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發友 祁 媛
“技術不是簡單的手段,而是已經變成了一種環境和生活方式。這是技術的實質性的(substantive)影響。”①美國技術哲學家阿爾伯特·伯格曼(Albert Borgmann)1984年在《技術與當代生活的特征:一種哲學探討》中的觀點非常精準地預言了現代技術作為現代人“根本性境遇”的現實。手機正是伯格曼所說的這種技術。它深刻嵌入人類生活,業已成為我們的環境和生活方式。然而手機作為一種技術人工物,與人類及其周圍的現實形成了怎樣的關系?怎樣牽連了各種事物?又怎樣遮蔽了事物牽連的整個世界?其作為技術人工物的本質是什么,該如何在技術本體論的基礎上理解手機的本質,正是本文試圖要探尋的問題。
現象學作為動態的哲學運動有其漫長的歷史淵源和依據,當代意義上的現象學于20世紀初由胡塞爾(Edmund Husserl)創立。②現象學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相關性研究的哲學,意識與某物(世界)的相關性、意識對某物(世界)的構造是胡塞爾現象學最核心的內容。③“朝向事情本身”(back to the things themselves)是在現象學中被公認的一個基本原則,“‘事情本身’并不是世界上存在的某一事物,而是人與世界之間的關系,這一點無論是在胡塞爾,還是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和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那里都是如此”④。技術哲學并不研究意識問題,但現象學分析意向活動的關系性思維可以用來分析技術與生活世界的相互關系。技術人造物產生、形成于生活世界,與生活世界有密切的相關性,離開技術與生活世界的相關性就不能從始源性上理解技術,也不能真正理解我們所生活的世界。⑤
1877年德國哲學家卡普(Emst Kapp)出版《技術哲學導論》,標志著技術哲學的誕生。其后,技術哲學研究經歷了以海德格爾為代表的經典技術哲學和以伯格曼、唐·伊德(Don Irde)等為代表的經驗指向(empirically oriented)兩個階段。技術哲學從對技術的宏觀、抽象的整體性研究轉為對特定技術的復雜性與豐富性的適當的經驗描述。⑥
“從技術哲學存在的正當性來講,沒有對具體技術活動及其發展的經驗描述,有關技術的哲學問題就不能獲得真正的有價值的反思。”⑦技術哲學的經驗轉向并非要將這門哲學分支變為經驗科學,而是將哲學分析與經驗調查相結合,把實際技術和技術發展作為哲學的出發點,“經驗指向”的技術哲學在某種意義上是“來自技術”的哲學。⑧
以伯格曼為代表的哲學家們并未把技術人工制品當作既定的被給予之物,而是分析它們具體的發展和形成過程,這一過程牽涉到許多不同的行動者;他們沒有把技術描述為自主性的力量,而是探討技術與社會的共同進化(co-evolution)。⑨維貝克(Peter-Paul Verbeek)作為技術哲學荷蘭學派的代表人物,擔當起了當代技術哲學“第三次轉向——倫理轉向”的使命,其核心理論技術調節(technological mediation)論具有經驗哲學的特征,繼承并發展了在技術哲學發揮重要作用的經驗轉向。本文對手機的現象學技術哲學分析主要是描述手機是其所“是”與手機之所以“是”,以為認識手機與人及世界的關系提供經驗基礎。
伯格曼作為新海德格爾主義的典型代表,繼承了海德格爾對現代技術的批判性,但反對以超驗主義的方式接近技術,他把技術理解為一種范式,一種人們生活方式的模式,并區分了兩種技術,一種是作為裝置范式(device paradigm)的現代技術,另一種是作為焦點物(focal thing)的前現代技術。伯格曼說:“在我們生活的整個結構中存在著一種特征和約束模式,這種模式以主導的方式繼承了現時代我們適應世界的方式。這種獨特的接近現實的方法,我稱之為(現代)技術。”裝置(device)是現代技術最具體、最明顯的體現,比如電視機、集中供熱設備、汽車等。裝置包括機械(machinery)和用品(commodity)兩部分,機械作為裝置范式的手段出現,用以提供可用性,實現裝置的功能;用品就是“裝置之為何”,即裝置的功能或用途。
