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叛國罪的古與今

裴幸超

河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7

叛國罪作為一種嚴重威脅國家、社會共同體安全的犯罪，古今中外都存在。在英國，現(xiàn)行的叛國罪主要包括：在國王的領土內發(fā)動對國王的戰(zhàn)爭；在國王的領土內依附國王的敵人，在國王的領土內或其他地方為敵人提供幫助和鼓勵；煽動他國進攻英國或女王的其他領域或附屬國而在英國領土內發(fā)動對女王的戰(zhàn)爭等。這些叛國罪名主要是由英國歷史上的一些叛國法令所規(guī)定，如《1352年叛國法》《1696年叛國罪審判法》以及《1848年叛國罪法》。英國的叛國罪是歷史發(fā)展的結果。從封建時代開始萌生，并不斷發(fā)展，之后經歷近代變革時期的重塑，在殖民擴張時期又在英國的殖民地生根發(fā)芽，發(fā)展至今與普通法系國家的叛國罪同宗同源，但又呈現(xiàn)出不同的形式。本文意在重現(xiàn)英國叛國罪的前世與今生，進而來審視叛國罪在歷史流變中呈現(xiàn)出的發(fā)展規(guī)律與特征。

一、封建時代英國的叛國罪：違反對國王的效忠義務

封建時代英國的叛國罪既不同于主權明晰的現(xiàn)代國家，也與古典時期的古希臘、古羅馬有所區(qū)別。這一時期，叛國罪旨在適用于任何違反對在位國王本人應盡的效忠義務，就像其名字所暗示的那樣，是背叛或對效忠的違背。①因此，在封建時代，一般用叛逆罪來指稱叛國罪。這種叛國觀念的核心則是打破絕對效忠關系。它主要來源于兩個因素，即古羅馬的“叛國罪”［1］觀念和日耳曼的“效忠關系”以及破壞“國王的和平”。在封建制度的形成過程中，日耳曼人與人之間的“效忠關系”演變?yōu)榉獬紝Ψ饩姆饨ㄐе谊P系。

此時，在英國普通法中，將犯罪劃分為以下幾種：叛逆重罪、叛逆輕罪②本文所謂叛國罪一概指叛逆重罪，使用叛逆輕罪（petty treason）概念是為了與叛逆重罪區(qū)分，《1352年叛國法》只是提到了另外一種叛逆罪，并未出現(xiàn)叛逆輕罪的概念。叛逆輕罪這一名稱的真正使用開始于1423年，該罪名在1828年被廢除。、重罪③重罪：從歷史上來說，與叛逆罪同源，源于日耳曼的背叛觀念。在封建制度之下，重罪是指封臣違背了對封君的效忠義務。后來隨著叛逆罪從重罪之中分離，重罪逐漸成為僅次于叛逆罪的一種犯罪，涵蓋范圍也開始擴大，所有嚴重的犯罪都可歸于名下。依據(jù)戴維M.沃克《牛津法律大辭典》中的定義，是指在英國司法判例和成文法中規(guī)定的犯罪行為，如謀殺罪、縱火罪、強奸罪、搶劫罪等。和輕罪。其中的叛逆重罪就是文中所謂的叛國罪。在封建社會前半期，叛國罪是普通法下的一種犯罪。但隨著普通法的發(fā)展，造成了叛國罪名的模糊性問題。主要體現(xiàn)在兩方面，其一，叛國罪名本身模糊，在普通法中，不同法學家會有不同的叛國罪界定；其二，叛國罪與重罪界限不明晰。叛國罪名的模糊性造成了濫用罪名的問題。國王和王室法官手中握有司法解釋權，因此，可以將一些犯罪解釋為叛國罪。而叛國罪一旦成立會帶來人身和財產兩方面的刑罰。這就造成英國民眾對國王隨意解釋叛國罪的不滿。因此，議會下院不斷請愿，希望國王通過制定法的形式來明確哪些犯罪構成叛國罪。最終，愛德華三世在位第25年頒布了英國歷史上第一部制定法形式的叛國法令，這就是《1352年叛國法》。其規(guī)定了5個叛國罪名。

