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任晉渝 攝影 | 梁喜兵

平遙民居四合院,典型的窄院。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趙大第故居
平遙的美,是張愛玲筆下的爐香,需要慢慢地彌漫到時光深處去嗅及。這座古城,于2011年初登上了美國《紐約時報》當年“全球最值得旅游的41 個地方”評選名錄。著名的旅行家丹·萊文給予它的上榜理由是,“當其他城市完全現代化時,中國產煤大省山西仍然保留了‘老傳統’。在平遙,傳統的建筑和明代的城墻被保留下來,香店、庭院式的房屋、19 世紀的銀行大樓,這些建筑仍是古色古香”。為此,“1997 年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文化遺產的平遙,理所當然地成為了中國和海外向往的旅游景點。”丹·萊文提及的“庭院式的房屋”指的是本地獨特的明清“四合院”民居。于是,在乍暖還寒的春三月,我們拜訪了這座老城中的趙大第故居,深入街頭巷尾體味古城民居建筑藝術最具“精髓”的角落。

趙大第故居正門,圓木金柱和石礎被砌入磚墻
古城有句俗話,“四大街、八小街、七十二條蚰蜒巷”。其實不止,據1999 年《平遙縣志》統計,城內街巷有199 條。除去重名,約有150條左右。丹·萊文提及的“庭院式的房屋”大多藏在遍布古城的細如蚰蜒腿的“蚰蜒巷”里。蚰蜒是一種喜歡陰冷、潮濕的多足綱節肢動物。古城的居民是典型的晉中“窄院”。窄院指的是一種形體狹長的院落,大多建筑于晉中南和陜西關中。不同的地區長寬比值不一。關中要更狹長些,仿佛長短炮,往往超過2,有些甚至達到了4。相比,晉中要均和些,大抵都是2。因為建筑空間的緣故,院落里常年半陰,陽光往往照不透全院。這樣的好處是炎熱少雨的夏季可以利用兩廂房檐口處搭接的木板、網簾來遮陽、避暑。不過,這也為蚰蜒提供了合適的生存環境,故而,古城的居民對它早已見怪不怪。蚰蜒的腿細密而長,古城的巷弄也是這般,每條蚰蜒巷寬不過二米,平素也只能供人行走。
慈禧太后躲避八國聯軍暫住平遙時,所下榻的趙大第故居就藏在這樣的蚰蜒巷里。趙大第故居位于倉庫49 號(舊號2 號),這座宅邸始建于康熙年間。趙大第是古城的名人,但他并非什么顯赫的達官貴人,或是腰纏萬貫的富豪,更不是學問深厚的學者耆宿,只是一個出身貧寒的老百姓。
趙大第的先祖最初棲身在古城東40 里外的一個叫宋山坡的小山村內,世代以打長工、做短工營生,實在無法生活才踏進古城。趙大第出生于清光緒七年(1881),從小營養不良,體弱佝僂,人稱“四不全”。在其3 歲時,父趙文熙便因病亡故。全家人僅靠祖父趙云興從他人手中賒來的一些針頭線腦,走街串巷叫賣過活。因其恪守晉商誠信經營的本分,得到了城中協同慶票號財東米秉義的認同,獲得了低息貸款,建起了一座“廣裕公”號,趙家遂興,于同治十一年(1872)12 月25 日從一個叫張云凌的人手中買下一所當時已經破敗不堪的宅院,從此有了個“安穩”的家。然天公不美,沒幾年,協同慶生意一落千丈,“廣裕公”號資金斷缺,趙云興心急之下,一病不起,在趙大第7 歲時便病故了。趙大第從此成了少東,更“廣裕公”號為“興義隆”,他繼承了祖父以信義制利,其母嚴于律己、寬以待人的優良正派作風,得到了上至掌柜,下至伙友的一致認可,使得興義隆日益興旺,遂于民國七年(1918),在原舊房基礎上重新蓋起了新房。

