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汶岐 許艷玲
關于記憶最早的研究來源于法國歷史學家、社會學家莫里斯·哈布瓦赫的“集體記憶”,他將“記憶”這一概念引入社會心理學領域,架構出集體記憶理論體系。20世紀末,德國學者揚·阿斯曼和德國另一學者阿萊達·阿斯曼在哈布瓦赫的基礎上提出了“文化記憶”理論,他們認為“文化記憶是發生在絕對的過去,以客觀外化物為媒介載體,具有儀式性和制度性的一種記憶模式”。[1]
記憶是借助特定的符號進行再現與重構的,因此符號在記憶建構中占據重要地位。語言是人類傳播的基本符號體系,但并不是唯一的體系,動作、表情等都可以起到符號的作用,[2]因而學界大多在沿用符號學先驅索緒爾的觀點基礎上,將電視符號分為語言符號系統和非語言符號系統。
紀錄片兼備真實性與藝術性,在傳播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占據著重要的地位。央視微紀錄片《如果國寶會說話》三季的播出,不僅引起了行業內外的高度關注,也獲得了普通群眾的肯定。從豆瓣評分來看,三季的評分均在9.4分及以上;就網友具體評論情況來看,正面評論占據絕大多數,充分說明其研究價值。
《如果國寶會說話》運用平民化的語言,由點及面、以小見大地講述文物及其背后的故事,既適應了新媒體短視頻的發展,又傳承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獲得受眾的肯定。其中獲得認同的一個重要原因正是其對于傳統文化記憶進行激活與二次建構,在共通的想象空間中傳播國寶所承載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與精神,進而達到文化上的認同。
阿萊達·阿斯曼通過研究文化記憶媒介的歷史變遷,認為“目前漸漸顯現的一個時代轉折:兩千五百年來記憶的主要隱喻——文字——被電子網絡這一宏大隱喻取代”。[3]從紙張到電子數據庫,從文字到視頻,媒介的形態不斷改變,文化記憶的載體也不可避免地隨之發生變化。
揚·阿斯曼原本提出建構文化記憶的文字、圖像、紀念碑等作為客觀外化物被固定下來,新的媒介載體也不斷產生,其中影像媒介逐漸成為文化記憶的媒介形式之一。創作者運用視聽語言等形式,將自身所要表達的文化及其記憶傳達給受眾,喚醒受眾的記憶。通過這些形式,影像媒介在文化與記憶的兩極之間建立了聯系。從文化記憶的心理機制上來看,影像媒介的圖片、視頻能夠有效地喚醒觀眾對歷史事件的回憶,大大開拓了文化記憶的可能性。從影像媒介的功能來看,影像媒介作為文化記憶的客觀外化物的作用在不斷增大,潤物細無聲般影響著人們對文化記憶的建構。
任何記憶的建構和再現都需要借助特定的載體,紀錄片作為影像媒介的一種具體形式,以真實為本質屬性,描摹文化記憶的真實面貌,兼顧固定的圖像敘述重構模式與社會集體記憶功能,成為文化記憶的特殊形式。微紀錄片是順應當代碎片化特征的產物,在這種背景下,《如果國寶會說話》以其創新的“微”特點,成為文化記憶的特殊載體,富有鮮明的時代特征。
