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是李老師,一個教初中語文,帶班十年的班主任,想給大家講兩個女孩的故事,就叫她們C同學和D同學吧。
初中開學后的第一次摸底考試,C就考了全校第一,并且高出第二名30多分。記得當時有同事跟我說:“李老師,你運氣真好!一接班,就得了這么一個尖子生。”我當然也很開心,可我慢慢發現,成績拔尖的C同學背后,有一對超級“卷”的父母。
初一才剛開學,C已經把初一的課程都學完了,并已開始學習初二的課程。那時,C的爸媽是與我互動最多的家長。他們每天都會跟我聯系,詢問C在校的學習效率、聽課狀態,具體到下課課間有沒有背單詞,上廁所用了多長時間。C媽解釋道:“我發現她最近總是以上廁所為由偷懶。初中這三年多關鍵。老師你一定幫我監督她,這三年,真的是上廁所都得小跑著呀。”
說實話,每次跟C媽通電話,隔著電話線,我都能感覺到她的焦慮。后來,C媽曾三次來學校找我,都因為同一件事——給C換同桌。
第一次,是因為C的同桌喜歡抖腿,影響C聽課。我幫她調換了。第二次,是因為新同桌愛講話,笑起來太大聲。我觀察了一下,C的新同桌是比較開朗,但她只是在課間才說笑,上課還是認真聽講且積極發言的學生。可是C媽再三請求:“老師,C下課也是要學習的。離中考就剩800多天了,我們的目標是某某中(全市最好的高中),她回家就說同桌吵得她看不進去書,我都要急死了。”
好吧。這次,我給C換了一個全班最內向的男孩當同桌。一周后,C媽又來找我:“C說那個男孩每次上完體育課,身上的汗味熏得她頭痛。”我忍不住跟C媽說:“這是集體,不可能事事都以自我為中心,也請做家長的體諒一下。”聽了這話,C媽不斷訴苦示弱,說盡好話。最后,我把C調到了單獨一座,總算把事情搞定了。
但C爸媽還是會保持每天跟我通話,了解孩子在校的一舉一動。慢慢地,我不再跟他們說得特別詳細具體。因為我發現隨口的一句話,都會讓他們緊張,讓C的日子很不好過。比如我說“語文這次閱讀理解做得不太理想”,那么她爸媽一定如臨大敵,加大劑量讓她練習。比如,C主動跟我要求做一次升旗手,但她爸媽得知后,一再跟我溝通別讓她上了,又要背稿,又要排練,太分心,也浪費時間……
相較于C爸媽的焦慮,D爸媽就佛系多了,一般很少給我打電話。有限的溝通里,他們幾乎從不問學習。
偶爾聯系,也只是問我:“很想知道D在學校跟老師、同學相處得怎么樣?”令我吃驚的是,雖然他們很少與我溝通,但幾乎叫得出班里每個孩子的名字,對每個老師的性格特點也了解得八九不離十。用他們自己的話說:“都是孩子每天回家跟我們聊的。”
而且,我居然從D父母那里了解到很多連我這個班主任都不知道的事情。比如,誰誰前陣子成績直線下降,是因為媽媽懷了二胎,他不想讓媽媽給他生弟弟妹妹;誰誰給別班男孩寫情書,結果被那個孩子的媽媽在校門口一頓臭罵。
通過D爸媽的視角,我第一次意識到,眼皮底下這些少年,并不是簡單的學習機器,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豐富的情感世界。
那也是我第一次遇到這樣的父母,他們不只關心孩子的成績,而是更關心孩子在學校里社交方面是否順利,是否過得開心。打那之后,我也在默默觀察D同學。
有一件事情,我印象極其深刻。
D是班里的生物課代表。因為生物不是主科,中考分數占比又少,所以,很多孩子在生物課上要么做主科作業,要么打盹、閑聊,且屢教不改。