故居前院正門,褪色的雀替和掛落。

匾額上書“樹德”二字

故居前院正門的門獅殘留的石礎

門洞里褪色的仙鶴
故居的最初建構是三進四合院。宅門、錮窯正房、倒座房、廂房、垂花門、梁架木雕、懸山卷棚頂及人字山墻等晉中民居的建筑要件,在這里均能尋到。最初的前院,北、東、西房均為居室,南房為祭祀祖先祠堂與客廳。中院五窯用來做廚房、傭人居室與儲藏之所。后邊場院為書房,西房五間為居室,北房三間子女們在此讀書、識字。其余是車庫、馬廄、磨房。按老人們的陳述,當時的院落,從外觀看,不事奢華,內斂沉蘊。內里卻透著寬敞、藏風斂氣、祥和舒適,給人以輕松暢快、喜悅寬敞、陽光明媚的感覺。然而,經過歲月的滄桑,如今卻僅存前院一進院落供人免費參觀。
從宅門到院落,這里的每個細節都體現著主人與眾不同的處世觀。建造之前,趙大第并無設計,全憑民間師傅自己發揮。臨街的宅門“擇吉位而設”,居“震”位,系典型的“青龍門”。宅門系磚木結合門洞式門。兩側連接屋墻,帶披檐、樨頭。設有石階,共三層,讓宅門高于街面,即體現主人期望家人有“進身之階”,也彰顯著此時的主人已屬“高門”。奇怪的是,它并非通鋪,而是僅余中間供一人通行,兩邊設了坡道,讓人恍如看到舊日,時有輪車經常上下,既體現了主人內斂的性格,也體現了體恤下人的品德。大門為金柱大門。圓木金柱和石礎均被砌入磚墻,半遮半露,透露著主人諸事留余地的作風。上為晉中宅門門楣中的吊掛楣子式,雀替、掛落雖已褪色,但難掩雕飾精美。雀替上的花樹,掛落上的人物,形象逼真、栩栩如生。它們與院中木雕皆系當時的名家毋矜賢父子之手,并經木工師閻三則、二則兄弟二人配合,體現了晉中民居建筑裝飾的風格,既彰顯著主人和雕刻大師的文化修養,又仿佛在告訴我們主人想要“光大門楣”的渴望,并從此伊始,讓我們恍入一座木雕建筑藝術博物館。

東廂房山墻
金柱與大門間的左右兩壁據說往時繪著鹿鶴桐松,寓意福壽如仙、福祿如松柏。和門洞內天花板上的彩繪“八仙慶壽”,門內左右兩壁“鳳凰錦雞”,均出自古城裱糊油畫匠沙師及其女婿程師、雷師之手。不過,如今已經風消云散了。

