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的從容

文／紹興市第一中學 桑昊宸 圖／朱大鳳

生于古城，對這座飽經風霜的城市最深的印象便是，在風云變幻間由內而外的從容。應是越王勾踐，臥薪嘗膽，以三千越甲盡吞吳，抑或是王羲之在蘭渚山下以文會友，飲酒賦詩，以“俯仰”之志觀察人生、感受人生的瀟灑風姿。風雨如磐，如喑如晦，古城，在天地的熔爐里，煉就了本真的堅定與從容。

曾有幸讀過梁曉聲先生的《總有一種柔軟，讓人生堅定從容》，書中列舉了身邊的一切柔軟。應是某一瞬間的靈魂契合，當合上書頁的時候，我抬起頭，望向窗外，雨絲如織，輕盈地飄飛，卻從未驚惶了來去的熙熙攘攘和遠方的萬家燈火，一切皆是那般安然。在雨幕之后，城，施施然地換上這天地間最細膩的旗袍，駐足在弱柳扶風里，亭亭玉立于河畔微漾的水波中，輕倚在蜷伏橋底細梳輕羽的鴨鵝旁。但這仍未是她最美的時候，待到暮靄為她抹上緋色的腮紅，日落為她披上柔軟的黑紗的時候，最是妙不可言。王開朗先生曾言：“看世界像一塊烙鐵，從猩紅、滾燙、凌亂，一點點變涼，變得溫柔、明晰、寧靜。”有了夜色的罩護，人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單身，是靈魂上的單身，于是，應撐著傘，沿著燈影，去漫無目的地走走，去邂逅這位不知所終的姑娘。

城的靈魂出現在雨夜時分，她最喜歡待的地方是老街。

倉橋，是城從另一個年代繼承而來的，晚上比白天熱鬧，雨天比晴天更具韻味。對這條長長的懸滿橘黃的紙燈籠和銀白的垂羽風鈴的街道，最初的印象便是傍晚主路上的吆喝聲以及滿溢在弄堂里的臭豆腐味，四處都氤氳著熱騰騰的蒸汽，天南地北的人們在這里浸潤于古早的氛圍與濃郁的水鄉氣息。倘若有些饑餓，沿街盡是鄉土菜，醇香溫潤的黃酒香氣宛如涓涓流水般淌出，一如老城里的人與生俱來的熱忱，招徠著早已饑腸轆轆的客人們。只需從從容容地坐在上了漆的長板凳上，嗑一碟咸香有味的茴香豆，打量一圈店內的酒壇子，佳肴便會在片刻內呈上，大快朵頤即可。

入了夜，老街便散走了游人。若有些細雨，便是最溫柔的時候。喧嘩已畢，老街也需稍作休息，需要些從容的呼吸。披著星光，靠著龍山的葳蕤草木，枕著清幽的流水聲，夾雜著雨打寬葉的韻律，空明的月光一旦入了畫，便成了一首絕妙的詩。小橋流水人家是她的名片，夜色未濃，還別有一番風姿。

古城的橋是風景的樞紐。橋的名字已然磨損，但橋下的那棵櫻桃樹充作了它的門面。那應是某個沿河人家栽下的，長得格外恣肆，門口也沒有生分、拒人千里寫有“不得采摘”的牌子。每年四五月份，櫻桃樹便可供路過的游人享用些甘美的果肉。在橋上歇息一下，想象著白天絡繹不絕的烏篷船搖著櫓，從河的遠處蕩向另一個遠處，櫓聲悠悠，燈影長長。然后偶爾能見到租用一葉小船的夜游客，應是循著徽之雪夜訪戴的雅興，乘興而行，興盡而返罷了。向流水的來路放開視野，是一排橘黃色的燈，在柔柔的雨夜里顯得溫和而明亮，散發著一種神秘的力量，似乎能洗濯心中的沉郁與凄苦。

人家都已入眠了，老街上的人，大都睡得很早，與老街保持著一致的節奏。只偶有兩聲幽微的犬吠，在深巷中淺淺地游弋，其他便盡是此起彼伏的蟲聲和雨聲。此時的鄉土菜館門口，高懸的燈籠仿佛墜入了夢鄉，但仍有淡淡的酒香均勻地飄散在巷子里，朦朦朧朧地醞釀著滿滿一天的情思與遐想。沿著老街漫步，還有些與眾不同的人家。尚記得有一戶的門框呈圓拱狀，門板上了朱漆，門聯是古樸的篆書，落款卻是尚十四歲的元姓少年，想必是書香門第吧。還有一處是始終敞著門的，從門口往里望去是一條石子路，通向不知何處的遠方，頗有“庭院深深深幾許”的永叔意蘊，卻也從未進去過，生怕打攪了雅興。循著岸邊清一色的柳，倚著晚來的風雨，不知從何處滲來孤獨和滄桑，再沿著巷的深處走去，酒旗開始變得稀稀拉拉，矮屋頂的瓦片上本群居的青苔也少了許多。

城，城，你似乎也走得從容。

歲月可以削減每條老街的長度，卻磨蝕不了一分一毫你的眉眼。雨夜的遠處不是盡頭，而應是更多如此的雨夜。

或許水榭的戲也占有一席之地。夜里的風雨，本是擋不住隨時而來的閑情的。烏篷船在碼頭雜雜地鋪開了。稍尖的船頭與皮革包裹的船尾交錯著，看似紊亂，卻足以讓熟稔的船夫和乘客們在船間來回穿走。陌生的客人大多頂著笠，撐著傘，伸長脖子如大鵝般好奇地向前張望。水鄉的水，塑造出了如此奇特的舞臺。臺上多是唱蓮花落的，《馬家搶親》是極受好評的曲目，也有些熟絡的船夫們掐著腰，敞開嗓子，也能幫著唱上兩三句。臺上臺下眉眼交錯，收獲頻頻喝彩。

此時風雨如紗，從容地飄飛在天地間，而我的城，就這樣淺淺地，被裹在了“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