《如果國寶會說話》每集僅有5分鐘,但在內容上仍然堅持真實屬性,在短時間內將國寶背后所蘊含的事實以及文化內核講清楚,深含思想性與文化性。該紀錄片在技術方面也不斷創新,第三季采用8K技術,同時運用高清三維數字掃描、高清平面信息采集、多光影采錄等技術豐富觀眾的觀看體驗。在全新視覺手段的幫助下,多維度展示文物所處時代的審美與文化。國寶文物作為客觀外化物,好似跨文化、跨時空的信使,用其自身承載的悠久歷史文明,喚醒更多中國人的文化基因與國家記憶。因此,從這個角度來看,紀錄片對國寶的講述是對文化記憶的二次建構。
《如果國寶會說話》以微觀敘事承載宏大主題,突破時空阻隔,連接歷史與現在。該紀錄片突破以往紀錄片冗長的“他述”視角,采用國寶“自述”的嶄新視角與平民化的語言表達,使觀眾在了解文物的同時,喚醒沉睡的記憶,贏得共鳴。
趙靜蓉指出,記憶的核心是語言和事實之間的邏輯聯系和審美聯系,這一切只有通過符號才會發生。[4]《如果國寶會說話》選取具有所屬時代的氣息、見證或改變了文明進程的文物作為主角,將國寶提升為承載文化記憶的重要載體。下面通過語言符號和非語言符號對紀錄片的文物進行研究,探討文物背后所蘊含的文化意義以及相關聯的人文價值,完成記憶建構、推動認同的過程。
在《如果國寶會說話》中,標題和解說詞是語言符號最主要的表現方式。紀錄片的標題是對每部分內容高度凝練下的意象表達,貼近文化傳承內核。《如果國寶會說話》三季的標題皆是“文物名稱+一句話簡要概括”的形式,如《人頭壺:最初的凝望》《虎符:執于掌心間的千軍萬馬》《鷹頂金冠飾:你好,我的對手》《洛神賦圖: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敦煌經變畫:出塵入畫》等,文化記憶的表述就體現在這些標題所暗含的文化故事當中。
以《人頭壺:最初的凝望》為例,人頭壺的頭顱微微仰起,借助動畫技術,創作者將它表達為對星空的凝望,同時借助該文物完成受眾對其的凝望,延展人類對自我的凝望。受眾跨越六千年的時空,依然可以感受到最初生命的力量。人頭壺提供了仰韶文化時期人類真實的樣貌特征,人頭與壺身結合好似孕婦,體現母系氏族社會對女性和繁衍的重視。又如《敦煌經變畫:出塵入畫》,該題目化用成語“出神入化”,既表達了該畫的內容生動,又暗指其繪畫技術精湛。該畫展示的是唐人想象中的極樂世界,也為觀眾想象大唐提供基礎。在他們想象中的極樂世界里,創作者窺到現代社會的影子,正是其所描繪的“天人如世人,彼岸如此生”。
在5分鐘的視頻里,具有概括性質的解說詞能夠完整表述創作者的思想,激起觀眾的情感變化。《如果國寶會說話》的解說詞平實質樸,能夠拉近與觀眾的距離,喚醒觀眾對文化傳承的記憶;句式工整、烘托氛圍,運用眾多修辭手法來解釋文物的背景故事與傳達的文化內涵,生動而富有情感,激活文物蘊藏的文化記憶。在《陶鷹鼎:陶醉了六千年》里,形容陶鷹鼎“除了上古的王者之氣,又同時顯示出另一種很現代的氣質,用當下的話說,就是‘萌萌噠’”,瞬間把文物拉近到觀眾面前。而在《賈湖骨笛:穿越九千年的笛聲》里,形容骨笛的誕生是“把仙鶴的翅骨鑿成樂器,這是一次勇敢的嘗試”,解釋骨笛在中國音樂與樂器發展史上的意義時說“七孔的賈湖骨笛已經可以發出近似今天的七聲音階,讓很多研究者改變了對中國古音樂的看法”,表達文化的傳承則是“直到今天,頂級的笛簫調音師都在用這種傳統(一點點嘗試、修正找到吹孔完美位置)的方法”,用“穿行在骨笛孔洞之間的是九千年前人類的呼吸,那是文明的先聲——那時風動,此時心動”結尾,以文化延續喚醒觀眾對文物的記憶與文物背后傳承的中華文化記憶。在每集故事的結尾處都有升華性質的解說詞,如“六千年仿佛剎那間,村落成了國,符號成了詩,呼喚成了歌”“這眼神是三千多年前中原、西北、西南的先民們跨越千山萬水,相互往來的見證……這雙曾經見證過中國最早的王朝的眼睛,依然看著人來人往、星辰輪轉”等,再次強調了本集所要表達的主旨情感,呼應了標題,加強了觀眾對傳統記憶的文化認同。
