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軍 呂愛杰
(作者單位:聊城大學傳媒技術學院)
由姜文導演的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改編自王朔的小說《動物兇猛》,二者雖然表現形式不同,但都是通過“中年男子”的獨白進行敘事,塑造了當時社會的“群體鏡像”,呈現出故事人物對時代的吶喊和對青春的緬懷。小說與電影是兩種不同的藝術形式,電影屬于綜合藝術,包含光線、色彩、影調、畫外音等諸多視聽語言,更具視覺表現性;而小說屬于語言藝術,在情感表達上具有廣闊性和間接性,需要讀者通過自身想象力去獲得關于美的感受。導演姜文在敘事結構方面有意淡化了小說人物的個人記憶與情緒,并對情節和人物進行合理改編。在視聽語言方面,導演姜文巧妙運用視聽元素,將原著中的人物形象展現在銀幕上。
美國電影理論家喬治·布魯斯東曾對小說與電影藝術之間的異同下過定義:小說與電影像兩條相交叉的直線,在某一個點上會合,然后向不同的方向延伸。在相交叉的那一點上,小說和電影劇本幾乎沒有什么區別。可當兩條線分開以后,他們就不能彼此轉換,而且失去了一切相似之處[1]。雖然小說與電影對《陽光燦爛的日子》的敘事均指向青春情懷,但是導演姜文和作者王朔在主題、情節、人物塑造等方面各有側重,所以電影和小說呈現出不同的情感傾向。
原著故事背景是在炎熱的夏天,以“中年的我”進行第一人稱回憶敘事,王朔選擇“動物兇猛”作為小說的題目,說明其想要展現的不只有烈日炎炎的夏季,還有少年內心的躁動。如此看來,王朔更想表達的是少年青春期的激情與狂熱。透過電影鏡頭可以發現姜文對該主題的偏重,影片畫面呈現的是陽光燦爛的日子,以一種留戀、惆悵的情緒去追尋少年美好純真的時光。影片中馬小軍對米蘭的傾慕以及與伙伴們在一起時表現的英雄主義情結,都展現了青春回憶里的溫情元素。
小說和電影的主線都是關于馬小軍和米蘭二人之間的糾葛,但是兩種藝術形式因為主題的指向性不同,在情節方面也具有一定差別。相比之下,電影更富溫情元素。姜文通過合理改編將個人聚焦轉向群體關懷。王朔在小說開頭引出一位神秘女性,中間寫主人公的伙伴,最后揭示神秘女性就是米蘭。小說中,30多歲的“我”在火車站見到一個神秘女子,而這個女子就是具象化的米蘭。姜文在影片開頭并沒有交代這樣一位神秘女子,其側重表現主人公與童年伙伴的陽光燦爛的日子,同時將劇情向回憶美好時光這一主題靠攏。
電影與小說對馬小軍在泳池中被人腳踢這一情節有不同的描述。小說描述的是馬小軍與一群社會青年之間的沖突,電影則講述的是馬小軍與伙伴們的矛盾,注重馬小軍與小伙伴們的連續敘事,體現了電影鏡頭聚焦的整體性。電影的敘事手法使馬小軍的人物形象更加完整,展現了其與伙伴們關系的轉變——從無話不說到勢不兩立,也映照了主人公在青春道路上成長的痛苦。導演擯棄展現苦難、傷痕,去掉了青春的苦澀,在他的鏡頭下影片更關注成長,更具有英雄色彩和浪漫情懷[2]。
電影與小說對初識米蘭這一情節也有不同的描述。小說中馬小軍和米蘭的第一次接觸是在公安局,米蘭遭到民兵的辱罵,這一事件引起了馬小軍的注意。其中對米蘭形象的描寫流露出“貶低”意味,將違反紀律、被批評等標簽掛在米蘭身上,同時也拉近了米蘭與“壞孩子”馬小軍之間的距離,衍生出“有發展空間”的模糊視域。而在姜文的電影中,兩人第一次見面時馬小軍只看到了米蘭的背影,影片中的米蘭形象更具浪漫主義,導演將米蘭與“局子”“批評”等字眼隔離開,就是為了將米蘭這一形象升華,強調米蘭的純凈美好,進而表現陽光燦爛的日子中青年男女的美好回憶。
電影在人物塑造方面對原著的設定進行了細微的改動。原著中高晉、高洋兄弟倆改名為劉憶苦、劉思甜,方方、許遜等兒時伙伴改名為大螞蟻、羊鎬等。“憶苦思甜”符合當時的時代氣息,與社會上的思潮相呼應。電影將人物姓名進行通俗化改編,不僅可以拉近人物與時代的距離,還能夠讓觀眾感受到其名稱中所蘊含的年代感。“螞蟻”“羊”等動物屬性的詞匯在影片中出現,與原著《動物兇猛》相呼應。將時代感、動物性融入人物姓名中,姓名又賦予人物強烈的追憶意味,這是姜文表達緬懷的獨特手法。