“圖謀或策劃謀害國王、王后、國王長子或王位繼承人；侵犯國王之伴侶，或國王之未婚長女或國王之長子和繼承者的配偶；在國王領土上對國王發(fā)動戰(zhàn)爭，或效忠于王國內國王的敵人，在本王國或他處給他們提供援助和便利；偽造國王的國璽或王璽，或他的貨幣，將假幣帶入本王國冒充英格蘭之貨幣，例如被稱為Lushbury的貨幣，或別種英格蘭貨幣，明知貨幣是偽造的，卻用于交易，用于交付，以欺騙國王和他的人民；殺死御前大臣、財政大臣或國王的任一法院的法官、巡回法庭法官，及任何其他被國王委任受理和裁決案件，且正在其職位上履行其職責的法官。”［2］

該法令的頒布并未解決叛國罪名模糊不清的問題，之后在歷次政治危機中都會有新的叛國罪名被創(chuàng)制出來。例如為應對1381年農民起義，理查德二世《五年法》規(guī)定支持叛亂罪，即制造或支持暴亂，或鼓動造謠的行為均構成叛國罪；［3］之后，理查德二世為對付自己的政敵，于1398年頒布《二十一年法》，規(guī)定預謀發(fā)動戰(zhàn)爭罪，即預謀致死國王、廢除國王或放棄對國王的效忠，在王國范圍內煽動臣民對國王發(fā)動戰(zhàn)爭，均構成叛國罪；［4］1398年理查德二世《二十一年法》規(guī)定：試圖或尋求廢除或推翻國王加議會制定的法令者，被認定為國王和王國的叛逆者；［5］1414年亨利五世《二年法》規(guī)定破壞停戰(zhàn)協(xié)定和安全通行權罪，即謀殺或搶劫持有國王簽發(fā)之安全通行證者或在休戰(zhàn)期實施殺人、搶劫、破壞、傷害，或主動接納、教唆、代理、隱匿、雇傭、支持和供給上述行為人的行為，都構成叛國罪。［6］

由上，雖然有《1352年叛國法》規(guī)定的叛國罪名，但國王依然可以通過議會立法頒布新的叛國法令增加新的叛國罪名。同時，國王亦可以通過司法活動將一些罪名解釋為叛國罪，如中世紀晚期的言語叛國等。因此，總體上，封建時代的叛國罪是比較隨意的，也給國王的濫用留有空間。此外，在叛國罪審判程序方面，封建時代英國的法律規(guī)定也不完善，只有《1352年叛國法》中規(guī)定的“同儕審判”以及《1495年叛國法》中規(guī)定的須有兩位目擊證人。因此，叛國罪方面法律規(guī)定的欠缺加之叛國罪本身的模糊都進一步加劇了叛國罪被濫用的可能性。在此時，叛國罪是為保護王權而存在，因此絕大多數(shù)情況，叛國罪都成為國王打擊教俗大貴族、應對農民暴亂的手段。到了都鐸王朝時期，隨著專制君主制的形成，叛國罪徹底成為專制君主進行宗教改革和加強統(tǒng)治的工具。

二、近代英國叛國罪：違反對君主立憲制的效忠

近代英國處于轉型時期，封建時代叛國罪在違背對國王效忠這一核心上發(fā)生很大變化。特別在英國革命中，議會以叛國罪名義處死查理一世，使得在16、17世紀英國學界關于國王二體的理論正式浮出水面。同時，近代主權問題的討論，讓英國人開始思考從主權在君到主權在議會，乃至主權在民的轉變。之后，隨著光榮革命完成以及君主立憲制的確立，穩(wěn)定的社會秩序，而不是對國王個人的效忠逐漸成為國家認同所在。在法律領域，雖然近代英國叛國罪依然是對效忠義務的違反，但效忠已經演變成對君主立憲制的效忠。

