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形態與色彩到互動和感知
——teamLab藝術的心理學研究

蒿亞楠

天津美術學院 天津 300402

2001年，日本著名藝術團體teamLab由豬子壽之創立，這是一個匯集了各領域專業人士的跨學科創意團隊，團隊致力于實現藝術與技術、科學與創意的平衡，旨在利用科技力量創造一個讓人深度沉浸的藝術體驗世界。作為近幾年最受歡迎的新媒體藝術團體，teamLab的藝術創作將結合聲光電等展示效果的各種形態與色彩作為重要的藝術語言符號，他們的作品不僅可以充分調動人們的視覺聯想，激發人們的探索好奇心和共創參與度，更成為人們與作品互動的途徑與媒介。

一、多元形態與完形心理

作為一門心理學與設計學交叉的學科，設計心理學主要透過對人們行為的研究反映當時的心理狀況。在teamLab的新媒體數字藝術中，藝術家、設計師很好地預測了、敏銳地捕捉了人們的普遍與個性體驗心理。他們的藝術創作和數字展覽之所以在世界各地廣受好評，與“完形心理學”的合理運用密切相關。

20世紀初，格式塔心理學派（也稱完形心理學派）在德國興起，其創始人為：魏特曼、柯勒、考夫卡。格式塔心理學主要研究整體，他們探究知覺和意識的心理組織歷程，強調雖然知覺經驗源于外在或整體或零散的刺激，但人從知覺經驗中收獲的意識卻是有組織的，他們認為部分之和不等于整體，而是整體大于部分之和。在teamLab的數字藝術中，形態是觸發視覺刺激、形成互動和心理感知的原點，雖然形態的組合及在展廳中的呈現方式各異，但人們最終收獲的不是單獨形態元素，而是經過自身心理組織之后對作品、展廳，甚至整個展覽的完整印象。

（一）自然與仿生形態

作為重要的藝術語言符號，teamLab數字藝術中各種形態的創新應用將人們帶入了現實與虛擬交織的空間，同時讓人們沉浸在完整的藝術體驗，這里的“完整”不僅指無邊界的展覽空間引發的對藝術創作的完整印象，而且指從體驗前、體驗中到體驗后的完整過程和余情效應。

自然與仿生形態反映了teamLab數字藝術創作的核心之一，即“對所有生命的關注”。花與自然、群蝶、森林、毛毛蟲、苔蘚、海浪、八咫鳥、櫻花、瀑布、錦鯉等等，通過數字技術被呈現在延伸的寬闊屏幕與展廳空間（圖1），漫步其中，人們的手腳邊會隨機誕生飛舞的蝴蝶、綻放的繁花、高大的杉林，這些生活中常見的自然形態從視覺上喚醒了人們的親切感，同時，一些被我們忽略的、未曾見過的生命體（如水粒子、焰粒子）更激發了人們探索的好奇心。通過觸摸、點擊等互動，人們可以收獲對生命的短暫與更迭、重生與延續、世界的聯合與分裂、重復與無常的深刻認識，人們的視野也被拓展到更廣闊的宏觀與微觀生命宇宙。在展廳空間中，人與自然實現了新的共生關系。這種沉浸式體驗為人們留下難以忘卻的美好記憶，當人們在現實生活中遇到相似的自然與仿生形態，便能直接回憶起當初的互動經歷與情感。

圖1 《捕捉和收集蝴蝶的跨界飛舞》，2021

（二）傳統與當代形態

除了自然與仿生形態，teamLab也將傳統與當代形態融入藝術創作中。傳統形態是指在日本傳統藝術中提取的繪畫人物、遠古神靈、傳統建筑、書法藝術等，其借助新媒體數字技術重獲新生，被賦予了當代藝術美學與精神。當代形態則指抽象符號集合體如：點線面幾何元素的應用、海浪、水流的運動軌跡、動漫潮流人物等。

