會形態理論揭示了資本主義私有制的歷史暫時性,是對西方歷史進化觀念的越超,但在當時以至目前,它并沒有超越西方歷史進化的一維視野。歷史常常表現吊詭的一面。當歷史走出自身的困境,人們面對自身成功的現實反而陷入了形式理路的困惑。90年代以來,由于在傳統社會形態理論框架之內難以對中國歷史發展道路、中國當下崛起路徑做出圓滿解釋,于是,作為西方例外論的反轉,中國路徑獨特論出現了。西方強加給中國的“亞細亞生產方式”,其作為“東方專制主義”的代名詞,我們曾經非常忌諱的一個概念,現在被一些學者堂而皇之、正大光明地承受,它從貶義變成了褒義,從屈辱變成了自豪,置于中國歷史的起點。從亞細亞生產方式開始,跨越“卡夫丁峽谷”,一路來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從西方同一論一步跳到西方對立論,只不過是回到西方的起點,立場對立卻是思維同一的起點,不過是重新跌入了一維進化思維的陷阱。
歷史免不了從后思索。對于現實理解的深度和廣度往往決定了對于歷史理解的廣度和深度。如何理解改革開放以來的“非公有制”改革?正面的說法有“補資本主義課程”論,反面的說法是“向資本主義倒退”論,總之,都是在一維視野中給出的評價。被他們所無視的、不能理解的,是公有制與非公有制的共時性,是公有制與非公有制兩種要素的結構性。正是公有制與非公有制所組成的所有制結構及其相應的功能,成為中國長期堅持發展非公有制經濟的真正理由。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年經濟持續快速發展的秘訣在這里,中國重新崛起的秘訣在這里。由此決定了我們檢視歷史的視野,可以不必在單一所有制要素的否定之否定單一視野中給出。如果我們確立公有制、私有制二維進化的雙重視野,就可以立刻釋放歷史檢視、歷史解釋的空間。經過這么一番檢視,我們發現,無論東西,無論中國或中國之外的世界,從來都不是沿著一維進化的路徑孤影單行。他們可能自我標榜、自我魔幻自己個別突出的功能特征、某一極力伸張的理念,以顯示他們對周圍世界的傲慢和頤指氣使,但是這個特征、理念從來都不是他們完整的自己,現實的真正的自己。在二維進化的視野中,他們某些個別的突出的特征,東西方或中西方的某些差異不至于被夸大到根本性的差異;即便有差異、有特殊,這種差異、特殊在二維進化的普遍性視野中,也是可以理解的。在二維進化的視野中,公有、私有只有相互的轉化,通過轉化體現為歷史發展的階段性;這種轉化不必導致對立一方的消失,反而是雙方相互生成的動力。其最終的結果只能是對立的雙方相消相解于無形,而不會出現進化鏈的斷裂。
當今中國繼承了中國自身的優秀傳統文化,吸取借鑒了西方合理的文化內核,超越公有制與私有制的虛假對立和簡單對立,兼收并蓄,轉化創新,正在建構一種全新的以公有制為主導的公私復合所有制結構形態和經濟形態,這種結構形態和經濟形態既是人類歷史公有、私有雙重、雙向維度的自然演進,也是當代中國在人類歷史發展道路漫漫探索征程上的一項偉大貢獻。這一探索的理論成果叫作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毫無疑問,它具有世界性的普遍意義。與此同時,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實踐、觀念和理論,也給我們提供了對社會形態理論進行創新的重要啟示和重大契機。
社會形態二維進化論作為一種理論建構,應該是這個時代的產物,同時又是對馬克思主義社會形態理論的繼承、發展。基于生產力發展的二維邏輯,即個體生產力和集體生產力的發展,為公有制和私有制的雙重發展奠定了基礎。公有制和私有制又同屬于生產關系范疇,由此決定了特定歷史階段的上層建筑以及整個社會形態。就此而論,二維進化論堅持了馬克思主義劃分社會形態的客觀標準。在所有文明時代,公有制、私有制通常分別構成民族和階級的現實基礎。只有在當代中國,才出現了超越階級分野,朝著建立真實的民族共同體或國家共同體乃至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實質性進步。當代中國乃至世界所出現的這一歷史趨勢完全可以在二維進化論的框架下給出一種圓滿的解釋。
二維進化論所提供的公、私二重所有制在歷史過程中的展開,表現為雙重維度的相互建構以及相應的功能演進。傳統社會形態理論提供的是“個體生產力—私有制—階級”單一演進維度,二維進化論以此為基礎,增設“集體生產力—公有制—共同體”維度,組成了社會形態進化的雙重功能結構。與傳統維度以私有制為中心環節、以公有制為起點的運動邏輯相對照,新增維度突出的是以公有制為中心環節、以原始私有制為起點的運動邏輯。在社會形態進化的二維視野中,社會進化的每一個環節或階段,都是公有與私有兩種因素的重新結構或建構,社會形態演進從而呈現為一種所有制體系的演進。作為人類社會最后一個社會形態的共產主義是社會所有制與個人所有制的內在統一,它是社會形態二維進化的最終結果,也只有在二維進化的邏輯中,共產主義所有制形態的這種雙重品格才能得到圓滿的解釋。
總之,確立公有、私有二維邏輯或雙重結構進化論,有助于我們從整體上把握社會形態的演進過程,全面認識人類社會發展的一般規律,也有助于理解中國與西方的歷史差異和社會差異,進而自覺地省思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歷史和邏輯定位。相對于傳統社會形態理論提供的一維解釋,公、私二重社會形態進化論提供的是二維解釋,在解釋策略上,屬于增維解釋。子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57)程樹德:《論語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75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