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成聚
鄧石如是清代碑學思潮興起后第一位全面實踐和體現碑學主張的書法家,在確立和完善碑派書法的技法和審美追求方面具有開宗立派的意義。他通過一生的游歷與努力,在篆、隸、楷、行、草書及篆刻藝術領域的探索所取得的成就,不僅在當時具有扭轉風氣的作用,而且對后來碑派書法和篆刻藝術的發展,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鄧石如的學習軌跡是“由篆而隸而真而行”。其篆隸實踐以秦漢為本、以雄強壯美為取法對象。他說:“余初以少溫為歸,久而審其利病,是以《國山石刻》《天發神讖》《三公山碑》作其氣,《開母石闕》致其樸,《之罘廿八字》端其神,《石鼓文》以暢其致,彝器款識以盡其變,漢人碑額以博其體。”通過對李陽冰篆書的大量臨習,鄧石如發現李陽冰篆書在“氣、樸、神、致、變、博”等方面存在很大缺陷,于是他轉而上溯秦漢碑版,從秦漢碑版中汲取營養以補足唐篆的不足。

[清]鄧石如 榮辱惟其所召 122×36cm×4 拓本 南京市文物公司藏釋文:榮辱惟其所召,傷易則誕,傷煩則支。己肆物忤,出悖來違。非法之動,因言以宣。發禁躁妄,內斯不道。欽哉訓辭。嘉慶歲次乙丑花朝,書于雷陽署齋之小停云館中。完白山人鄧石如。鈐印:鄧石如字頑伯(朱)
鄧石如是清代在篆隸書體上大量取法秦漢碑版且取得巨大成就者,也是碑派書法興起過程中一位成功的實踐者。在他30歲前后,經梁巘推薦成為金陵梅家的座上賓,得以博覽梅家的“秘府異珍”和秦漢以及秦漢以后的歷代金石善本,于是“山人既得縱觀,推索其意,明雅俗之分,乃好《石鼓文》、李斯《嶧山碑》、《泰山刻石》、《漢開母石闕》、《敦煌太守碑》、蘇建《國山》及皇象《天發神讖碑》、李陽冰《城隍廟碑》、《三墳記》等等。每種臨摹各百本,又苦篆體不備,手寫《說文解字》二十本,半年而畢。復旁搜三代鐘鼎及秦漢瓦當碑額,以縱其勢、博其趣。每日昧爽起,研墨盈盤,至夜分盡墨乃就寢。寒暑不輟,五年篆書成”。所以,其篆書表現出“茂密渾勁,蒼古奇偉、雅健妙麗”的特色。正如康有為所說:“所見博,所臨多,熟古今之體變,通源流之分合。盡得于目,盡存于心,盡應于手。如蜂采花,醞釀久之,變化縱橫,自能成效。”
在篆隸書方面,鄧石如一掃當時書壇恪守幾百年來“玉箸篆”裹鋒截毫以求平整的傳統僵化局面,以隸筆作篆,用長鋒羊毫,不加剪截,輕重疾徐,放筆直書,富于提按起倒的變化而鋒芒畢現,充滿了書寫情趣與韻致。行筆酣暢淋漓、沉著痛快。結字則熔鑄史籀、漢篆及金文,形體多變,濃淡疏密富于變化。把篆書體式拉長并呈開放型結構,以圓澀厚重、雄渾蒼茫的篆書線條,臻于化境的筆法技巧和圓渾高古風格,引領了清代篆書的新風尚,也開辟了清人篆書的新風尚,為篆書創造性的繼承、創新和發展作出了重大貢獻。后世如吳讓之、趙之謙、吳昌碩,直到今天的篆書家,莫不尊其為典范。
鄧石如的隸書遠宗漢隸,用篆籀之筆略摻行草之意,又佐以魏碑的氣力,中鋒運筆,逆入平出,風格獨樹一幟:結體緊密,體方勢圓,使清代頹萎的隸書面目為之一新。方履篯盛贊其隸書:“寓奇于平,囿巧于樸,因之以起意,信筆以賦形。左右不能易其位,初終不能改其步。體方而神圓,毫剛而墨柔。枯潤相生,精微莫測。”
鄧石如的篆刻,在徽派和浙派的基礎上參以秦漢碑版并結合其凝練舒暢的篆書,實現了“以書入印”的創作理念,開啟了“印從書出”的不二法門,為篆刻藝術開創了跳出秦漢元明印到“印外求印”的一片新天地。他將小篆及《三公山碑》《國山碑》的淳古綿厚而又婉暢磅礴的篆書引入篆刻中,將篆書、篆刻融會貫通,并參入漢碑額篆,將過去的“印中求印”的創作理念轉變為“以書入印”書印相參,使書風與印風有機融合,達到真正的和諧統一。這得益于兩個方面:一是其篆書的多元吸收,風格的純化;一是其篆刻自身的同步成熟。鄧石如白文印依賴對漢印的改造,朱文印則借助漢篆乃至六朝來加以統一,即所謂的“刻印白文用漢,朱文必用宋”,但朱白印章在氣息上是統一的。這種“引篆入印”“以刀法傳筆法”的新鮮舉措,為篆書書法的具體實踐另辟蹊徑,取得了前人罕見的藝術成就,對后世書法和篆刻藝術的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尤其是對楊沂孫、趙之謙、徐三庚、吳昌碩、黃牧甫、吳讓之等篆刻家的影響更為深刻。沙孟海曾評價:“他把篆書上生龍活虎、千變萬化的姿態運用到印章上來。這是印學家從未有過的新事,活力充沛,氣象一新。”