“焦點物”的概念是在海德格爾的“物是物所居留的四方的聚集與反映”,即在天、地、人、神的四重一體的思想基礎上提出來的。焦點(focus),拉丁文的原意是火爐(hearth),從火爐引申到焦點,正是火爐在前技術時代作為“物”聚集了火爐的世界,從而成為一所房屋和家庭的活動中心。“火爐維持、指示并會聚了房屋和家庭。”16世紀德國天文學家約翰尼斯·開普勒(Johannes Kepler)第一次將“焦點”用作幾何學和光學術語,并用“聚焦”一詞表示相對透鏡移動物體,或相對物體調整透鏡組合,以便呈現一個清晰明確的圖像。因此,聚焦某物就是將某物置于焦點,就是讓它成為中心,呈現出它與所在與境(context)的諸多關聯,讓其清楚明白。
從“焦點物”轉變為“裝置范式”,不僅是技術上的邏輯改變,更重要的是涉及到一個復雜的社會過程的變化。人們在得到設備可用性的同時還卸除了諸多負擔,這一過程隱匿了人及技術人工物的社會性、文化性及每個人的個性。人們使用技術人工物的過程就是對手段和目的的“點狀的、無邏輯的拼湊,即將一個非常有限的人類需求與相等的、無與境的、緊密裝配起來的用品拼湊在一起”。在這種簡單拼湊中,之前通過使用焦點物獲得可用性所形成的對事物的聚集與社會性嵌入將消失殆盡。
伯格曼對現代技術批判的目的并不是要回到前技術時代,而是提出一種對人們生活中技術模式的補充——焦點實踐(focal practices),即以焦點物為中心,“參與”到世界中,通過“參與的實踐”挑戰現代技術的規則,保衛居于實踐中心的焦點物,使其免于被割裂為目的和手段。
維貝克在承認伯格曼“裝置范式”理論合理性的前提下,從技術自身入手,展開對人、技術、世界關系的微觀研究,并提出了“技術調節”論,用“調節”的概念說明技術如何塑造人與世界的關系。維貝克指出,人與現實的接觸總是被居間調節,技術提供了一種可能的調節形式。人類是其所是與世界是其所是都是通過技術調節而獲得的。
手機,是現代生活最典型的技術人工物。從1984年世界上第一臺商用移動電話問世至今,根據不同的通信系統,手機發展大致經歷了五個時期:第一代(1G,20世紀80年代—90年代),模擬制式,單一的語音通話功能;第二代(2G,20世紀90年代—20世紀末),數字蜂窩移動通信系統,語音、文字、圖像等多媒體傳播形態;第三代(3G,21世紀第一個十年),無線通信與國際互聯網結合,可瀏覽網頁、收發郵件等,手機正式進入移動互聯時代;第四代(4G,21世紀10年代—20年代),集4G與WLAN于一體,快速傳輸數據,能滿足幾乎所有用戶對于無線通信的要求,手機進入智能時代;第五代(5G,21世紀20年代至今),超寬帶,超高速,超低延時,萬物互聯。
能否接入互聯網對于手機而言,意味著其召集身體參與、關聯世界的程度與結果完全不同。據此,上述五個時期可劃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即1G—2G時代,手機尚不能接入互聯網,還是一個以通話為主的功能機,稱之為功能機階段;第二階段,即3G時代及以后,無線通信與互聯網耦合,手機成為一個綜合的個人信息終端,稱之為智能機階段。
處于1G、2G時代的手機,主要憑借聲音、語調、語氣等形成的聽覺空間和由此構造的想象空間進行交流,其溝通交流目的的實現取決于信號傳輸與交流情境的暢通。這一階段的手機對使用者的要求主要是操作鍵盤,此種要求基本不會對使用者形成負擔,但鍵盤作為人機交互界面仍然醒目存在。對溝通者而言,無需物理位移,無需親自到場,只要雙方都置于通訊網絡中并持有手機,具備聲音傳播的可能性,那么溝通可以隨時隨地展開。
