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黎燕 張艷肖
2021年年初《我不是笨小孩》在央視紀錄片頻道播出,這一次張同道教授及其創作團隊將鏡頭聚焦于一個特殊群體——有閱讀障礙的兒童。他之前的作品如《小人國》《成長的秘密》《零零后》等,關注的是城市學校教育體制中普通孩子的成長和蛻變,面向的是充滿了教育焦慮的城市父母。這些作品觸動了很多為人父母者,給他們帶來前所未有的啟發、思考和感動,作品本身也獲得了諸如“中國的人生七年”這樣的贊譽。兩相對比,《我不是笨小孩》的鏡頭似乎聚集到了為數甚少的特殊群體上,受眾群體似乎也會隨之縮減,但實則不然,無論是從作品的主題表達、創作手法,還是對兒童紀錄片表現形態的開拓上看,這部作品都堪稱我國兒童教育題材紀錄片中的佼佼者。
團隊用三年時間系統追蹤拍攝了三個患閱讀障礙的孩子:一個是聰明活潑、家有高知但上學后考試總是不及格的校校,一個是超級自律、不懈努力成績卻沒有明顯提升的群曉,還有一個是有個學霸姐姐、自己成績卻總是墊底的若汐。盡管三個孩子的家庭背景、成長環境各不相同,但閱讀障礙讓他們及其家庭擁有幾乎完全一致的遭遇,即出生后一切正常,上小學后的種種疑惑和不解,求診、確診過程中的震驚與崩潰,再到調整心態,積極治療和艱難改變。而團隊正是通過這樣三個類似的充滿變化、沖突、矛盾和懸念的表層故事,借助閱讀障礙這種疾患,嵌入自己對教育理念的理性思考和細膩解讀。
在現實中,這三年對于這三個家庭可謂漫長又瑣碎,痛苦又煎熬,如何用不到50分鐘的時間容量展示,無疑是一大挑戰。“有所懷疑—發現問題—面對問題—解決問題”是時間流轉中自然發生的環節,即故事邏輯。如果嚴格遵循時序下的故事邏輯,作品的藝術魅力將大打折扣,能吸引到的受眾數量很可能會隨之縮減,就會僅局限于與閱讀障礙直接相關的受眾群體。為此,團隊采用的策略是講幾個好故事而非講幾個典型病例,在巧妙壓縮時間的同時布下了另一條調控作品內在視聽節奏的情緒線,即敘述邏輯:平靜并幸福—錯愕和沮喪—慌亂和不甘—嘗試與挫敗—堅持與改變。“所有令人滿意的故事都能帶給人一種向前發展的感覺”,[1]正因為這條隱性線索的存在,為線性敘事提供了變化余地,采訪、回憶性現場對話、家庭影像資料等都成為某種特定場景和情緒下自然而然的伴生物,在相對完整的線性記錄中實現了對空間的穿越、對局部時間的切割和穿插,補足了事件背景,構成了無處不在的對比和劇變,從而外化記錄對象的精神世界和情緒起伏。這種表象事件與內在情緒、時間變化與情感推動扭結并行的故事化敘事策略讓閱讀障礙跳出了小眾話題,滿足了大眾審美,從而完成了頗具視聽牽引力的表層敘事。
如果只停留在表層敘事上,這是三個原本正常、幸福的家庭因為孩子的閱讀障礙在一夜之間愁容不展,進而傾盡全力不斷尋求出路的故事。但該片并未停留于此,而是以精英化、學者型的獨立思考賦予了作品更深刻和更宏大的主題。下一代的教育問題一直是張同道教授紀錄片創作中的重要母題,觀察、思考和正面回應社會上普遍存在的教育焦慮,還孩子一個真正的童年是其創作的初衷和使命。因此當其作品由普通孩子轉向特殊兒童時,為了能夠超越獵奇心態,特意設置了具有主觀性的多維觀察和表達視角,包括老師、家長、研究者以及患兒本人等,從個體、家庭、學校、社會等多個維度展示與探尋親子關系、孩子成長的奧秘。通過引人入勝的故事讓閱讀障礙走入公眾視野,為少數群體發聲,只是作品初衷—其深層主題是希望透過這樣一個特殊群體去觀察教育體制中的家庭、學校和研究者如何面對孩子的“不完美”,關照并緩解親子關系和學校教育中的體制性焦慮,引導家庭和社會理性接納孩子的一切,包括疾病和不完美,并擔當起相應的責任,為他們創造自由、和諧、優質的生長環境,這才是教育的使命和初心。這種頗具深度的思考和人文關懷將作品主題由直面、接納和幫助孩子克服閱讀障礙置換成直面、接納和幫助孩子克服各種缺點、缺陷和不完美。該片就像當下“雙減”政策導向下的一個隱喻,自始至終都在傳達著這樣的主題:教育沒有也不該有統一標準,放下對所謂優秀的執念,給予孩子全身心的接納和愛,才是他們未來遠行和高飛的最初積淀。
