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微微 四川傳媒學院
我們總在說“表達”,畫筆是畫家表達的工具,文字是文藝家表達的媒介,陶藝家以陶瓷材料為語言去表達觀念、表達審美、表達新的“發現”。在陶藝創作過程中,心相與物相由此關聯起來,物相作為客觀的媒介、物體,由語言的共識、思維的邏輯性、情感的共鳴等達到“語言”的交流。所謂演繹,是對語言的轉換,是對心相的物化呈現。演繹的過程是創作者將觀念、情思凝結、提煉的過程,最終轉換成可視、可觸的作品。
陶藝的物相是創作者精神的凝結物,是精神的外化,是精神的某個節點,是邏輯、認知、審美、機緣等因素作用下形成的屬于當下時空的物相。知識、文化、工藝、觀念等所有可能促成一件作品誕生的因素就像一張網,在每個創作者心中編織、纏繞,織出了不同的紋理和效果,心相由此形成物相,再以此如此循環往復,在不同的文化、觀念基因組合下碰撞出新鮮的生命。
傳統陶藝在實用的國度里達到了那個時代所能企及的至精至美,造型的考究、紋飾的浪漫、釉色的瑩潤,在陶瓷材料的泥料、釉料方面極盡所能演繹了材料的可能性,給后世留下寶貴的經驗、啟發以及審美享受。而今天的陶藝更是使陶瓷材料語言釋放出更加獨立、個性、獨特的審美和觀念,給觀者提供一個新的審美和思考的視角。在傳統陶藝到現代陶藝的演變與流轉過程中,心相在陶藝創作中從實用中脫離出來,成為更獨立的核心。
土和水是大自然對人類的莫大恩惠,人與泥土的親切感是與生俱來的,多少年來人們自覺將自己的人生情感與之相關聯,有的視“土”為生命的希望,有的視其為永遠的寄托。陶瓷材料對于人類來說是最質樸、最自然、最親切的材料,我們身邊隨處可見泥土,人類又在這最平常的材料中發揮了自己無窮的想象,注入了深厚的情感。泥土源于自然,經過淘洗提煉后作為制作陶瓷的材料。陶瓷泥料具有很強的可塑性、黏性且具有一定的耐火度,泥料里的黏土成分和微量元素的不同導致燒成溫度和效果的差異,在藝術語言的表達上為陶藝家、設計師提供了廣闊的藝術空間。制作陶瓷的過程就像“化泥土為金玉”,創作者發揮自己的想象力和智慧還能從中享受到無盡的創作樂趣。泥土作為大自然的饋贈,能夠給予創作者靈感,這也正是陶藝的魅力所在。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中國擁有廣袤的土地,中國歷史上的八大名窯均以其地名命名,各窯口的陶瓷作品各具特色,從色彩到質地再到作品風貌都有很強的地方性。例如鈞窯的窯變釉作品,釉色厚重且絢麗,流動的釉在窯內還原氣氛的作用下自然形成釉畫效果,似真似幻,給人以無窮的想象,因此古人有對鈞瓷“入窯一色,出窯萬彩”的描述;汝窯作品以瑪瑙和許多名貴的石材入釉,釉面如玉般瑩潤,曾一度成為皇室專用貢品,古人云:“縱有家財萬貫,不如汝瓷一片。”足見人們古時對汝瓷視若珍寶;定窯作品顏色乳白,白中又帶些許淡淡的黃,給人以象牙般的質感;龍泉窯的青瓷釉色瑩潤,如一汪青色泉水,沁人心脾。
陶瓷的燒造是科學的,同時也是自然天成的,掌握科學的工藝知識,能夠讓我們在創作過程中更理性地處理作品的表達方式和表達效果。從泥料的淘洗、提煉和制備、釉料的配置這些前期準備工作中都可以自由地發掘到陶藝家作品語言的契機。在長期與泥接觸的過程中,漸漸掌握泥性。陶瓷的工藝具有特殊性,環節多、流程長,制作周期自然也長,平和的心境更利于創作。各種燒窯方式在窯火中經過物理和化學的作用也能夠賦予作品不同的氣質和風貌。
現在的陶藝家們也積極探索新材料,將新的材料運用到陶藝作品中,給作品帶來新穎的質感和特殊的氣質。有的陶藝家探索不同的燒成方式,也為作品的視覺呈現帶來別具一格的藝術語言。
細數傳統陶瓷,從一件件或樸實或精巧的陶瓷作品中我們不僅能想象出古人生活的一些片段,還能從作品內容和風格形式里感受到創作者彼時的所思所感。