前手機時代以面對面溝通為代表的交流,把交流雙方的血緣、地緣、社會關系及其背后的文化、歷史、傳統等因素共同嵌入并當場形成一個復雜的社會過程,這樣的交流是人與現實的互動,確切地說是人與人,并與其背后的社會現實的互動。此種互動將人的身體要素、自然界信息與社會系統等聚合于“彼時彼地”的當下。相較而言,功能機階段的手機互動主要調動聲音及聽覺器官,大部分身體被剝離出交流情境,社會性嵌入只維持在社會身份與社會角色的簡單維度,外界自然環境對這種“人機”交流基本已不提供任何有用信息,基本隱退于手機屏幕與鍵盤的機械構造之外。
在功能機階段的人機交流中,身體接觸和身體參與不斷被壓縮,人機溝通所構造的社會系統也大大萎縮。手機離散了一場“對話”所需的對話世界,取消了對話形成其對話世界的聚焦作用。同時,鍵盤成為人機交互的界面,“界面是兩種或多種信息源面對面交匯之處”,通過操作鍵盤,手機會迎合人的各種意圖從而滿足人的通信需求。
能接入互聯網是智能手機與功能機的最大不同,尤其是5G網絡對手機的加持使其成為個人與萬物連接的移動終端。
1.手機作為連接世界的終端
(1)人人互聯
手機接入互聯網,對使用者——人而言,它已不再是單純的通訊工具,而是人與萬物連接的終端,即人進入由手機創造的網絡空間的接口。截至2021年6月,中國網民使用手機上網的比例為99.6%,用戶規模達10.07億,手機已成為人進入網絡世界的入口,連接成為這一階段手機的核心價值。隨著5G時代的到來,在由手機構建的網絡空間中,“人”與“人”“人”與“物”“物”與“物”的物理界線正在消失或打破,所有的“人”與“物”都以“數字”形式存在于一個數字生態系統中,通過數據流或信息流的方式進行傳遞。手機的各類社交應用和低時延的網絡使人可以24×7全天候在線,視頻通話、實時直播等手機應用史無前例地使人與人的交往在物理空間上無限“接近”,人與人的社交距離似乎正在消弭。社交范圍以外的人與人之間,也正在最大范圍地產生連接,消費、娛樂、教育、醫療等應用,把不同職業、不同年齡、不同地區的人聚集在某一應用場景中,人們通過在線教育、在線診療、彈幕、信息分享、二維碼掃描、移動支付等方式產生最大距離和最大范圍的社會交往。
截至2021年6月中國手機網民App使用率排名第一的是即時通信,網民使用率為97.3%,用戶規模達9.83億,這在某種意義上可說明,手機已成為人人連接的主要紐帶,并且創造了許多原本沒有或無需的人際交流,大大提升了人與人之間的社交頻次,極大拓展了社交距離,形成了空前活躍的社會交往。手機最大程度地把人與人連接在一起。
如果說1G到4G時代的手機解決的是人與人溝通的問題,那么5G手機將解決人與物、物與物之間的溝通。5G移動通信技術+AI(artificial intelligence)將使手機更加智能,這種智能主要表現為手機將圍繞于人身邊的各種物品與人及人的身體連接起來,如健康App、健身App、消費App之類。一種情形是人物互聯,手機通過內置的傳感器、攝像頭或情感系統記錄和“感知”人的體溫、心跳、觸覺、聲音、手勢、體態、睡眠甚至情緒并與其他設備相連接,如跑步機、治療儀等,滿足用戶個性化的需求;另一種情形是物找人,手機通過后臺大數據監測人在手機上的各種消費、搜索、閱讀等使用行為,然后精準計算,將消費者可能需要的各種物品精準推送至移動端,較好地實現物找人。未來可以預見的是,通過手機,人與圍繞其身邊的大多數物品都可以相互連接與交互。
(3)物物互聯
萬物互聯是5G時代的核心特征,物聯網就是物物連接的互聯網,即任何物品與物品之間皆可進行信息交換和通信。當然5G終端有多種類型,包括CPE(客戶前置設備,可將高速4G或5G信號轉換成WIFI信號的無線設備)、手機、AR/VR、筆記本電腦、平板、無人機、智能監控設備、車載終端、機器人、醫療設備等。可以確定的是,5G手機將成為這一領域的核心產品,上述這些5G終端將以手機為中心外延出去,比如現在已普遍出現的智能家居,就是物物互聯的初步應用。電視、冰箱、洗衣機、窗簾、電飯煲、油煙機、空調、微波爐、掃地機、攝像頭、門鈴、燈具等大小家電皆可通過手機連接在一起,運用人工智能技術(如手機的智能語音等)進行操控。手機成為萬物互聯的樞紐。
2.手機的賽博空間(cyberspace)