揚·阿斯曼認為“對于建構集體來說,語言是最重要的工具。集體是建立在一些社會交往形式上的,而語言使這些方式成為可能”,[5]因此《如果國寶會說話》中合理運用的語言符號是建構記憶、促進認同的重要保障。
非語言符號分為視覺符號和聽覺符號,紀錄片中合理運用的視聽符號可以為傳達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搭建橋梁。美國邏輯學家皮爾斯說過,圖像是傳達觀念的唯一直接方式。[6]紀錄片中的圖像具體表達為畫面語言,《如果國寶會說話》在保持鏡頭的真實時輔以豐富的畫面特效,在滿足觀眾視覺感官的同時激發其文化認知能力,喚醒深埋于心的傳統文化記憶。
1.視覺符號
《如果國寶會說話》的畫面語言主要體現在色彩與動畫特效上。色彩具有極強的沖擊力和感染力,成為畫面語言表達的重要組成部分。《如果國寶會說話》采用復原技術呈現文物當初五光十色的樣式,讓觀眾感受到古人曾見過的動人心魄的美,傳承中華民族一脈相承的文化記憶。
在《紅山玉龍:尋龍玦》里,原本淡綠色的玉玨通過色彩的調整,復原為誕生之初的澄澈透明,淡綠色也變為漸變的翠綠色,十分奪目。今人現在看到的玉龍正是五千多年前的古人所雕刻的龍,它是文明孕育的開始,也是文明延續的象征。而在介紹飛天壁畫時,創作者拂去歷史的塵埃,讓觀眾欣賞古人鮮艷與大膽的配色,端詳整體和諧的大面積壁畫,體會文明的沖撞與融合。介紹金步搖時,再現纏金流光、極盡奢華的金步搖;介紹唐代仕女俑時,親眼看著褪色的女俑臉上妝點出時興的唐代妝容,著胭脂、染額黃,展露出獨屬于大唐的美……紀錄片中或碰撞或和諧的色彩為觀眾留下極美的印象,將文化記憶留在他們心里。
《如果國寶會說話》中不乏精妙的動畫特效設計。在講解洛神賦圖時,運用動畫營造出微風浮動效果,柳枝微搖,洛神衣帶飄逸,此時觀眾和旅人一起體會到翩若驚鴻、婉若游龍之美。而講解《蘭亭序》神龍本時,創作者花了一年的時間用大數據算法模擬書法真跡,重現王羲之的創作場景,就連錯別字也不放過,讓觀眾直呼接地氣;講解立獅寶花紋錦時,運用電腦編程為觀眾還原古代的經緯編織法,炫酷而又最大程度展現古代紋飾復雜的細節;而在《阿斯塔那俑與文書》里,更是呈現出博物館奇妙夜般場景,文物從博物館走到市集,展現高昌的風土人情,讓人直呼文物背后的故事奇妙而有趣。紀錄片放大了文物的細節,讓它們活起來,真正做到“國寶會說話”。
2.聽覺符號
英國詩人威廉·華茲華斯認為處于休眠階段的記憶能夠被語言和聲音喚醒,在紀錄片里,視覺符號作為最直觀的感官符號來激活文化記憶,而聽覺符號則是不可或缺的一大助力。《如果國寶會說話》的聽覺符號主要是音樂與同期聲,這兩部分相輔相成,共同構建完整的聲音空間。