在個人技法和風格成熟之后,鄧石如綜合運用各種手法,因勢生形、因時生勢、刀筆相融、刀刀見筆、筆筆見刀,正如明人程遠《印旨》所言:“筆有意,善用意者,馳騁合度;刀有鋒,善用鋒者,裁頓為法。”最終呈現出特定的藝術效果——既有美的外在形式,如多字印借助界格,印面和邊欄完美結合;又有本質、質樸的東西,自然而然,避免過度沉湎于技法,看不到個人的精神和心性,為后世學人提供了可供借鑒的創作思路。
古今研藝者要想成為大師,理念和技法皆不可缺。鄧石如碑學理論源泉有賴于其對自然界長期的觀察和禪悟。“其學書時不臨帖,每坐松樹下,耳松濤之聲,摹其風神;觀松樹之形,摹其挺拔,故其取法不同乎人,其書法能超乎人”。其道法自然的觀念與書法觀念融為一體,使書法成為反映生命的藝術,豐富了書法史品評的內涵。鄧石如在書法實踐中首創“計白當黑”的藝術審美理念,強調“筆不到而意到”,他提出“求規之所以為圓與方之所以為矩者以摩之”與“疏處可以走馬,密處不使透風”的理念,把書學思想推向了嶄新高度。一些學人認為“計白當黑”與“知白守黑”意義相同,其實加以深究,前者又有別樣意味。“知白守黑”指運用留白(白)來烘托筆墨(黑),“黑”仍為主體,而“計白當黑”更強調“白”在整個創作過程中的價值。計,指謀劃、計算,在鄧氏心中,謀劃留白(白)與運筆書寫(黑)地位均等,而非一主一客,與“知白守黑”的意涵不同。鄧石如抓住了藝術創作中造型及布局的關鍵,有利于營造深邃而美妙的意境,凸顯出重要的藝術審美價值。。
“字畫疏處可以走馬,密處不使透風”,“疏”與“密”自然指“黑”與“白”相互空間的變化:一是在單字之中以筆畫疏密表現空間布局的跳躍性與層次感;二是在全幅布局時不求字字黑白均勻,而是通過字與字之間在空間上的離合互動進而構成作品整體的疏密對比關系。“常計白以當黑,奇趣乃出”表明了書法筆畫疏密呼應及和諧之美的重要性。如南京市文物公司藏《榮辱惟其所召篆書四條屏》,整體線條剛柔相濟,融隸入篆。單個筆畫較多的字注重密處取疏,如“法”“禁”“辭”“訓”等字密處筆畫緊湊,卻又在點畫之間有意留出稀疏的地方;在整幅中還注意黑白空間的層次感,從而在形疏而神密、形密而神遠之中尋求整體空間的平衡。
帖學發展到清代,開始不斷僵化,泯滅了“人”性,成為千人一面、萬字雷同的干祿文字。思想統治的加強、程式化的文人書法,使得作為書法主體的“人”消失了。鄧石如實現了“脫帖入碑”的驚世之舉,為我們重新找回書法主體——“人”的意識打開了一扇窗。
他的豐功偉績,“與人論道藝,所持侃鑿,絲毫不肯假借,布衣棕笠,貴客公卿間,岸然無所詘也”。鄧石如創造性地探討人、自然與書法三位一體的和諧統一,以碑學為指歸,通過書法藝術表述生命中的本真,而不是一味師古不化。鄧石如是一座偉岸的山峰,書法囊括萬殊,熔古鑄今,以遒勁的筆力、俊逸的體勢、古拙的意趣、醇厚的韻味顯現出一幅激人振奮的陽剛之美;鄧石如的書學思想,不僅在當時振興了碑學,也為力挽頹風之勢發揮了巨大作用。他因對金石碑版的借鑒,而使后來學書者得到更多方面的啟發,在思想上較少受到禁錮,開啟了書法創作心靈自由的大門,清代之伊秉綬、陳鴻壽、包世臣、何紹基、張裕釗、沈曾植、康有為,直到曾熙、李瑞清等書風都一大變矣。

[清]鄧石如 復生洲詩 129.2×27.8cm 紙本 四川博物院藏釋文:劃破清波觸面來,橫拖皖口浪花回。盤根復據黿鼉窟,倒影疑翻滟滪堆。勾引帆檣緣蓼岸,迷離云水隱珠胎。江城煙柳張圖畫,一片寒沙雁陣開。復生洲詩,次峰峙太親翁壇長韻,即呈郢政,姻晚鄧石如初稿。鈐印:石如(朱) 鄧氏完白(白) 家在龍山鳳水(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