有一次,生物老師忍無可忍,氣得中途撂挑子走人。那天,我在別的學校聽觀摩課,不在學校。而D在這個時刻挺身而出,去找生物老師。她先是向老師道歉,然后拿出一本生物筆記,是班里一個叫孫峻的男同學的。那本筆記寫得非常工整,簡直就是板書。
D對生物老師說:“姜老師,這是孫峻的筆記,他就是因為上了您的課,愛上了生物,而且立志以后要當個生物學家。我覺得,哪怕只有孫峻一個人在聽,您的課也是有價值的!”打那之后,生物課上,姜老師變換了說教模式,學生們反而認真聽起課來。
這件事讓我開始更加關注D的一舉一動。我慢慢發現,她很有親和力和凝聚力。每到節假日或者放假前,一定有一幫同學圍著她,問她假期去哪里玩。然后,大家熱火朝天地討論,最后,D一錘定音。這樣的場景,我看了也很開心。這就是少年應該有的朝氣啊。
但我發現,這樣的活動,C從不參加。有一次,我問她:“假期同學都出去玩,你要不要參加?”有種渴望在C的眼睛里一閃而過,但她憂郁地說了一句:“想有什么用,我媽肯定不讓。”我說:“如果你想去,老師可以跟你媽媽做一下思想工作。”C迅速開心起來:“老師,真的嗎?”我向她點點頭。
但令人沮喪的是,我給C媽打電話溝通此事,被拒絕了。原因是C放假第一天就要上課后班。
“孩子挺渴望跟同學一起玩的,再說,學了一學期也該放松一下。”我試著說服C媽。結果,C媽很強勢地跟我說:“老師,她這個年紀,就不是放松的時候。”
“除了學習,她這個年紀也是需要朋友的。”我還是沒有放棄,畢竟,我答應了C,腦海里全是她那可憐又渴望的眼神。
“老師,我很感謝你對C的關心,但我真不能讓她去。初中交朋友,有什么意義?現在學習是關鍵,我不想讓她分心……”我最終失敗了,心里特別替C難過。
初中三年,C一直是我們班的榮耀。她成績好且自律。那種自律是被父母訓練出來的,像一臺被設定好程序的機器,哪怕是上衛生間,都是掐著時間的。
而D呢,成績一直在穩步提升。她的思維很活躍,這樣的學生,會激發老師,也是老師的開心果。我一直在暗暗觀察著C和D,不自覺地想著她們各自的未來。
中考時,C如愿考入全市最好的重點高中。D也發揮很好,考進另一所小重點。但她們真正的分水嶺在高考。
高考時,D成了學校的黑馬,考進了上海交大。而C考入山東大學,這讓她父母“上清華北大”的愿望徹底落空。
C真正的考驗發生在大學時代。大學時,因為不適應集體生活,父母給她在校外租了房,目標是將來考北大的研究生。C媽甚至為此提前退休,專門陪讀。可是,疫情期間,學校封校,要求學生必須住在寢室上網課。
這對普通孩子來說,并不是多大的問題。可是,C卻崩潰了。那居然是她第一次過集體生活。她受不了一個房間里睡四個人;受不了室友發出的各種聲音;受不了自己睡覺時,別人還開著臺燈……最終,C因為患上抑郁癥不得不辦理了休學。
聽到這個消息,我心里無比難過。經歷了C和D的故事之后,我關注學生們的成績,也很在意他們在學校的人際關系,鼓勵他們交朋友。
時至今日,我依然能想起當初C媽在電話里,強硬地跟我說:“初中交朋友,有什么意義?”
孩子為什么要到學校讀書?我在D及其父母身上找到了答案。學校,不僅是知識的殿堂,也是社會生活的啟蒙地。除了學習知識,也要學習人際關系。我們的一生,就是要處理好自己與世界、自我和他人的關系。
給自己創造一個和順的人生磁場,才是真正的必修課。
(摘自“寫故事的劉小念”微信公眾號,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