賽博空間一詞始自加拿大科幻小說家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的科幻小說《神經漫游者》,是指一種由計算機網絡構建的新型空間,可把地球人、機器、信息源全部連接起來。學界對賽博空間的普遍看法是,這是由計算機技術、現代通信、網絡技術、虛擬現實等技術綜合構造出來的一種新型空間,其特點是超空間和超文本,事物在現實中的線性連接路徑被拋棄,人們可以利用超文本將各種事物關聯起來。
進入5G時代的手機正在并已經構建了可與現實空間隨時切換的賽博空間,人們可隨時跳脫現實空間進入網絡世界,現實與賽博空間界限模糊甚至是融為一體;人們通過VR、AR技術極大拓展了身體在現實中所不具備的體驗維度。在賽博空間里,人們始終處于遙在(telepresent)狀態,手機屏幕成為現實空間與賽博空間的界面。
3.手機賽博格(cyborg)
賽博格這一概念最早是由20世紀60年代美國航天局的兩個科學家從“cybernetic organism”兩個詞各取前三個字母構造出的一個新詞:cyborg,意在希望通過藥物和外科手術可以使太空旅行者在外太空嚴酷的環境下生存。Cyborg后來被定義為一個人的身體性能經由機械拓展進而超越人體限制的新身體,如裝有義肢、假牙或戴有心臟起搏器的人都可被視為賽博格。賽博格一詞的流行主要得益于美國哲學家唐娜·哈拉維(Donna Haraway)在1985年發表的“賽博格宣言”,“一個控制有機體,一個機器與生物體的雜合體,一個社會現實的創造物,同時也是一個虛構的創造物”。在原理上,賽博格模糊了人機二分的邊界并引發人的主體性反思,即把人理解為信息收發處理終端或網絡節點;在呈現上,賽博格主要表現為人與技術人工物組裝拼接而成的開放節點及聯通網絡。
從這個意義上看,手機使用中人機界線模糊,手機延伸、拓展、增強人的知覺體驗與人的生活高度融合進而成為人體的“外掛器官”,手機成為人與世界互聯的信息端口或網絡節點,生存于現代網絡中的人如果失去了手機,就像萊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所謂的“單子”一樣,自身封閉、彼此孤立而不發生相互作用。手機一方面最大限度最大范圍地使人與人連接在一起,另一方面又在最深層次上切斷了人與世界的先天臍帶,使人的本質的缺乏越發暴露無疑。法國哲學家貝爾納·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曾斷言,“我們早就是賽博格了,自從技術被看作是人的組成部分。人是技術的發明而不是人發明了技術。人的存在是以技術化的方式實現的。如果我們沒有使用我們所使用的技術,我們就不是現在的我們”。如果我們現在不使用手機,我們就不是現在的我們,生活就不是現在的生活,在這個層面,手機把人變成了賽博格。
變形能與貯藏時間的關系,如圖6所示。變形能在整個貯藏過程中總體呈上升趨勢,也就是圣女果壓縮達到屈服極限點時吸收的能量在逐漸增多。在貯藏前3天變形能變化不大,3~9天變形能急劇上升,9~15天變形能呈平穩上升趨勢。
根據前述伯格曼“裝置范式”論的觀點,裝置最大的特點在于它取消了人們對事物具體情境的參與,“在一件裝置中,對世界的關系被機械(machinery)取代了,但機械是隱匿的,而由裝置提供的用品(commodities)則是在沒有對任何具體情境參與的情況下被享受的”。從物淪為裝置就是因為割裂了“物與它的與境”剝離了對物及其世界的交往,割裂了手段與目的。“與境”或情境化成為伯格曼區分物與裝置的一個指標。
按上述標準,手機使用中的情境化似乎并不像預期的那樣:手機從第一階段功能機到第二階段智能機出現了情境越來越離散、越來越疏離于現實的特點與趨勢,而是呈現出較為復雜的局面。手機用“遙在”(telepresent)的方式遠距離溝通,在很大程度上取消了通話者交流的具體情境,一方面使交流的具體情境“抽真空”脫離現實情境,另一方面又可匯聚多種超時空情境。據此看,手機作為裝置范式的結論并不明朗。