空書是temaLab歷經十多年研發而成的在空間里書寫的立體書法，是在空間里重新詮釋并重建書法的墨跡，如筆劃的深淺，書寫的速度，力道的強弱等。這些文字透過電腦程序的即時演算持續書寫而成，并非提前預錄好的影像，人們可以帶上VR眼鏡和手持控制器親自書寫，每一筆字符會隨著觀賞者的意識，呈現向左或向右旋轉的形態。每一件空書系列的作品都是持續書寫新的文字，在展廳體驗書寫的每一瞬間，觀賞者即時看到的立體構造物都是唯一的。temaLab還將禪宗中的“圓相”概念和空書結合起來，讓人們在空間中書寫屬于自己的“圓環天書”，多個“圓環”鏈接在一起，形成無數個“無限符號”，這是永恒的文字宇宙，也是重復流轉的生命世界。

當temaLab用數字化方式呈現微觀的水粒子、焰粒子結構，無數粒子的流動形成線條集合體，視覺上便成了“瀑布、河流、火焰”，這些動態全息影像會被投放到日本傳統建筑、巴黎大皇宮等主體上，也會與真實的瀑布、河流相融，這是數字化的自然，從微觀視角讓人們感受生命的存在。

二、形態知覺與完整互動

形狀知覺是空間知覺的一種，是人們對物體形狀特性如圓或方、粗或細、寬或窄等的第一認識。作為視覺、觸覺等感官協同活動的結果，形狀知覺是一種人類與動物共有的能力。物體形狀的原始特征包括點、線、角度和運動等，視覺系統對這些特征自動分析和檢測，無需有意識的努力。而形態知覺的建立，是人類專有的對客觀事物深層次的覺察、分辨、確認，處處體現主觀意識因素的參與。在teamLab的數字藝術中，多種形態引發的感覺刺激經過交互體驗后形成整體的形態知覺，通過對色彩、質感、形狀的合理運用，并借助科學技術與智能設備，teamLab的作品培養和發展了兒童的感知覺、觀察、想象、記憶和思維能力，更將成年人帶入童話般純粹的世界。

（一）光影和色彩、質感和形狀

作為喚醒人們本能層次的關鍵設計要素，不同色彩、質感和形狀會引起人們不同的心理反應，對情緒產生很大影響。teamLab對色彩的應用獨具匠心，為了保證完美的展陳視覺效果，teamLab通過融入美學、心理學等知識，在強化展廳整體設計效果時，著重突出作品的藝術氛圍，他們通常用高飽和色布滿整個空間，搭配合理布局的燈光，人們一進展廳便能瞬間被藝術氛圍感染，沉浸在漫無邊界的藝術海洋，這種視覺沖擊為人們留下了深刻印象。通過合理使用色彩，teamLab激發了人們的想象力，熱烈的紅色讓人聯想到火焰，耀眼的金色好似太陽的光芒，靜謐的宇宙藍與海洋、生機勃勃的青綠與生命、透明的云層和天空、銀色的水粒子線條和瀑布、五顏六色的極光……在這個色彩交織的空間里，人們感受著teamLab打造的“虛擬自然”和“數字生命”。

在作品《呼應生命的無重力森林—被平面化的3種顏色與曖昧的9種色彩》（圖2）中，teamLab將橢圓形蛋狀體布滿空間，人們穿過并觸碰這些生命體時，它們會變換顏色并發出獨特的音效，相近的個體受到感染也會變換成相同的顏色，讓空間的整體光線變化保持統一步調。通常被人們持續觸摸的生命體會發出最光亮的效果，其周圍個體的顏色在保持同色系的前提下變暗變淺，呈現一種漸變效果；如果人們不再觸摸，整個空間會被一種色彩充斥。因此，當人們撥開這些蛋狀體在空間穿梭時，通過顏色的變換和獨特的音效就能感知周圍人的存在。這些蛋狀體會呈現藍、紅、綠三種常見顏色，和9種曖昧的唯美色彩，這9種色彩由teamLab從水中之光、透過水草的陽光、朝霞、日出和黃昏的天空、桃子和梅子的果實、花菖蒲、春天的楓葉中提取而來，共計12種顏色不停變換。