《如果國寶會說話》每集開頭都會有新消息提示音,伴著“你有一條來自國寶的留言,請注意查收”的配音,與結尾的“國寶留言持續更新”相呼應,成為其標志性的聲音符號。在紀錄片中,僅使用旁白則平淡無味,畫面銜接跳躍時會顯得生硬,于是音樂的轉場顯得格外重要。《如果國寶會說話》的音樂或輕快或舒緩,或肅穆或現代,類型多樣,相得益彰。講解昭陵六駿時,開場用戰爭交代駿馬背景,搭配沉重的鼓點,營造出緊張的氛圍;科普昭陵時,選用民族樂器彈奏的音樂,體現歷史的厚重感。講解回洛倉刻銘磚時,開場的音樂極具歷史感,交代出回洛倉的背景,引人入勝。展現唐代仕女俑時,選用搖滾音樂奠定基調,1000年前的胖女俑和1000年后的胖妹子一樣,可以選擇自己喜愛的妝容打扮自己,也可以穿著男裝漫步長安街……只因這是開放的大唐,自信且自在,正如現代。
《如果國寶會說話》的同期聲能夠輔助記憶場景的展開,提升觀眾的在場感與參與感,調動觀眾情緒。在《水晶綴十字鐵刀》里,創作者以唐刀的口吻自述,通過叩問官兵、受漢刀指點、聽鐵匠絮語,點出唐刀的特質:百煉成刀、兼收并蓄。通過千錘百煉,打磨出堅韌的橫刀,環首選用的水晶豬作為域外戰神的象征,體現大唐的寬廣胸懷。介紹曾侯乙編鐘時,全程使用的是來自1986年的錄制音頻,為觀眾展示公元前四世紀的編鐘與其美妙的樂音。展現古代的禮樂能夠激起觀眾對古老文化記憶的想象,喚起深藏的回憶,樹立文化自信。
在碎片化時代,文化符號傳播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繼承和創新的有效途徑。[7]紀錄片中語言符號與非語言符號的運用能夠將暗含于文化內部的隱喻關系外化,以此延展記憶的時空,連接古今,觀照當下。
在中華上下五千年的歷史進程中,文物作為重要的實體,是中華文明的重要體現之一。文物本身所承載有各個歷史階段的文化記憶,當人們見到它時,休眠的記憶就會被喚醒。而《如果國寶會說話》將收藏在博物館里的文物用接地氣的方式展現出來,讓傳統文化傳播給更多受眾,到達更廣泛的地方。
《如果國寶會說話》通過塑造對話空間,讓觀眾通過紀錄片所講述的一個個鮮活的文物,感受其承載的文明與歷史,在激活文化記憶時也在無形中建構觀眾的身份認同,提升文化自信。當我們在倒水時,我們從未想到六千多年前人頭壺內的液體會從眼睛里流出,紀念著人類孕育的最初痛楚;當我們在背誦生肖、推算屬相時,也從未探究過十二生肖的意義,紀錄片通過講述唐彩繪十二生肖俑,讓觀眾知曉,作為時間之神的十二生肖排序與地支相對,在背誦子鼠、丑牛時,計時法因熟悉的動物而更加簡單易記。中國人生活在被生肖護佑和象征的世界里,這是獨屬于中國人的文化記憶。觀眾跟隨著紀錄片展示的文物,不斷增強傳統文化所給予的力量,將其轉化為文化自信,投入到生活中去。
中華傳統文化從歷史中走來,作為其載體的文物投射出古代精湛的智慧與生命的哲學。《如果國寶會說話》的亮點在于僅用5分鐘的時間,以點帶面帶觀眾回溯過去,探尋蘊藏在文物身上的文化內核。觀眾跟隨著紀錄片跨越時間長河,回憶先人留下的優秀文化與品格,將其內化于心,繼而展望未來,下一代更需要接受古代智慧與品德的浸潤,才能將文化傳承下去,讓其承載的精神價值代代相傳。
習近平總書記曾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中提出,優秀的文藝作品,最好是既能在思想上、藝術上取得成功,又能在市場上受到歡迎。《如果國寶會說話》真正做到了讓歷史說話、讓文物說話、讓文化說話,讓收藏在博物館里的文物都活起來,通過文物的自述來喚醒根植于觀眾內心的文化記憶和作為同種族在歷史長河中建立起來的文化認同,有助于更好地傳承和發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