伯格曼認為,“卸除負擔是理解現代技術的關鍵。人們為了獲得某種可用性所需的努力正在日益減少,技術改變了人們參與現實的本質”。根據伯格曼的觀點,與前技術時代面對面的溝通相比,手機產生了一種完全不同的參與現實的方式,人們通過手機參與現實,而非親身投入到現實,“現實”很大程度上也是由手機為代表的媒介構造出來的。手機對于生活的改變在于,它形塑了人們與現實的互動,創造了一種依賴手機而生活的模式。此種模式取消了前技術時代人們面對面溝通時各種要素之與境在質料上的參與及社會參與,手機使用產生的是對各種信息的“消費”,而不是“參與”現實。在他看來,技術正將人類從現實中驅逐出來,手機就是這樣一種用超現實取代現實的技術人工物。
伯格曼在其技術信息理論中提出,技術信息由技術設備產生,提供一種“作為現實”的信息。“技術信息不包含任何與實際事物的聯系,它構成了自己的現實——超現實,它比現實本身更真實,因為超現實在質量上優于現實:它聽命于我們,而且以一種更完美的方式呈現。”技術信息使人無法參與現實,因為它取代了現實。伯格曼認為技術信息的真正危險是它將“溢出并窒息現實”的風險,技術信息正日益取代現實,人們越來越經常地發現自己身處虛擬世界,缺乏現實世界的雄辯(eloquent)和吸引力。
按上述技術信息的觀點,手機屬于典型的信息技術,它生產的是技術信息,手機將現實作為商品交付給我們,只需點擊一下屏幕人們就可以進入網絡虛擬世界,現實世界的所有限制都被克服了。根據伯格曼的觀點,手機所產生的技術信息——信息時空及虛擬世界,并沒有擴大我們對現實的“參與”,而是創造了一種新的“現實”,它更容易體驗,在質量上更優,但它寄生于現實本身使我們無法“參與”。這一點似乎證明手機是一種“裝置范式”,然而這一結論也經不起推敲。按維貝克的觀點,其實“人類并沒有直接進入現實的途徑,他們的現實始終是在特定的解釋情境或使用情境中被揭示出來的是其所是。聯系世界就是解釋世界,就像我們從未發現我們在‘在世界’中,卻始終‘在世界’中”。這段話從現象學的角度詮釋了人與現實的關系,人類總是在經驗他們的世界,世界是人唯一能實現其存在的地方;對人類而言,只有當人類用經驗和行動將現實作為一個世界揭露時,現實才成為現實。人與世界不可分離地聯系在一起,并在這種聯系中相互建構,技術(手機)正是人與世界不可分割的關系的調節者。
事實上,作為經典技術哲學異化論的延伸,“裝置范式”論是有問題的,因為“它浪漫地以一種‘真實的’存在方式的存在為前提,并提出一種與經驗事實相矛盾的經驗主義主張”。這主要表現在伯格曼提出了兩種“參與”概念并混淆了二者,一種“參與”是人們為了獲得某種有用性而失去了對“物”或現實的參與,此種參與是為了實現某種特定目標必須付出的努力(如火爐);另一種參與是圍繞焦點物的“焦點實踐”,它是與現實的存在性接觸,并不服務于明確的目標。“焦點物”自身有內在的價值且構成意義(如彈鋼琴),參與是為了它自身發生的。此處的“焦點(focality)既不是前技術的也不是反技術的,而是元技術的。它打開了通向事物意義和人類尊嚴的大門,它告訴人們其在世界中真正之所需;它為我們提供了財富——當然不是指功能豐富的技術產品;它召喚我們關心人類的安全、福祉及環境”。
因此,以獲得某種有用性的“物”的參與和“焦點實踐”的參與完全不同,其區別主要是在意義層面。“焦點實踐”是一種存在論意義上對現實的“參與”,是為了它自身而發生的;為獲得某種有用性的“物”的參與,是一種存在者意義上對現實的“參與”,是手段與目的的統一。因此,通過“焦點實踐”的參與并不能彌補因消費商品而失去的對現實的“參與”。作為現代技術的典型——手機在實現其溝通目標時主要導致了耗費型努力和技術負擔的卸除,只是間接威脅而不是直接侵蝕了“焦點實踐”。