由于英國的歷史傳統(tǒng)，近代叛國罪所發(fā)生的重大變化，并未在叛國罪立法中體現(xiàn)出來，而是通過對既有法令的不同解讀來解決政治中遇到的難題。例如對查理一世的控告使用的法律條款依然是《1352年叛國法》，只不過在這里，英國議會與查理一世開戰(zhàn)的理由，恰恰是“以查理一世，也就是政治之體的國王的名義及權威，召集軍隊去和同一個查理一世，也就是自然之體的國王打仗”。因而，1649年這次“弒君”［7］，“最終單單處決了國王的自然之體，而沒有嚴重影響，或對國王的政治之體造成不可彌補的傷害”。在審判查理一世的法庭辯論中，亦可看到完全符合這一解釋的證詞。一開始，查理一世拒絕認罪，他說：“看在祖國神圣法律分上，我相信沒有任何一個律師會認為審判國王是合法行為。因為他們都以國王的名義行事，他們的格言是國王不會犯任何錯誤?！倍髞矸ㄍサ呐性~則運用了國王二體的理論：“正是根據(jù)英國的基本法律，國王并不是單獨的行為個體，他是受托于所有國民的，并且行使有限權力的國家管理者?！辈槔硪皇乐皇亲鳛閭€體而被處死了，而他作為政治之體的國王，是永遠不死的。同時，在革命與復辟的過程中，政治斗爭的雙方都將廢除對方的叛國罪立法，重新宣稱《1352年叛國法》的效力作為統(tǒng)治的基礎。正是從這樣的角度出發(fā)，西方學者一般將近代的叛國罪解讀為，勝利者以合法的方式處置失敗者的方式，以及掌權者如何利用叛國罪合法化特定的政治行動，為近代國家的形成提供法理依據(jù)。［8］

近代英國叛國罪除了在實體法方面的轉變外，在程序方面也發(fā)生了重大改變，為被控告叛國罪的犯罪嫌疑人提供程序性的保障。在光榮革命之后，之前叛國罪審判中出現(xiàn)的問題給予后來的立法者深刻的教訓，即在叛國案件中出現(xiàn)的問題需要用特別程序來處理。［9］于是，在1696年制定《叛國罪審判法》。該法令開宗明義地寫道：“沒有什么比不阻止被指控為嚴重叛逆罪的嫌犯采取一切正當和對等的手段為自己的無辜進行辯護更為公正合理的了?！保?0］通過該法令，以前只有控告方單方面享有的權利，例如強制證人出庭作證權、宣誓作證權、律師協(xié)助權等，擴大到了被告人身上，體現(xiàn)了“平等武裝”原則，從而使對抗制得以在叛國罪審判中建立起來。［11］相比之前，這是一個巨大的進步，被控叛國罪的人也具有了同原告同等的權利。

由上，在近代，英國叛國罪在不斷地被重塑，從封建時代和近代早期作為國王對抗政敵的工具，到英國革命中作為革命者治罪國王的法理依據(jù)。不管是以上哪種情形，叛國罪都無法避免作為政治斗爭工具的命運。但革命結束，一切回歸正常的時候，時人開始尋求將叛國罪納入法律規(guī)則體系的可能性，這就使得因叛國罪而引發(fā)的政治性案件不斷減少，扭轉了封建時代和近代早期叛國罪被濫用的局面。叛國罪開始踏上新的歷史征程。

三、余論

自此，英國叛國罪相對應的法律規(guī)則體系不斷建立，對叛國罪的控告以及叛國罪案件開始不斷抽離政治斗爭的漩渦，其最明顯的效果就是叛國罪案件數(shù)量的急劇減少。特別是二戰(zhàn)后，英國自1946年威廉?喬伊斯叛國罪審判案后，再未發(fā)生叛國罪案件。因此，近年來，有議員提議廢除叛國罪的相關規(guī)定，以間諜罪和恐怖罪來取代。但至今英國依然保有叛國罪，這也符合英國崇尚傳統(tǒng)的一貫作風，但同時也源于叛國罪自身的特性。與此同時，隨著封建時代叛國罪名模糊，容易被濫用，成為政治斗爭中勝利一方對失敗一方的政治迫害這種情況的結束，現(xiàn)代社會一般會將叛國罪納入相關法律規(guī)則體系，叛國罪政治屬性減退，成為真正法律語境下的罪名，不同政見者的爭論不再用叛國罪指控，而是允許不同政見者發(fā)表不同的政治訴求，政黨政治有了存在的基礎。

封建時代和近代英國叛國罪的發(fā)展歷史不僅造就了英國今天的叛國罪格局，也為普通法系國家叛國罪發(fā)展提供了很好的經驗和教訓。最好的例證就是美國。其汲取了英國叛國罪發(fā)展的經驗和教訓，開國元勛們將對叛國罪的規(guī)定寫進美國憲法，并且有非常明確的叛國罪指控成立的條件。叛國罪作為最嚴重的犯罪，單獨在《美國憲法》第三章第三款做出規(guī)定：“只有發(fā)動對合眾國成員的戰(zhàn)爭，或者依附她們的敵人，給予敵人協(xié)助和方便者，才構成叛國罪。無論任何人，不經兩個證人就其一個公然行為作證，或者由本人在公開法庭認罪，不得被判叛國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