電影在原著外增加了“傻子”這一人物形象,其雖然所占篇幅不大,但是出現的頻率很高,對故事情節的推動具有重要作用。從時間線上看,在青年時期,“傻子”常年在家屬院門口,并總是在一群青年打架斗毆時出現;在中年時期,車內的馬小軍朝“傻子”呼喊。該人物陪伴了主人公整個青春歲月,是美好時代的見證者。
主人公馬小軍的故事發生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導演姜文用暖色調著重表現陽光下的青春和成長,用光影色彩承載記憶,使觀眾充分體驗到陽光明媚的感覺。例如,馬小軍在教室里上課時,光線透過側面的窗戶照進教室,畫面散發出一種“塵埃感”,仿佛讓觀眾回到了過去。影片對暖色調的應用無論在主題方面還是在觀感方面都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黑白影像的使用象征著幻滅。黑白影像常被用來表現過去,彩色影像被用來表現現實,姜文反其道而行之,將二者的作用進行轉換,并賦予其新的內涵。彩色象征過去,黑白象征現實,從彩色到黑白,是顏色和感情色彩的淡化。馬小軍在彩色鏡像中與同伴一起度過了快樂的青春歲月,彼此之間建立了深厚友誼;而在黑白鏡像中,他雖然與同伴坐在豪車中喝著名貴的酒,但早已沒有了過去的兄弟情誼。暖色調與黑白色調形成了鮮明對比。從視覺表現效果來看,暖色調襯托了青春時期燦爛美好的回憶,營造了暖洋洋的氛圍,而黑白色調強化了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客觀畫面,每一幀黑白影像都仿佛是在祭奠逝去的青春。黑白影像的使用,一方面表現了馬小軍對青春的無限懷念,另一方面表現了他當下內心的凄涼與孤獨,暗示馬小軍對過去美好愛情的憧憬和少年時代英雄夢想的幻滅。
主觀鏡頭的使用能夠拉近電影與觀眾的距離,并且主觀視角結合文本內的不同語境能夠延伸出不同的內涵。運用霍蘭德的理論分析,觀眾和電影文本的關系是一種本能幻想和自我防御的關系,電影文本的自我防御具有轉換功能,能夠把本我的幻想轉化為可以被社會習慣接受的內容,既在觀眾心中喚起無意識的欲望和幻想,又以藝術的手段支配和控制這個幻想,使自我不受本我的傷害,這樣觀眾就從本我走向了自我,又從自我走向了本我,既滿足了觀眾的窺視欲望,又不會使觀眾產生犯罪感和羞愧感[3]。
馬小軍制作一把萬能鑰匙潛入米蘭家中,用望遠鏡看到了老師小便。老師在人們心目中一直是“傳道授業解惑”的端莊形象,而在電影中姜文以一種戲謔的方式來展現教師這一職業,也從主人公的視角表現了對青春趣事的追憶,而這種“高姿態”的視角使得情節具有解構意味,借助看與被看的視覺邏輯關系,充分滿足了觀眾的觀看需求。在后面的情節中,米蘭突然回家,馬小軍只能臨時藏于床下,并且窺視到了米蘭脫鞋、換衣、穿鞋等畫面。這一系列鏡頭觸發受眾緊張、興奮、刺激的心理機制。影片最后,馬小軍在高臺跳下,在游泳池中被伙伴們腳踢。此處包含一組反差極大的對照鏡頭,一幕是眾人伸手營救,另一幕是眾人腳踢踐踏。按照文本語境,前者是幻想,后者才是現實。馬小軍以為伙伴們會伸手幫助他,但伙伴們卻“懲罰”了他,隱喻理想與現實的對立和主人公與眾人的格格不入。仰拍視角多了些壓迫感和距離感,暗示馬小軍與伙伴漸行漸遠,終究走向殊途,這一情節反映了青春成長道路上的傷痛。
影片中聽覺語言主要分為三種:畫外音、人物對白、音樂。導演姜文的獨白作為畫外音貫穿全片,對應了以第一人稱視角敘事的結構。電影開篇以姜文極富磁性的嗓音“亮相”:“北京,變得這么快,二十年的功夫它已經成為了一個現代化的城市……我的故事總是發生在夏天……陽光充足太亮,使得眼前一陣陣發黑。”這段話立足現在回憶過去,瞬間將視角拉回到20年前的時代場景,并選取當時印象最深的酷暑季節進行表述,讓觀眾跟隨旁白進入追憶的鏡像。