維貝克在指出伯格曼“參與”概念的局限性的同時,堅持認為“‘參與’——無論是‘消費’模式還是‘聚焦’模式——都應該被視為技術調節(technological mediation)的一個維度,而不是應該從技術中拯救出來的東西”。“參與”視角的意義在于表明了一種特定的意向性模式,一種人類和他們的世界之間的特定聯系形式。這一模式可以定位于人與世界關系的存在論維度,它關注人類在現實中實現其存在的方式。“參與”不是人類的屬性,它是人類與現實接觸的一種方式。維貝克的“技術調節”論試圖闡釋技術人工物在人類存在中的具體角色。這種方法的關鍵概念是“調節”,當我們從“調節”的角度來看待技術人工物如何調節人類與世界、人類與人類之間、人類與技術本身之間的關系時,人與技術不應被視為相互作用的“兩極”;相反,它們是這種相互作用的結果,人與技術不是預先給定的實體,而是在它們之間產生的關系中相互塑造的實體。“當一個技術物被使用時,它就促進了人與現實的牽連,并且技術物共塑著人在其世界中如何被呈現以及世界如何呈現給他們。在這個意義上,使用中的物能被理解為人與世界的調節者。”
在技術調節論中,技術不再被簡單地視為中性的或決定性的。一方面,調節概念有助于表明技術積極地塑造人與世界關系的特征,人類與現實的接觸總是被居間調節的,而技術提供了一種可能的調節形式;另一方面,它意味著任何特定的調節只能在特定的使用情境和特定的解釋中出現。技術并不控制依靠其自身進行調節的過程,因為調節的形式總是依賴于使用情境,否則就會回到技術決定論者的觀點。
維貝克在分析人類參與現實的技術調節時,區分了包括“焦點參與”與“付出努力”在內的“參與”的三種類型:參與技術人工物本身、參與技術人工物的環境、參與技術人工物所提供的用品。第一種類型,對技術人工物本身的參與通常被技術所減少,因為現代技術使機械部分隱匿于用品之下。當技術要求盡可能少地關注自身時,它們就能很好地發揮功能,也就是海德格爾所謂的“上手之物”(ready-to-hand)。“上手”狀態的技術人工物并不邀約人們參與其自身,它們通常為使人們參與到現實的其他部分而從人們的注意力中隱退。在手機使用過程中,人們通常不會意識到手機本身的存在,手機外觀從鍵盤機發展到全屏機,其機械部分越來越隱匿,功能越來越強大,就是手機“上手”狀態的一種表現。第二種類型,對技術人工物環境的參與同樣被技術調節所減少,但通常技術也會激發新的參與形式。手機的出現使前手機時代的有線電話、電報、電話局等變得沒有必要,同時,手機使用又必須建設大量的公用移動通信基站、搭建無線局域網等。一種參與的擴大通常伴隨著另一種參與的縮小。第三種類型,參與技術人工物所提供的用品,這種類型清晰地表明了技術的矛盾特征。盡管技術并不鼓勵人們參與到技術人工物自身及其周圍的環境,但在許多情況下,技術人工物鼓勵人們參與到它所提供的“用品”中去。手機就是這種參與的典型,人們對手機戀戀不舍主要是對其制造的信息時空與虛擬世界難以割舍。手機的神奇之處就在于,在不起眼的外觀與機械之下,構建出了基于現實又優于現實的、跨時空的、多維無限信息世界,在手機提供的優質的“用品”(commodity)中,人們可以克服現實世界的諸多限制,以各種方式參與到這個虛擬世界中。因此,人對現實的“參與”并不是簡單地因為技術而變得不可能,設備或裝置可以像“物”那樣讓人參與其中。
按伯格曼技術信息理論的觀點,手機是典型的信息技術制品,它所創造的技術信息是對現實的一種威脅和替代。將這一結論置于“技術調節”論之下,會發現結果恰恰相反,技術信息并不會替代現實,它只是調節了人對現實的“參與”。手機創造的信息時空作為一種超現實(hyperrealities)并不是人們能夠或想要生活的現實,它們不是現實的替代物,只是現實的擴大與補充,它們總是為現實本身服務而被“棲居”(inhabited)。比如人們用手機視頻聊天或視頻會議,只是為了使人與人之間發生真實的聯系,人們在網上購物是為了用于真實的現實,手機所產生的網絡空間并不是生活的空間,而是人類做事以增強與現實本身聯系的空間。只是不同的信息技術會用不同的方式調節人與現實的關系。維貝克為了更好地分析技術信息在人與現實之間的調節關系,將信息技術的調節區分為通信調節與調節現實兩種。