正是這種知識分子氣質,賦予了作品睿智的視角、悲憫的情懷和樂觀的浪漫主義色彩,使之平靜質樸、自然流暢,不渲染、不煽情,卻給人帶來溫暖的希望和冷靜的深思,做到了“深挖兒童現實世界與精神世界背后的本質,用教育塑造兒童的完整人格,以此啟蒙中國成人的教育觀”。[2]
作品在一定程度上秉承了直接電影的美學思想,采用全程跟拍、追蹤記錄的紀實手法,冷靜克制地記錄下三個閱讀障礙孩子及其家庭三年內的變化,盡量減少對生活本真狀態、自然流程的介入和干擾,通過耐心等待、精準捕捉、及時抓拍和搶拍等紀實手法成就了一個又一個真實、細膩、精準的瞬間。
作為一部現實題材紀錄片,該片以長鏡頭和同期聲為特征的紀實手法是必不可少的,但拘囿于此必然造成敘事節奏拖沓,詩意與美感寡淡。因此,該片像《小人國》《零零后》一樣,在確保故事真實的基礎上努力戲劇化,突出戲劇沖突,如確診前后的對比、患兒與他人關系的變化、閱讀障礙與學業、自我認知之間的矛盾等都采用故事化創作手法加以表現,比如運用動畫形態還原閱讀障礙者頭腦中的景象,準確嚴謹之外營造了生動直觀的視覺風格。該片共三集,只是在第一集中運用了兩段共約40秒的動畫設計,體量雖小,但對形象化解釋閱讀障礙病癥、還原閱讀障礙患者頭腦中的閱讀狀態卻起到了四兩撥千斤之效,讓觀眾深切感受到這些孩子面對字符和閱讀時的種種障礙和混亂,理解了這些孩子閱讀時的痛苦和困惑,也更佩服這些孩子在這種艱難狀態下的堅持和樂觀。
在被動等待和捕捉中適時加入采訪,以介入事態發展、激發事件沖突、加速事態進程,如采訪家長以揭示人物內心世界、補足背景和細節,采訪老師以展示孩子的在校表現以及老師對此的干預狀況,采訪相關研究者以解釋病因、提供治療方案,并借采訪自然而然地交代背景、延展時空(借助照片、家庭錄像等),在線性紀實的主線上實現蒙太奇式的戲劇化呈現。這些事件自然流程之外的采訪,就像一棵大樹主干上的分支,可穿越過往、深入內心,可抒發情感、表達觀點,當然也在不斷制造并化解著一連串的矛盾和懸念,外化并推進著事態的進展。
讓創作者和攝像機成為參與敘事、推動情節的重要因素。該片在秉承紀實美學、真實記錄事件的前提下,在拍攝過程和后期剪輯時并沒有像直接電影那樣刻意抹去“我在現場”的痕跡,相反,允許記錄對象自發、自然地面向攝像機(拍攝者)交流,比如看向鏡頭,甚至與創作者直接溝通,以此打破萬能的靜默視角,人機互動、人機交流自然地散落在整個作品中。這種自然靈活的紀實手法在強烈的真實感下虛擬出一種與屏幕前觀眾自然地進行人際交流之感,從而產生代入感,在客觀真實的基礎上強化了觀眾的在場感。
在跟蹤拍攝和同期聲做主干的同時,該片中不時散落寫意、抒情或具有象征意味的小片段,這些類似于小碎片的片段完全打破了紀實手法的限制,看似信手拈來卻是有意為之。如各種具有戲劇化效應的視覺特效、場景化配樂、音響等都來者不拒,在第一集中校校踢足球的場景,短短28秒的慢鏡頭中,奮力追逐奔跑、摔倒的瞬間和迷茫的面部表情特寫這些視覺語言,配合沉重的足球落地聲、疲憊的喘息音效,再加上充滿不安和困惑的配樂這些聽覺符號,不僅調節著作品的視聽節奏,緩解了觀眾的視聽疲勞,也外化了一個孩子內心負重前行的艱難,達到渲染氣氛、營造收視情境、打通觀眾與劇中人情感通道的寫意效果。
嫻熟、扎實的紀實手法讓作品完成了記錄現實的天職。這種真實感讓故事具備了表達的力度和深度,使之可以“深入生活的土層與思想的礦藏”;而戲劇美學的融入平衡了單純紀實帶來的精英感、嚴肅感和視聽上的乏味感,明顯改善了視覺效果,強化了戲劇沖突,提升了作品的敘事能力。[3]因愛出發,探尋教育使命與初心這一嚴肅內核在戲劇化敘事策略的助力下,找到了吸引、打動觀眾的介質,實現了作品主題的有效傳達。