主宅正堂上高懸的“崇文貴德”匾額
大門前曾經有一對石獅,雕刻師傅的名字已不得而知。門獅是晉商大院常見建筑元素,不僅有南方獅子特有魅力,也有許多藝術色彩和極具夸張的表現力。晉中石獅通常呈蹲姿,左雄右雌,起辟邪納吉作用,也有彰顯權貴的意思。據老人們講,趙大第故居的石獅,雄獅生猛,雌獅雅重,走遍古城都沒有比之更生動逼真的了。可惜已被損毀,僅余兩個石礎。
故居的大門板下部懸空,下有門擋石,可以靈活搬離。兩扇門上,各有漢式宅門建筑常有的鋪首、門環。所謂“獸面銜環辟不祥”,該鋪首形制簡單、大方,與門扇沉郁的色澤相和,體現了主人崇尚簡樸的生活理念。和其他的晉中民居一樣,這個大門上也設有“二字”的門額。古城的門額上常書寫著“坦蕩”“攸寧”“耕讀”“錫嘏”這樣的字眼,晉商的宅子往往都請名家寫過,每經過一個民居,其實都是一次很難得的欣賞書法的機會。故居這里也不例外,以敦厚、豐潤的筆觸寫著“樹德”二字,仿佛告訴世人,這里的主人曾經的“好德善施”。
據載,趙大第從二十幾歲就被街坊鄰居推舉為古城第八街的街長。第八街包括倉巷、雷家園、高廟底、仁義街及其所屬小巷。按說,作為一街之長,本應該是賺錢的。可偏趙大第這個街長不光不掙還“賠錢”,但凡上面有攤派,他總會自掏腰包上繳,街坊上缺糧的,他不光多借,還不要還。哪個賣房救急,他不光買來,還仍讓人家在其中住。街中大事小情,只要趙大第公斷,沒有一個不服的。這也是趙大第在平遙城聲名高隆的原因。
進入長長的門洞,我們首先體驗到了院落內外的空間節奏變化。通過金柱的外延和門洞及門洞內再設的金柱,以及鵪鶉尾式東廂房山墻影壁的視線遮擋,將空間進行大與小,封閉與開放,疏與密的視覺與心理的雙重壓縮。通過入口,空間起承轉合,完成了院落內外空間過渡,襯托了空間的主與次,保護了空間的私密性,突出了院落內空間的自然、舒適與美好。若再加上原有的壁畫、天頂畫,以及腳下平整、潮深的青地磚,這樣的“深空間”營造,令人頓生“曲徑通幽處”“庭院深深深幾許”的感觸。
作為影壁的東廂房山墻在這一“深空間”內也有其獨特之處。影壁是舊時深宅大院常見的建筑要素,以廂房山墻作為影壁,是晉中合院常見的方式。影壁一方面平添了宅院私密性,增加了“神秘感”,也起著主人期望的“辟鬼邪”作用。古城的影壁樣式有許多,有獨立的影壁,譬如文廟東側的明代早期遺物九龍壁,有廂房山墻雕飾精巧的影壁,但也有故居這樣不事修飾的儉樸風格。
據載,趙大第一生儉樸,講究實效。在其發跡后,家人所著的衣物不僅縫縫補補,且是大的穿了小的又穿。飯食也一樣,只年節時,才有白面、撈面、炒菜。平時,稀飯、窩頭、咸菜是常事。對家人的要求也極嚴,男丁家務,女孩針線。而對下人卻十分慷慨,只要在趙家做工,一概待遇豐厚。時間久的,婚喪嫁娶,甚至住宿,都以家人視之。僅這一點,就印證了其在主宅正堂上高懸的“崇文貴德”匾額。
除此之外,東廂房山墻上還懸雕有一只精致的神龕,外八字照壁、前廊、金柱、門楣、垂花、脊、螭吻皆俱,秀氣中透露著雄奇,體現出晉中民居的建筑風格。這尊神龕供奉的是土地爺,土地爺是中國人個個尊崇的“衣食父母”,傳說古城有40 位土地爺,各自守護古城一方鄉村段落。不知道趙家這位土地爺,是否也在其中?
拐過廂房山墻就真正進入故居院子。現在的主人將院子用方磚鋪過,很是整潔,加之竹蘭等物的修飾,透露出一股儒雅安寧的韻味。院子即前邊提及的晉中民居特有的窄院。呈矩形,體現著“天圓地方”和“五行學說”。整體建筑遵循著“向明而治”古制,坐北朝南。正屋面闊三間,采用晉中民居獨有的仿拱圈錮窯抬梁式磚瓦房加前廊樣式,柔美的雙坡硬山瓦頂上的煙囪建有一座小巧而精致的晉中建筑特有的風水樓。