手機所提供的一個重要“用品”就是人與人之間進行溝通的信息,比如電子郵件或聊天軟件屏幕上的文本、視頻會議中屏幕上有聲音的動態圖像等。按伯格曼的觀點,這些信息就是“作為現實”的技術信息,然而,手機中的通信軟件并沒有提供現實的替代,它只是人們與現實接觸的中介。通過手機展開的傳播交流是真實的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只是這一過程發生在沒有物質只有信息的非物理空間。信息空間是虛擬的,交流不是虛擬的。虛擬空間的信息交往,其實質是人與人之間真實交往的符號流與信息流。人們在手機上回復一條信息時,所使用的軟件或應用并不是他們經歷和行為的終點,而是它的中介。手機屏幕上的文本、圖像及電話里的聲音是交流者之間的媒介,交流符號不會形成好像在真實現實中那樣能使人們與之互動的超現實。當然,并不是說手機對通信過程沒有影響,而是說此種影響應用“調節”的方式來理解,而非以替代的方式。手機使用中的技術調節按現象學思路理解,它調節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在以手機為中介的通信交流中,沒有人類與世界的相互構成,只有交流者的構成。手機的居間調節有助于塑造人們是如何呈現給彼此的。在這種“調節”中,手機一方面取消了面對面交流時包括表情、眼神在內的身體交流,另一方面又提供了一種面對面溝通所沒有的可能性:用經過深思熟慮的語言及表情圖像等進行交流。也就是說手機居間的“通信調節”具有放大和縮小的結構,技術在帶來一種“參與”形式的減少的同時通常伴隨著另一種“參與”形式的擴大。人們在彼此面前的呈現方式是由他們交流時使用的技術手段和傳遞信息時的符號所決定的。調節技術決定了可以用什么符號,它們共同決定了人們如何經驗彼此及互動。
智能機階段的手機除了能為人們提供遠程交流外,還能實現虛擬現實(Virtual Reality)/增強現實(Augmented Reality)及接入互聯網的功能。在手機提供的這種技術信息中,人們不是通過超現實與現實進行交互,而是與虛擬現實中的虛擬實在(virtual entity)進行交互。它們不會取代現實,不是直接而是間接地構成了人與現實之間的關系,有助于塑造人們與現實的關系。超現實并不會使人類脫離現實,它們是一種迂回(detour),總是以真實現實為最終目的地。“作為現實的信息”——技術信息,并不構成人們能夠甚至想要棲居的現實。它們只是改變了我們與現實的關系,并不會替代現實。
手機到底是一種裝置還是調節?本文寫作的主要目標并不在于對文章主題給出確定性的答案,而在于打開從現象學技術哲學的視角認識手機的新維度。伯格曼“裝置范式”論的意義不僅在于為人們認識手機開啟了現象學技術哲學的經驗分析之路,也不僅在于讓人們重新回歸到技術物的物性角度認識技術,更重要的是裝置范式論中的“參與”概念所構造的人與世界的意向性關系及“技術調節”論帶來的啟發:“參與”表明了人與世界之間的一種特定的意向關系,它超越了經典的笛卡爾主客二元論,在人與世界的關系性思維中關注人類在現實中的存在方式,是人類和世界之間的特定聯系方式。在這一意向性框架上發現,人與手機的關系并不是人與技術的關系,而是人與其世界之間更大關系的一個組成部分,手機在其中扮演“調節”的角色。因此,手機不是一件被設計出來的東西,而是一種由實踐和經驗所形構的人與世界的關系。
注釋:
① 陳凡、傅暢梅、葛勇義:《技術現象學概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20頁。
② 張祥龍:《現象學如何影響了當代西方哲學》,《天津社會科學》,2004年第3期,第9頁。
③⑤ 舒紅躍:《技術總是物象化為人造物的技術》,《哲學研究》,2006年第2期,第100頁。
④ Verbeek,Peter-Paul.WhatThingsDo:PhilosophicalReflectionsonTechnology.AgencyandDesign.Philadelphia:Penn State Press.2005.p.108.
⑥ 高亮華:《當代技術哲學的代際嬗變、研究進路與整合化趨勢》,《學術月刊》,2010年第12期,第55頁。
⑦ 陳凡:《現象學技術哲學:從本體走向經驗》,《遼寧省哲學社會科學獲獎成果匯編》,2007—2008年度,第17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