新石器時代的鶴魚石斧圖陶缸,再現了原始社會人們創造工具、捕獵生活的片段。馬家窯文化中的舞蹈紋彩陶盆描繪了捕獵之余人們的閑暇生活,這是對美好生活的記錄,也是對美好生活的慶祝和期盼。夏、商、周時期陶器受到青銅器裝飾的影響,云雷紋、饕餮紋嚴謹規整,彰顯祭祀儀式的隆重和祭祀者內心的虔誠。秦始皇陵中的每一個士兵、每一匹戰馬屏氣凝神、英武健碩,彰顯了一個國家的民族氣概。漢代的藝人手里敲擊著樂器,身體跟著樂曲的節奏律動,盡顯愉快與幸福的狀態,這是當時人們美好生活的縮影;漢代陶器上的云氣紋透露著人們與天地氣韻融為一體的精神世界的神秘與浪漫。隋唐時期,在富庶、自由的生活中創造的陶瓷盡顯奔放與熱烈。宋代陶瓷對裝飾的克制、對造型的考究、對質感的追求,是宋人由外向內的追求,一花一鳥都盡顯優雅氣質,散發出來的是清新雅致的浪漫。一路走來,朝代更迭,時光變幻,陶瓷器物由粗獷到細膩,由樸實漸漸散發優雅氣質,凝結在陶瓷器物中的心相由實用為主到越來越追求審美境界,人們對陶瓷材料的演繹越來越爐火純青,表達的心相也越來越純粹和令人感動。在這個過程中,工藝技術在歷史發展中不斷進步、積累和沉淀,陶瓷的材料語言被不斷發掘和創造。
從古至今,真善美的大主題在陶藝作品里一直在傳承,但表達的內容和形式已經發生了非常大的改變。從前的材料語言或許具有“中國風格”和時代烙印,同時也成為時間密碼供我們解讀,但在今天這樣的語境下,陶藝材料語言必將跨越國界、跨越文化,陶藝作品勢必朝著更純粹的藝術感染力的方向發展,這種純粹也是陶藝家們正在探索著的,試圖去描繪的新時代的心相。
中國傳統陶瓷追求飽滿、圓潤、規整,那些備受稱贊的作品大多表面光潔、造型端正,對圓的偏愛大多是受限于工藝技法。對陶瓷意外情況的接受度沒有那么開放,縮釉、變形、開裂、起泡、煙熏等都被認為是作品的缺陷,從這個角度來說傳統觀念對陶藝的創作是束縛的。而現代陶藝的產生首先就是從反叛傳統開始的,粗糙的、破裂的、扭曲的、煙熏的等效果被現代陶藝家所接受,他們發現了陶瓷這些客觀現象中的語言魅力和力量感,對陶瓷材料的駕馭從征服的姿態轉變成一種尊重的態度。對殘缺的作品進行修繕的行為還生出惜物的觀念。理性的思考、客觀的認知都在促使當下的陶瓷藝術擁有越來越獨立、完整的審美品格。
陶藝家白明曾生活在湖泊環繞的地方,這樣平靜祥和的自然景觀已經流淌在他的血液里。他的作品《線釋水》手繪的藍色線條在飽滿的、潔白的器物表面一層一層、一圈一圈蔓延開來,青花的藍在光潔的釉面中浸潤著,濃淡深淺變化著,像是微風吹拂的微波蕩漾的湖水,水的柔美浪漫就在這樣的線條中一覽無余。他的作品《大成若缺系列》,以圓盤為創作基礎,有的盤子完整,有的盤子邊緣有缺口。盤內或涂抹一些泥漿,在局部或畫幾條看似隨意的線條,或粘貼一些褶皺的泥片,顏色黑白相間,似水墨的暈染,又有泥的語言。我們從他的作品中能夠讀出傳統哲學觀念,在不完美中構建一種完整性,有一種道法自然、無所不容的博大精髓。他的作品是對傳統文化的發掘與再現,流露出一種抽象的詩意。他沉迷于與泥土的對話,正如他自己所說:“我只關心我的作品是否‘像我自己’。”心相與物相在他的作品中得到了完美的結合與呈現。
英格蘭陶藝家厄魯姆·阿米爾的陶藝作品從植物標本中獲得靈感,他對植物細胞構造非常著迷,進而創作了一系列融合科學現實和自我想象的陶藝作品。他的作品總是有一個或多個模仿成長過程的元素的重復,他認為這是一種冥想和安慰。自然物相經過作者的思維和感受后被創作成全新的作品,這些都是作者內心想要呈現的物相,它來源于現實,卻也區別于現實,是一種全新的物相。
