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建斌
古巴導彈危機已經過去整整60年。這場危機可謂冷戰時期美國與蘇聯之間一次最激烈對抗,人類一度瀕臨核戰爭深淵。令后世震驚的是,當時美國緊盯著蘇聯派往古巴的具有戰略打擊能力的SS-4和SS-5中程彈道導彈,卻不知蘇聯有百余枚短程戰術核武器也蟄伏在古巴及周邊海域,差一點被實際使用。直到1992年,在哈瓦那召開的“古巴導彈危機”30周年研討會上,一名前蘇聯軍官才披露了相關情況。根據美國國家安全檔案館公布的文獻、解密的美國官方文件、蘇聯軍官陸續披露的內幕以及相關學者的孜孜研究,一段更深層面的歷史細節被逐漸揭開面紗。
從1962年10月16日美國總統肯尼迪獲悉蘇聯在古巴部署中程彈道導彈開始,到10月28日美蘇領導人達成妥協結束,古巴導彈危機歷時13天。蘇聯戰術核武器在危機發生前就被悄悄送往古巴,在危機嚴重時瀕臨使用,危機結束后一度被考慮移交古巴。
1960年代初,隨著歐洲冷戰的步步升級,針對美國在歐洲部署可以打擊蘇聯領土的核武器,赫魯曉夫準備“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計劃在古巴部署導彈,把進攻性武器架到“美國后院”。1962年5月,蘇聯制定了“阿納德爾行動”(Operation Anadyr),把戰略火箭軍第43導彈師派駐到古巴。該師裝備SS-4和SS-5中程彈道導彈,共60枚核彈頭。SS-4和SS-5的射程分別約為2000公里和3700公里,若按美、蘇(俄)后來簽署的一系列限制與削減戰略進攻武器條約標準,并不屬于戰略核導彈范疇,但這兩款導彈如被部署到古巴西部,射程足以覆蓋美國東部數十個城市,且所攜帶的核彈頭威力都高達100萬噸TNT當量,彼時被視為“具有戰略核打擊能力”。
根據“阿納德爾行動”,蘇聯還把兩個配備FKR-1陸基短程巡航導彈的導彈團攜80枚戰術核武器派往古巴。9月,蘇聯決定增加派駐的戰術核武器數量,其中包括12枚用于“月球”火箭的戰術核彈頭,以及6枚用于經改裝伊爾-28短程轟炸機的戰術核炸彈。蘇聯還從北方艦隊調撥了4艘“狐步”(Foxtrot)級常規動力潛艇,在加勒比海域游弋,每艘攜帶22枚魚雷,其中一枚是核魚雷。這樣,蘇聯共將102枚用于戰術運載工具的核彈頭送往古巴。根據后來披露的材料,當時蘇聯的FKR-1巡航導彈已部署到距美軍關塔那摩海軍基地不足25公里處。
蘇聯把戰術核彈頭及其運載工具拆分后運往古巴。對于核彈頭,蘇聯先后動用了兩艘貨船,分別于10月4日、10月23日抵達;對于運載工具,包括2個FKR-1導彈團和3個“月球”火箭營,于10月8日運抵。在整個危機期間,肯尼迪總統、美國軍方和中央情報局知悉蘇聯向古巴派駐了中程彈道導彈,但不知道蘇方也部署了大量短程戰術核武器。
1962年10月27日可謂古巴導彈危機最危險的一天,在加勒比海域游弋的蘇聯潛艇差一點使用戰術核武器。當時,美國兩艘驅逐艦為迫使蘇聯編號為B-59的“狐步”級潛艇上浮,對之投放了深水炸彈。蘇聯艇長在無法與莫斯科取得聯系的情況下,以為戰爭已經爆發,準備啟動核魚雷發射系統。根據當時的授權,發射核魚雷需要艇上三名最高階軍官一致同意才行,副艇長瓦西里·阿爾希波夫中校投了反對票,B-59最終未發射核魚雷,而是浮出水面。此后,蘇聯另有兩艘編號分別為B-130和B-36的潛艇先后于10月30日、10月31日被迫浮出水面,而據親歷者回憶,B-130的艇長也曾考慮過動用核魚雷。相比之下,B-59號事件更具危險性,因為事件發生時,正值古巴上空一架美國U-2偵察機剛被蘇聯導彈擊落,肯尼迪總統威脅要對古巴動武。
1962年10月28日,肯尼迪和蘇聯領導人赫魯曉夫經過多渠道接觸溝通達成協議,蘇方同意從古巴撤走“進攻性武器”,作為交換,美國承諾不入侵古巴,并在一項秘密協議中同意撤走部署在土耳其的“丘比特”中程彈道導彈。古巴導彈危機至此結束,但蘇古之間的戰術核武器問題卻才剛拉開帷幕并一直持續到12月。在此期間,蘇聯戰術核武器在古巴經歷了去留抉擇。

1962年10月25日,美國常駐聯合國代表史蒂文森在聯合國安理會就蘇聯在古巴部署核武器事與蘇聯代表團激辯。
美蘇達成協議時,蘇聯僅打算撤回SS-4和SS-5武器系統,在古巴繼續保留軍事基地及其他武器裝備,包括當時并未被美國知悉的戰術核武器。11月2日,時任蘇聯部長會議第一副主席米高揚作為赫魯曉夫的特使飛抵哈瓦那。米高揚在視察后認為,蘇聯不應在古巴保留龐大軍事基地,而應致力于加強古巴的軍事能力,故于11月8日致電莫斯科,建議把余下武器全部移交古方,撤出蘇方人員,以避免外界指責蘇聯在古事實擁有軍事基地(蘇聯當時的政策是不在外國領土上設軍事基地)。次日,莫斯科復電批準。