2006年《大國崛起》在美學形態上開創了我國新政論專題片時代,由此提出學術電視紀錄片概念。[4]隨后,2007年的《復興之路》延續《大國崛起》風格,繼續在歷史的縱橫捭闔中定位當下和未來的社會發展問題。此后,系統、嚴謹、深刻的學術性思維貫穿于眾多紀錄片的創作中,并走出單一的歷史視角,與其他領域不斷融合,對更具現實感的嚴肅話題進行視聽化、學術化的關照和解讀,出現了諸如經濟題材類的《公司的力量》《品牌的力量》,醫學題材類的《中醫》《手術兩百年》,科技題材類的《互聯網時代》以及教育題材類的《教育能改變嗎?》等優秀作品。這些學術紀錄片最大的特點在于把學術研究轉化為電視化的呈現,完成學術知識的普及,促進社會各界的溝通。[5]《我不是笨小孩》這部兒童教育題材紀錄片并非嚴格或典型意義上的學術紀錄片,但借鑒了其中的學術思維,打破了兒童紀錄片與學術、科研之間的壁壘,從超越事件、現象的理性高度普及了閱讀障礙這種曾經鮮為人知的疾患,為作品增加知識含量和理性色彩的同時,拓展了兒童類紀錄片的表現形態。
該片以身患閱讀障礙的三個孩子為中心,鏈接起家庭、學校、醫生和研究人員四個維度的連鎖反應。三個孩子來自不同的家庭、不同的學校,但因為共同的疾患、相似的痛苦和焦慮,最終匯集到同一個點上——北京師范大學心理學部的閱讀障礙研究團隊(如下圖所示)。這個團隊的形象以各種形態在恰當的時機、以恰當的頻率穿插在作品中(第一集共出現三次,第二集和第三集都是四次),觀眾由此看到了研究閱讀障礙的教授、老師和學生們教學、研討、做治療的各種場景,聽到了來自心理學研究層面的專業分析和解讀。高端的學術研究配合著戲劇化敘事邏輯的需要,在這里變得形象直觀、親切實用,鮮有耳聞的小眾疾患變身為深入淺出的常識,與閱讀障礙相關的心理學知識和理性力量通過紀錄片的感性之美溢出故事表達本身自然地傳遞給受眾。這里的學術場域成為一個隱喻,它既是患病兒童的聚集地,也隱匿著解決問題的“鑰匙”。在這里,這些孩子既是患者,也是被研究對象;他們既承載痛苦,也看到希望。
該片并未像典型的學術紀錄片那樣,按照學術邏輯或者認知邏輯組織串聯起大量歷史資料和專家采訪,全面系統地展示和分析被拍攝對象的來龍去脈和細枝末節,而是借鑒了其中的學術思維,把學術關照作為講故事的一種手段加入其中,讓原本擔任該作品學術顧問的心理學教授和研究者們從幕后走到臺前,成為推動故事發展的至關重要的顯性因素,并以此增加作品的理性力量和解讀深度。正是這種學術關照,讓人們能夠理性看待孩子的缺點與缺陷,在這個過程中逐漸重拾教育初心,重新肩負起教育使命,因此該片中少有父母對社會和他人的抱怨與隔膜,更體會不到怨氣與怨恨,直接表現患兒與同齡人之間沖突的情節也幾乎沒有,更多的是在展示多方善意的求解、不懈的克服、專業的指引、理性的面對,自始至終冷靜克制,引人深思又充滿溫情和希望。
從生活本身來看,患兒被孤立和嘲笑的境遇時有發生,但創作者在理性思維的指導下對素材進行了思路明晰的取舍選擇,把重心放在了理性分析、積極解決上,傳達面對下一代成長時各方應采取的更為理性、積極的教育觀念,而不是表象化地展示患者及其家庭的艱難處境,以此博得觀眾的理解和同情。反觀關注自閉癥兒童的《云上的樂聲》,其中有個讓人扎心的片斷,一個患者媽媽講帶孩子看病的經歷,專家說這孩子不會說話是因為笨,但家里人反駁說“笨的人也會說話”,專家說“特別笨”,此時家長內心只剩崩潰。家長訪談時也不時出現這樣的表達,“你會被人看不起”“你要好好學習,將來讓別人刮目相看”等。醫生與患兒之間、患兒與他人之間、患者家庭與社會之間的對抗關系,被直接展示并被強化。這的確是現實真實殘酷的一面,但止步于此并以此吸引觀眾,激發觀眾的同情心,并非紀錄片應有的理性表達和有效溝通,自然也無益于問題的解決。
從2004年張以慶以幼兒世界折射成人狀態和影響的《幼兒園》,到2017年以十年生命長度去呈現家庭、教育與孩子成長相互關系的《零零后》,再到融合了紀實手法、戲劇美學、學者情懷和學術思維,用獨特的故事和超越“愛”的理性去引導教育風向的《我不是笨小孩》,我國兒童紀錄片對新生代的成長和教育問題給予了越來越密集的關注、越來越多元的關照、越來越理性的關切,恰如一個孩子一般,由自發自然到自知自覺,正走在快速成長、不斷成熟的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