美國陶藝家溫·黑格比的作品借助陶瓷材料的不同色澤和質感的對比營造出山川湖海,通過釉色和肌理的對比展示出美國西部風景,棕紅色的山石,深藍或碧綠的湖水、有裂紋的干涸的白色土地、黑灰色的巖石是他作品中永恒的表達內容,在圓形的碗、罐上,在泥板上,在連續的柱形上,我們都能見到這樣的抽象山水意象。這是作者心中的家鄉的風景,通過對陶瓷材料的演繹表達了他對家鄉熾熱的愛,也能讓觀者感受到這山川湖海的開闊與包容。他對陶瓷材料極強的駕馭能力正是源于他對泥、釉、火的不斷探索。就像他說的:“一旦掌握了材料的性能,物感的特質、材質的語言就會為表達提供更恰當的形式媒介,成為發揮物性表達內容的豐富手段,同時在審美維度上增強視覺力度、觸覺感受。材料經過人的組織創造其本身是會說話的。”
陶藝家朱樂耕的陶藝作品許多都表達出他對自然、對生命的熱愛和深刻感悟。他的高溫陶瓷壁畫《生命之綻放》一如他的創作理念,靈感源自大自然,樹葉、花朵、嫩芽、苔蘚、蘑菇、河流、卵石,這些自然界的元素在他的手中變得似真似幻,表達了自然界中生命的自由萌生的生機勃勃的狀態,讓人感受到大自然的神奇魅力。《涅槃》表達的是生命的解構與重生的過程,在展示空間中從四壁到展廳的中間都將布滿作品,這些作品由彌漫在空中的佛像、手勢、蓮花、蓮蓬、荷葉等組成。色彩只有金和白兩種,金色在內,白色在外,象征著修煉是內在的,最有價值的是在內心。[1]表達了作者認為的生命輪回、萬物平等觀念,同時也是符合中國哲學中“天人合一”“物我合一”的觀點。生命是在毀滅中循環往復,是在烈火中得到永生,而生生不息正是生命的魅力所在。同時,生命的不斷解構和重生,也就是宇宙的規律和生命的規律,也是作品要表達的主題所在。
俄羅斯藝術家謝爾蓋·伊蘇波夫的陶瓷作品以造型、繪畫相結合的方式創作了一些怪誕的人物和人物、人物和動物相結合的形象,人物面部或身體繪有人物,與造型形成一定的反差,似乎在揭示人物心中所想,將人物的外顯狀態和內心想法同時展示在一件作品中,有時在作品某處還繪有一雙正在觀看的眼睛,這雙眼睛仿佛是上帝的注視,體現了作者對人性的思考。
耿雪的作品《海公子》以動畫短片的形式,以陶瓷材料為媒介表現了文學作品《聊齋志異》中的故事。整個作品實物以陶瓷材料為主,人物、場景皆由景德鎮瓷泥捏塑和青花勾勒完成。人物和場景都有一定的寫意性,人物沒有過多的細節,表情、姿態卻恰到好處地展現了故事的起伏變化,同時結合光影、流水、配音,把怪誕、驚悚的氣氛烘托到極致。第一遍看這個作品的時候會被嚇到,但再次去看的時候就完全忘記了它的驚悚之處,許多細節耐人尋味,看似具象的形象中融合了許多意象的表現手法,你能感受到作品的文學意味,人物故事的悲涼感濃濃地向你襲來。借助瓷的破碎狀態和聲音極致地描述了海公子內心的絕望和破碎感。人文的、自然的元素在作者心中幻化成“心相”,經由陶瓷物化成最終的作品,表達了作者對生命的熱愛、對人類自身命運和情感的關注。
在欣賞與分析這些陶藝作品的同時,我們似乎能看到作者的思維脈絡,有時候觀念在我們生活的某個瞬間,如看到某處風景、某個自然現象、某件事情發生時的一閃念中產生,但卻很難暢快地表達出來。形態、肌理的構想與材料、工藝技法的磨合,時間的流逝都可能會削弱或改變我們對那一閃念的準確表達。我們既要思考如何去表達,還要同時將自己當作觀看者去審視,陶藝創作的過程就是這樣充滿著變化的可能。正如陶藝家白明說的:“陶藝是考驗著藝術家的耐心與真誠的緩慢的‘過程’藝術,凡是經它嚴格挑剔過的藝術家無一不具有一個共性的品格——學會安靜地與自己相處。”[2]
我們外在有一個自然,內在也有一個“自然”。自然界的物相是數不盡的,但陶藝家從來都不止驚嘆于自然物相的奇妙,在創作的過程中他們借助于陶瓷,創造著心中的那個“自然”,所有元素被打破、重組,這些元素又在新的作品中和諧共融,形成新的具有生命力的作品。藝術最終是走向創作者內心的呼喚,而陶瓷材料的神奇魅力正吸引著我們去表達自己最真摯的內心和情感,在這個過程中心相與物相在慢慢地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