除了姜文的畫外音獨白,音樂也是非常重要的元素。影片含有大量符合時代的歌曲,如《國際歌》《遠飛的大雁》《鄉間騎士》等。這些歌曲具有濃烈的時代氣息,能夠引發觀眾的懷舊情緒。尤其是《鄉間騎士》,照應著馬小軍復雜的心理,將青春時期的緊張、興奮、茫然表現得淋漓盡致。
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保留了文學作品《動物兇猛》的夢幻風格,重點突出青年人的躁動與不安。夢境與現實是影片敘事的重要組成部分,二者組成了馬小軍“一念過往,一念現在”的鏡像世界。夢境與現實的尖銳矛盾體現在馬小軍青春期的欲望無法得到滿足,這種欲望反映了人的本能。“父親權威”與“性沖動”是馬小軍精神領域的活躍因子,文本中對應著馬小軍的父親與米蘭,二者建構了馬小軍的自我認同,人物在無奈凄涼的現實面前催生出激情澎湃的幻境。
性與暴力對應的是人的生物本能。對于男性而言,青春期發育階段是性欲的萌發時期,在荷爾蒙的刺激下,男性會對女性產生新的理解,并對愛情產生向往與迷戀。在此階段,人的生理和心理方面都會發生變化,這在人生道路上有非常重要的性啟蒙意義。達爾文在《物種起源》中指出,“適者生存”,力量是衡量標準,弱肉強食的世界中唯有強者才可生存。文本中的馬小軍在青春期充斥著性與暴力,在鏡像中對應著對米蘭的瘋狂迷戀、胡同的打架斗毆等。種種關于性與暴力的元素讓馬小軍散發出肆意、兇猛的意味,急促地推動著主人公不斷成長。
弗洛伊德指出,在人的諸多本能中,性本能處于非常重要的地位,對人格、心理、行為都具有重大意義。影片中馬小軍對米蘭的幻想就是源于力比多的釋放,這種夢境不是偶然的聯想,而是愿望的實現。米蘭之所以能夠在馬小軍的幻想中出現,就是因為米蘭性感的外形和溫柔的聲線滿足了馬小軍對女性的幻想。米蘭作為“他者”身份,推動了馬小軍自我意識的萌發,并最終促使其走向自我確立。
拉康指出,語言先于主體,主體確立的過程即為掌握語言的過程。在男權社會中,女性沒有屬于自己的話語體系,必須進入男性中心的話語體系內才能成為主體[4]。因此,女性以一種男性自我確立之外的“他者”形象存在。馬小軍的父親因為軍隊事務常年不在家,父親話語由母親來代替,母親成為父親權威的傳聲筒。馬小軍的母親本是一名教師,因照顧家庭而放棄工作,從而失去創造價值的能力,每日被家庭瑣事纏身。拉康在鏡像階段理論中提到,主體的自我認同建立是通過不同鏡像反射的,包括與他人互動的意見。在日常生活中母親會時常打罵馬小軍,言語上的沖突使得馬小軍不自覺地與父親進行比較。母親在暴力互動中將馬小軍與父親“捆綁”到一起,使得馬小軍在父親的影響下完成了一種不自覺的自我確立。
長期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主人公內心深處形成了自卑與自傲并存的人格形態。自卑與自傲是兩種極端的性格品質,他的自卑源于父權對他的壓制,父親偉岸的身軀、粗獷的嗓音、嚴肅的神情、打耳光的行為紛紛顯示出父親的權威。同時,自傲也是源于父親,父親在抗美援朝戰場上憑借靈活的雙手拆除了很多炸彈的引信,馬小軍認為自己制作萬能鑰匙的天賦與父親有著緊密的聯系,因此對父親有著欽佩之感。父權的存在使得主人公產生既畏懼又欽佩的情感態度,同時作為一種“符號暴力”對主人公的人格形態產生了巨大影響。
優秀的電影能夠在小說中汲取營養,在肥沃的土壤中開出燦爛的花朵[5]。從小說到電影的改編架構、視聽語言、文本內涵所構成的文本整體分析中可知,影片《陽光燦爛的日子》在小說《動物兇猛》的基礎上增添了創造力。姜文的視聽語言為影片增添了溫情元素,將故事幻化為一抹金黃色的青春風暴。電影想要表達的并非故事的真實性,而是通過銀幕歌頌曾經。姜文對小說的改編是極為成功的,文學作品在視聽藝術的加持下,精神內核得到有力弘揚。總的來說,《陽光燦爛的日子》在中國電影史有著重要的地位,是值得探究的成長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