晉商民居門額上的字往往反映著主人的品行
正房是給院中長輩或宅主居住的,也是家庭向心力的象征,位于整個院落的中軸北端居中處,是整處院落中風水中的坎位,體現著盼望老人延年益壽的儒家孝文化。這里原先居住著趙大第的母親,正堂曾懸掛著趙大第特為母親趙安氏制作的“堂萱永秀”匾額。而在生活中,趙大第也以母親為中心,出行、進門,均要事先向母親請示、匯報,進行商量,彰顯著孝行。此外,正房的開間、進深、高度的尺寸及建筑用料、裝飾水平皆是全宅最高標準。這也充分體現了晉中“北高不算高,南高壓斷腰”“前低后高,世出英豪”的傳統建筑文化。
之所以是三開間,則是為了符合儒家思想和中國道家陰陽對立統一的宇宙觀,即天奇數,為陽數、生數、吉數。古人以天在上,故建筑須拔地而起。設檐廊是晉中以南的風俗,目的是增加正房空間層次,加大進深尺寸。硬山頂,是晉中民居通用模式。上設風水樓,為晉中獨有。磚石錮窯是晉中民居主流,遠多于磚木瓦房。這種建構與古城的地理、氣候有關,能夠達到冬暖夏涼的效果。之所以用磚石,也說明了明清時平遙燒磚業的繁榮和木材的短缺。
院子的東、西設廂房各三間,三三對應。東廂要高過西廂,這里邊也有一個講究,“東青龍、西白虎,寧讓青龍高三分,不讓白虎壓一籌”。這些廂房是給院中晚輩居住的,故高度和裝修程度次于前述正房。建筑的樣式也體現了晉中民居文化的另一個特色,與正房相反,是磚石瓦房而非錮窯。此外,院子南邊還設有倒座房。
院落的整體工藝樸實無華,再次彰顯了趙大第內斂和質樸的品行,也體現了建筑它們的民間匠人泥瓦匠裴積義及其兄弟裴積禮的高超技藝。

院落里的石雕
趙大第故居擁有迄今平遙民居建筑中保存最完整的木雕、磚雕和石雕。環顧院落,無論屋脊、煙囪、檐廊梁柱、石礎、臺階、樓梯欄板與望柱,還是簾架、風門、窗扇和刻花玻璃、炕圍,三雕飾物幾乎無處不在。正房檐廊的掛落、雀替以及窯洞房的風門、窗扇、欞錦間的卡子花型上,都布滿了文房四寶和“天賜三多”“四君子”之類的民俗吉祥圖案,體現了主人儒商結合的精神追求。居中醒目位置,均以《滿床笏》(汾陽王過壽)《七星廟》(楊繼業與佘賽花結婚)等晉劇戲曲人物點綴其中,既顯示了主人對傳統文化的崇尚和對戲曲藝術的酷愛,也再次說明主人的孝道及對兒女婚姻美好、個個有為的期盼。正房和廂房樟水板風門上分別雕刻的《大舜耕耘》《鹿銜靈芝》《麒麟送子》和《太平有象》,既將民間傳統文化的勤勞持家、祿壽齊至、太平吉祥、人丁興旺表達得淋漓盡致,也將雕刻大師造型逼真、線條流暢、刀法嫻熟、韻味無窮的技藝呈現得盡善盡美。它們的題材、刀工、手法和藝術表現形式完全繼承了我國清末民居建筑的傳統工藝,集中體現了主人財富地位與文化素養,是整個古城雕刻最為精髓的部分。
故居的其余部分,在新中國成立后賣給了他人。故居曾經有一段時間作了客棧。不過,如今卻另有一個身份——在那曾經拜祭過祖宗的倒座房隔扇上懸掛著“市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晉中傳統金銀器制作技藝”的標牌。這是院子如今的主人趙大第長子女兒的孩子劉興東為它重鑄的又一個傳奇。故居經他重新修繕,東西廂房成了銀器加工坊,人們在這里不僅能看到古城最典型的民居建筑,同時還能見到平遙古老的手工銀器工藝。

1:硬山頂

2:晉中建筑獨有的風水樓性質的煙囪

3:精美的木雕窗欞
有時間,就前往古城,路過那些古老的民居,去追溯那些久遠的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