圖2 《呼應生命的無重力森林—被平面化的3種顏色與曖昧的9種色彩》，2019

teamLab一直嘗試著創新色彩的概念，在其2022年新作《呼應的小宇宙群——固化光色，日出與日落》中，再次被沿用的蛋狀體元素也曾在同系列作品《呼應的小宇宙群——液化光色，日出與日落》（2020）中出現。這些彩色透明的橢圓形蛋狀體常被放置在非傳統展示空間的室外或森林地面上，內置絢爛的光帶，可以變換61種不同的顏色，仿佛一顆顆從銀河星系間墜落的奇妙隕石，構筑成現實世界中可視的宇宙景觀。白天，在太陽的照射下，它們能反射周圍的世界，當其中一顆被人觸摸或被風雨吹倒時，會發出聲音并逐漸恢復站立，像有趣的不倒翁，同時，它周圍的個體也會做出呼應，釋放同樣的音色傳播給人們。一旦太陽落山或在黑暗中，這些蛋狀體能發出五彩斑斕的光芒，在發出聲音時，它們還能照亮周圍的環境。只有當風雨靜止或人們不再觸碰，它們才開始慢慢閃爍。通過互動，環境和人都成為了作品的一部分。

（二）以科技為媒介

19世紀法國著名文學大師福樓拜曾經說過：“藝術越來越科學化，科學越來越藝術化，兩者在山麓分手，有朝一日將在山頂重逢。”近年來，技術革新為藝術注入新生活力，尤其是智能化和數字科技的日新月異，更徹底改變了藝術創作、藝術欣賞、藝術傳播、藝術交互模式。自成立以來，teamLab一直致力于通過科技與藝術的融合，在給人們帶來超越想象的沉浸互動體驗的同時，激發人們探索人與世界的關系和新的認知。teamLab的創始人豬子壽之認為“科技是人道主義，技術是人的延伸”，他們的藝術創作借助3D打印技術、3D動態圖像、AR、VR、全息投影等科技力量，將人們帶入現實與虛擬交織的藝術宇宙，實現了對人們行為層次的設計[1]。

隨著一個被遺忘已久的地下通道被重新發現，teamLab在這個不斷被侵蝕的空間里，用數字科技點燃了一團永遠燃燒的火焰。地下通道上方的森林是擁有三千年樹齡的家園，隨著時間流逝，散落在森林里的古代遺跡和留存至今的江戶時代花園，每天都在發生微妙變化。“火焰”是由無數粒子組成的連續統一體，teamLab先模擬真實燃燒的火焰，然后畫出與粒子運動有關的線，最后將線條壓平呈現在空間中。這種方式也被用于虛擬水流、瀑布、海浪的創作中，當人們走近作品或在作品上停留時，這些“偽自然景觀”會受到人們行動的影響，不停地改變面貌。當人們拿著手機軟件“teamLab：FIRE”靠近作品中的火焰時，火焰會“點燃”手機，人們可以把作品帶回家，當人們把這個火焰靠近其他人的手機軟件時，火焰也會被傳播。由此，社交媒體的使用最大程度上擴散了藝術創作的傳播范圍，能夠為不在場的觀眾營造“假裝在場”的景象[2]。

全球疫情的爆發限制了出行活動自由，人們被迫待在家中，2020年，為了讓人們在特殊時期感受與世界的連接，teamLab推出了《Walk,Walk,Walk Home》，作品被呈現在日本5G時代體驗館GINZA 456的地下空間，無論身在何處，人們都可以用筆在紙上、手機或電腦上繪制角色。角色被上傳后，會與世界各地的人創造出的角色共同出現在GINZA 456的地下空間里，并實時開始行走。當人們觸摸到角色時，角色會做出反應，有時會停止行走。當一個新的角色被創造并走出來，該角色誕生的城市名稱也會顯示在旁邊。在家中創造的角色會在YouTube上實時行走，當人們用電視打開YouTube，電視就變成了藝術品。