就在米高揚向古巴領導人卡斯特羅闡明移交武器這一想法時,赫魯曉夫在11月12日決定同意美國提出的新要求,從古巴撤走所有伊爾-28轟炸機。為安撫古巴領導人,米高揚承諾,雖然撤出伊爾-28,但將保留其他武器,并考慮增派更先進的米格-21飛機。然而,卡斯特羅隨后的做法令蘇方轉變態度。11月15日,卡斯特羅在視察古巴軍隊時,指示防空部隊可向低飛的美國偵察飛機射擊。11月20日,卡斯特羅示意古巴常駐聯合國代表,放出古擁有戰術核武器的口風。而在此前的10月27日,即古巴導彈危機最危險的一天,卡斯特羅曾要求蘇聯駐古巴大使致電赫魯曉夫,敦促對美國可能的攻擊進行核打擊。蘇聯領導層意識到把戰術核武器留在古巴的風險和后患,決意撤回。
12月1日,98枚戰術核彈頭裝船駛離古巴,返回蘇聯。在此之前,“狐步”級潛艇上的4枚核魚雷和60枚用于SS-4和SS-5的核彈頭已于11月初撤離古巴。從10月4日至12月1日,蘇聯戰術核武器在古巴領土上存在了59天。
核武器按作戰使用可劃分為戰略核武器、戰術核武器兩大類。通常情況下,戰術核武器威力相對較低,污染等破壞力也相對較輕,因而預期使用門檻低于戰略核武器。在古巴導彈危機場景中,戰術核武器的三個特點充分體現了其存在更可能被實際使用的風險。
其一,目標相對較小,便于隱匿行蹤。美國在1962年10月14日通過高空偵察發現蘇聯在古巴部署中程彈道導彈,但在整個危機期間并不知道蘇聯戰術核武器的存在,肯尼迪與赫魯曉夫達成的協議也沒有涵蓋這些武器,以至于這些武器繼續在古巴滯留了一段時期。因此,在1992年的哈瓦那會議上,當獲悉動用戰術核武器從一開始就是蘇聯在古軍事行動計劃之一時,美國前國防部長麥克納馬拉等人都驚愕不已。
其二,運載工具核常兩用。蘇聯的SS-4和SS-5中程彈道導彈只用于搭載核彈頭,因而美國發現該型導彈及發射陣地后,基本能地判定蘇聯把核武器部署到了古巴。但是,戰術核武器的運載工具往往是核常兩用的,而且運載工具的數量往往多于核彈頭的數量,比如,蘇聯派往古巴的3個“月球”火箭營配備了60枚導彈,但只配備了12枚核彈頭。因此,這些兩用運載工具即便被發現,也很可能被忽略或誤判。美國在1962年10月25日其實已在偵察照片中看到了“月球”火箭,但不認為其配載了核彈頭。美國情報界也發現了FKR-1巡航導彈,但將其誤認為是常規海防導彈。
其三,使用授權下放,控制相對寬松。戰術核武器主要用于戰場作戰,其使用權往往需要預授給戰地指揮官,以便即時應對瞬息萬變的戰場態勢,而不像戰略核武器那樣只能由最高指揮機構下達使用命令。蘇聯總參謀部確實考慮過把戰術核武器的使用決定權下放給在古巴的蘇軍指揮官。在1992年的哈瓦那會議上,蘇聯導彈危機期間的蘇聯陸軍作戰總局局長阿納托利·格里布科夫退役大將首次披露一份命令草案,這份落款日期為“1962年9月8日”的文件含有蘇聯總參謀部給蘇軍駐古巴最高軍事長官伊薩·普利耶夫將軍下達的“授權”指令:“在敵人登陸古巴島以及載有兩棲部隊的敵艦集結在古巴領海沿岸的情況下,當敵人的破壞行動正在進一步實施并且無法收到蘇聯國防部的指令時,你獲許自行決定使用‘月球’、伊爾-28或FKR-1等核方式作為摧毀陸上和沿海之敵的局部戰爭的手段。”但是,這份文件擬而未簽。在2002年的哈瓦那會議上,格里布科夫將軍又展示了一份由蘇聯時任國防部長羅季翁·馬利諾夫斯基元帥和總參謀長馬特維·扎哈羅夫元帥聯署的命令,這份命令剔除了上述“授權”指令。至于蘇軍指揮官在美國入侵古巴而且與莫斯科失去聯系的情況下,是否有權使用其轄內的戰術核武器,目前學術界仍有爭議,需要更多檔案材料揭示真相。盡管如此,當時這些戰術核武器沒有密碼“解保”(從保險狀態轉到可爆狀態)裝置,因而指揮機構沒有實際的技術機制用于管控這些核武器。一旦戰爭爆發,或是出現誤判、誤算或誤操作,這些核武器仍可能被使用。
事實上,美國在古巴發現蘇聯導彈后,曾擬定和不斷修改針對古作戰計劃,一俟美蘇談判破裂就予以實施。如果美軍執行了預定的計劃,而蘇軍作為報復措施對美國在關塔那摩灣的海軍基地和美國灘頭陣地實施戰術核打擊,古巴導彈危機將是另外一種結局。從某種意義上看,這一發生在加勒比地區的歷史事件最危險之處在于,部分短程戰術核武器的悄然抵近部署且差一點實際使用,而一旦跨越核門檻,危機的性質將發生根本改變,形成不可控的升級,最終引發災難。值得慶幸的是,危機最終以政治談判方式得到和平解決,其留給后人的啟示至今仍發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