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苗煒專欄作家Columnist讀書,寫字,旅游,鍛煉
文徵明的曾孫文震亨寫過一本書叫《長物志》,講的是怎么設計園林,怎么鑒賞器物,怎么才叫風雅,他要跟暴發戶劃清界線,“長物”就是身外之物。明代還有一本書叫《考槃馀事》,考槃這個詞來自《詩經》,就是山里水邊搭一個草屋,余事就是多余的事,講的是書房里的清玩,怎么收藏書畫,怎么玩香爐,怎么鑒賞瓶子。這兩本書講的都是風雅之事,題目取的是“長物”,是“余事”,身外之物,多余之事,相互對應上了。
最近看了一本書叫《清物十志》,副標題是文人之物的意義世界,作者是北大的老師李溪。她先解釋一下什么叫“清物”,《紅樓夢》中的賈寶玉,有過一句話,說男子都是“濁物”,這句話傷害很大,就跟說中年人都油膩一樣。可實際上我們還有一個詞也很厲害,叫“濁世”,整個世界都是污濁的。如果世界是污濁的,人在世上生存,就必須有幾件東西來做“清物”,來擺脫世間的污濁。這本書寫的就是十件東西,隱幾、聽琴、掛劍、銘硯、坐亭、策杖、友石、玩古、煎茶、種菜。這幾樣東西,是名詞,也是動名詞,“清物”這個“清”字,既是一個形容詞,也是一個動詞,這本書在說一個物“清澄”的過程。
李溪老師說,自我就是這個世界的一種“多余”的存在,此身就是天地間的一個“長物”。這并不是古代文人的自嘲,而是他們對生命之存在的一種態度。“長物”對應的就是有用之物,“余事”對應的就是所謂“正事”。人的自我,人的生命,不斷地作為工具,消耗在了這種有用性,這種“正事”上面了。那什么是自我,什么是自由?真正的自我和自由就存在于這些長物和余事之中。
人在世上生存,就必須有幾件東西來做“清物”,來擺脫世間的污濁。
李溪的上一本書叫《內外之間——屏風藝術的唐宋轉型》,寫的是屏風,這也是中國家居中一件很重要的物品。書中講到,白居易在廬山草堂內有兩扇“素屏風”,倚在東西墻邊,白居易寫了一首“素屏謠”,其中說到這兩扇屏風,“夜如明月入我室,曉如白云圍我床”,白居易在詩中說,當時并非沒有名家的筆墨,但他“不令一筆一畫加其上”,為的就是“保真而全白”。
蘇東坡有兩首詞,都出現了“杖”,“臨江仙”里有“倚杖聽江聲”,“定風波”里有“竹杖芒鞋輕勝馬”。其實,蘇東坡的好多詩詞中都出現了“杖”,后人畫蘇東坡像,都喜歡給蘇東坡安排上一根杖。可以說是蘇東坡讓“杖”成為了一種文人的物件。我們看古人的畫作,許多在山水間行走或站立的人,都拿著一根杖,輕輕一筆勾勒出來,卻又曠然天真的味道。
隱幾,《莊子齊物論》中寫到南郭子綦“隱幾而坐,仰天而噓”,靠著幾案坐在地上,這是古代文人的標準姿勢。接下來是聽琴、掛劍,古人的琴是一種很獨特的審美對象,它是樂器,但文人對這種樂器的訴求是天地之寂靜,借由聽琴以達到沒有聲也沒有形的心流狀態。與琴相伴出現的是劍,漢代之后,劍在文人世界中逐漸成為裝飾物,是掛在墻上或者藏于匣中的,“古劍掛壁”和“匣中劍鳴”是一種命運的隱喻,表明主人有劍俠情懷,又“不得其用”。銘硯,這是把玩硯臺,在硯臺上刻一兩句銘文。坐亭,在中國古代建筑中,亭子的造型多變,有一種“隨意合宜”的特點。友石,把玩石頭,在園子里壘上一塊太湖石,因為石頭上有時間的痕跡,觀賞石頭有與時間對峙的意味。玩古,這里特別指對古代青銅器的收藏,晚明時期,青銅器的價格已經非常貴。煎茶與種菜這兩樣東西,在我們如今的生活中常見。沒事兒喝一杯茶,有塊地方就種點兒菜,這是刻在我們DNA里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