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賈 想

我是一個喜歡說話的人嗎?按說沒錯。
場景經常是這樣的:我和阿晚吃著晚餐,自制的壽喜鍋也好,樓下買來的烤冷面也好,吃著吃著,忽然就說起話來。說著說著,兩雙筷子就放下了。然后,熱湯就涼透了,烤冷面變回“冷面”。即便我們兩個已經一個東倒一個西歪,我們的嘴巴和聲帶還是在勤奮地勞作。有時候,我已經睡了一覺,深夜醒來,發現我的嘴巴還在和她的嘴巴嘮嗑。兩個器官根本不困。想到第二天我還要緩慢地早起、安靜地通勤,而我的嘴巴可以在那時放心補覺,一直睡到我跟單位保安親切問好的時刻再懶洋洋地起床,我就有點兒生氣。我像拽回掙脫鏈子的看門狗一樣,把我那張很有閑情逸致的嘴巴拽回家門。那時,夜晚已經接近尾聲,元氣滿滿的新的一天馬上又要帶著誠意撲面而來了。
再往前回憶,我就想到大學那會兒的周末,我們兩人經常在阿晚的母校做夜游神。常常是,我剛到的時候,陽光和露水還在同一個世界擁有同一個夢想。等她打扮完畢款款下樓,午飯時間已經要過了。我拉上她一路小跑去食堂—中區食堂的臘肉炒飯、東區的米粉、西區食堂的包子。如果有獎學金或者什么橫財從天而降,我們便要去校門口的飯館點一桌江西菜。我抓重點:“老板,先給我來一份石鍋鳳爪。”她搞落實:“少辣,三份米飯,兩份給他。”
當然,除了吃,我們也干點兒別的事兒。在這一頓和下一頓之間,我們散步、說話,清空自己。人這種動物,待著不動的時候還文明些,一旦動起來,就要胡言亂語。話就像肺腑和血液里積存的二氧化碳,稍微一動,就得排出來。特別是晚餐之后,天色逐步深重,夜空顯出藍寶石的質地,花園與教學樓也卸下防備。這時的校園是放松的、安全的、隱秘的。夜游其中,生命的一切都能引發我們的談話。
我們的夜游,以繞校一圈起步。如果一圈走完,我們還沒有說盡興,就得另尋出路,再繞一個小圈。有一次,我們的圈越繞越小,小到開始繞著東門的噴泉小廣場轉圈。我們說了些什么話,說了多少話?我半句都記不起來。但我總記得那晚有金色的泉水噴涌、喧嘩、旋轉—事實上,在那樣的深夜,學校不可能還開著噴泉。
當然,時間繼續往回撥,這樣虛幻的旋轉還有很多。穿越這些回憶,就像穿越一條長長的聲音的集市。沿途是無盡的攤位和琳瑯滿目的商品。有時每個攤位上叫賣的人都是我,而阿晚或其他熟悉的耳朵正聆聽;有時在每個攤位前流連的人都變成我,而阿晚與其他熟悉的嘴巴正招徠我。
但是,如果你足夠好奇,能不被任何一個攤位上的叫賣迷惑,不被任何一種聽覺的消費打動;如果你能撥開這些茂密如同接天蓮葉般的對話,越過這些喋喋不休的說和不厭其煩的聽;如果你能健步如飛,穿過這條長達十幾年的熱鬧的集市,走到集市上我支起的第一個攤位之前,走到街道尚且空空蕩蕩的時間—你就會有意外的發現。
你會發現,空空蕩蕩的街頭站著一個一窮二白的少年。他是個一點兒都不愛講話的孩子,他的害羞就像他的殼。他出門時身上裝的話和他口袋里裝的零錢一樣少。他經常突然對身邊的大人說“再見”,他不會主動走到一個陌生人面前說“你好”。
他總喜歡從家里奪門而出,一個人走向水邊、野地、山丘,尋找春風、落日、飛鳥。他在風中的朋友比在人群中的朋友多,他在地上的親人比在空中的親人少。
很多沒有說話能力的人正在說話,他們向世界發射快樂的音節;很多正在說話的人其實沒有說話,他們是野火,燒著自己的心。
遇見那場野火之后,我的心燒了很多年。
后來,我遇到了阿晚。她一個人組成了一支救火隊,徹夜不眠地圍著我。我的火就滅了。
她是個喋喋不休的人。但她的聲音不是彈片,不是玻璃碴兒。是波紋,從這頭兒吹到那頭兒;是風,穿過我一次又一次。然后我的身體里就留下了她的回聲。我小心翼翼地收集,我把這些回聲的種子埋進肥沃的灰燼。
如今,架在我胸口的爐膛已經廢棄。在阿晚這里,我重新學會了說話。似乎是為了彌補少年時期的嚴重匱乏,我一說就說個沒完,說到人和嘴巴都產生了時差。甚至,我建了一條長長的聲音的集市。我叫賣著,招徠著,等待那些闊別已久、不知去向的家伙們。
見到他們,我要補上那句一直沒說出口的禮貌的開場白:“我空中的親人、風中的朋友,你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