三、多種互動與反思感知

通過整合利用當代最新的數字媒體技術，如CG動畫、數位科技、人工智能等[3]，teamLab打造了一種超出靜態敘事的展陳空間，將藝術創作、展示、傳播、交流匯聚在一起，通過色彩、質感、AR/VR智能設備等觸發的多種互動，處處體現了人本主義心理學和環境心理學，無論兒童還是成年人，所有人都能在平等的體驗過程中，收獲從本能注意到行為互動，再到更深層次的反思感知。

人本主義心理學興起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美國，以馬斯洛、羅杰斯為代表，他們既反對行為主義心理學把人等同于動物，只研究人的行為層面，不理解人的內在本性；也批判弗洛伊德只研究有精神疾病的人群，不考察正常人的心理。人本主義心理學主張強調人的尊嚴、價值、創造力和自我實現，從人性本善出發研究人的心理。

無論是對自然生命的關注，還是對微觀宏觀宇宙世界的數字化呈現，對日本傳統文化和美學精神的創新傳承，teamLab的作品處處體現他們深切的人文關懷，和期望用作品喚醒人們珍愛生命、體悟自然、和諧共生的深刻哲思，并且他們相信通過在環境中的體驗和互動，能讓人們重新認識自我參與的價值和激發創造力的重要意義。

在作品《漂浮的花園——花朵與我同根同源，花園與我合為一體》（圖3）中，teamLab打造了一個人與花朵融為一體的禪宗花園，人見花時花亦見人，人所在的位置，花朵會漂浮上升，并跟隨人的移動形成環繞人的小空間。作品中的鮮花隸屬于蘭科，這類蘭花被稱為“氣生蘭、附生蘭”，通常自由攀附于樹木和巖石，用氣根從空氣中獲取水分和養分，因此在沒有土壤的地方也能生存。蘭花的花粉被昆蟲傳播，蘭花也會配合昆蟲的作息時間，改變自身散發的花香濃度，展廳空間內的花香在早晨、中午、傍晚、夜間的不同時刻都會發生變化。由于teamLab特意選擇了與夜行性昆蟲配合的蘭花，每逢夜晚，空間內便會散發超高密度的蘭花香，這也成為作品的精髓之處。利用視覺、嗅覺、觸覺等多種感官，當人們沉浸式欣賞美好景色的同時，也能重新認識各種新奇的生命，環境與人融為一體，和諧共生。

圖3 《漂浮的花園——花朵與我同根同源，花園與我合為一體》，2015

在人本主義心理學中，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著重指出，除了生理和安全的需要，愛與歸屬的需要、尊重的需要、認知與審美的需要是自我實現的基礎。在teamLab的作品中，我們常常能忘記復雜的社會與人際關系，暫時拋掉生活的重壓，重回最純粹的個體；我們也能在體驗和互動的過程中深刻反思，重新珍視那些因快節奏的繁忙生活而被忽略的美好瞬間和瑣碎日常。在teamLab打造的藝術環境中，我們可以收獲愛與歸屬，結交朋友，豐富認知，提升審美，最終接納自我、他人和自然的共融關系，理解并包容不同文化，時時常新的藝術體驗也讓我們成為積極參與的主導者，激發著每個人的共情力與創造力。

結語

作為世界上最成功的新媒體藝術團體之一，teamLab的作品借助自然和宇宙生命的豐富形態與視覺色彩，以及對日本傳統文化符號和美學精神的完美心理學運用，完成了對觀賞者本能層次、行為層次、最終到反思層次的設計。通過作品的光影和色彩、質感和形狀、聲音與香氣，teamLab為人們打造了視覺、觸覺、嗅覺、聽覺的全方位體驗；并借助智能技術和設備，讓人們積極參與互動，成為作品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多感知性、深度沉浸和豐富的臨場體驗中，人們感受著充滿哲思的東方文化，收獲著從視覺美感到治愈身心的自我充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