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軍亞
20 世紀90 年代,政權下鄉所遭遇的“內卷化”是中國鄉村和現代國家研究的重要命題,在學界產生深遠影響。隨著現代國家建設的推進,當前國家不僅下鄉,而且實現了進村入戶到人,政權進入鄉村社會的力度和深度超過了歷史上任何一個時期,卻沒有重復過去“內卷化”的困境。這一超越如何發生,為何能夠發生?本文認為:通過政權建設將國家意志滲透到社會之中,實現國家與國民之間直接的政治聯結,建立一個統一的國民國家,是現代國家建設的重要命題。開啟于近代的中國國家基層政權建設在鄉村社會遭遇嚴重困境而陷入“內卷”,其重要原因是,在中國鄉村社會的漫長歷史上,原生權勢在民眾日常生活中發揮支配作用,形成了一個阻隔國家權力自上而下進入的“板結社會”。新中國通過政治革命建立了新的國家政權,又通過土地改革等一系列社會變革措施,改造“板結社會”,消除“板結再生”的社會土壤,政權日益深入地滲透進鄉村社會,并隨著政權服務功能的轉型和擴展,國家與民眾的日常生活建立了更為緊密的聯系,并日益獲得農民認同,由此形成了國家政權“超越內卷”困境的建設路徑。
現代國家建設是一個普遍性命題,政權建設是其核心內容。面向社會的持續性滲透是現代國家政權的一般性特征,這一特征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國家權力自下而上地集中,以政權為核心的國家機器*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招標項目“新中國七十年來農村基層建制變動資料收集與數據庫建設”(項目編號:19ZDA124)
的階段性成果。成為唯一的統治中心;二是集中的國家權力自上而下地滲透,政權擴張并進入社會之中,不需要借助或依賴其他任何權力中心或勢力,與國民之間建立直接的政治聯系。從現代國家建構的一般經驗來看,前者關系現代國家“中央和地方”之間的權力配置問題,后者主要反映的是“國家和社會”之間的關系。在通往現代國家一般性特征的道路上,中國和西方具有不同的經驗歷程,以及不同的關鍵性問題。
在歐洲封建主義國家時期,權力不為君主專有,而是分散于不同的權力中心或貴族等級。因為“我的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國家對其社會和民眾并不擁有直接統治權。從封建國家向現代國家的過渡,即城邦、帝國、貴族等多元政治中心放棄其自主權或獨立性,被納入國家權力的統一體系的進程。西歐現代國家的構建,正是權力由分散的多元結構向統一的國家機構集中的過程,被稱為“統治的國家化”過程。(1)杰拉德·德蘭迪、恩靳·伊辛:《歷史社會學手冊》,李霞、李恭忠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 年版,第452—453 頁。這一過程在歐洲的地理表現,如蒂利所言: “1500 年的歐洲包括了大約500 個或多或少具有獨立性的政治單位,1900 年的歐洲只有大約25 個這樣的單位。”(2)杰拉德· 德蘭迪、恩靳· 伊辛:《歷史社會學手冊》,李霞、李恭忠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 年版,第452 頁。對于西歐現代國家的形成而言,如何集中經歷了漫長歷史的封建多元權力以及如何處理與它們之間的權力關系,是其建立一個現代國家機器的關鍵性問題。
在這一進程中,國家權力進入農村,是伴隨著國家集權發展過程的一個環節。(3)黃宗智:《明清以來的鄉村社會經濟變遷:歷史、理論與現實》(卷一),北京:法律出版社2014 年版,第199 頁。西歐農村經歷了長期的分化,一方面是資本家的興起,一方面是小農的無產化。小農社會逐漸被資本主義工業社會所取代,由此形成了一個與國家之間直接聯系和互動的市民社會。“權力向國家的集中”和“集中的國家權力向社會的滲透”同時發生并相互促進,這一過程被合稱為“近代國家機器的形成”。
中國在通往現代國家的發展方向上與現代國家權力演變的一般規律是一致的,只是起點更早,路徑相異。韋伯認為,早在公元前3 世紀的蠻荒時代,中國就已經具備了現代國家機器的雛形:收回了封建諸侯等地方性政治權力而建立一個權力集中的中央政府;通過選賢任能的官僚制度將國家的權力體系延伸到郡縣地方;建立編戶齊民的稅收體系使得國家財政汲取的軌道直達家戶。而相似的進程,歐洲直到15 世紀才開始進行。韋伯因此將中國稱為一個早熟的國家。黃仁宇在其研究中,也將秦統一以來逐步確立的政治體系,稱為政治上的初期早熟。(4)黃仁宇:《中國大歷史》,北京:生活· 讀書· 新知三聯書店1997 年版,第65 頁。其要義即在于打破了諸侯分封的地方權力對國家權力的分隔,實現了多中心的統治權向單一統治權的集中,由此形成了這個早熟國家的中央和地方之間的權力體系。
中國是一個超大規模國家,不僅有中央和地方的關系問題,更有國家和社會的關系問題。這個先于歐洲近2000 年出現的“早熟的國家機器”,解決了“中央和地方”的權力配置問題,并未解決“國家進入社會”的問題。國家正式的權力體系止步于“郡縣”之上。歐洲漫長歷史上形成的多中心的封建統治權是現代國家機器形成中的“關鍵性問題”。在中國的漫長歷史上,制約現代國家機器形成的“關鍵性問題”是一個由鄉村內生權威所構成、橫亙在國家權力與民眾之間的“板結社會”。近代以來,中國開啟自傳統向現代轉型的建設進程,則遭遇到來自“板結社會”的阻力。
孔飛力是較早研究中國現代國家形成的學者,他對中國現代國家起源的研究具有方法論上的重要意義。他認為,西方經驗并不能壟斷“現代性”的解釋,“從本質上看,中國現代國家的特征是由其內部的歷史演變所決定的”。(5)孔飛力:《中國現代國家的起源》,陳兼、陳之宏譯,北京:生活· 讀書· 新知三聯書店2013 年版,第8 頁。對中國現代國家形成的研究,需要從中國歷史的“內部敘事”中去探尋“有意義的問題”。杜贊奇深入到中國構建現代國家的內部進程,通過對20 世紀上半葉中國華北鄉村社會的考察發現,這一時期中國開啟現代國家建設的嘗試,在華北地區遭遇失敗。民國政權試圖獲取捐稅而加大進入鄉村社會的力度,“如同將一個冷酷的壓榨機器強加于自己頭上”,遭到鄉村社會的抵制,從而造成“國家政權的內卷化”。(6)杜贊奇:《文化、權力與國家:1900—1942 年的華北農村》,王福明譯,南京:鳳凰出版傳媒集團、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 年版,第209 頁。政權內卷化還會形成一種惡性循環:國家越是加大獲取捐稅的力度,其結果越是加劇與鄉村社會之間的緊張關系,最終可能引發農民革命。
裴宜理、黃宗智等學者的研究揭示了“惡性內卷”的最終結局。黃宗智認為,那些具有內在凝聚力的村莊,政權進入增加了國家與村莊之間的緊張關系,本村的領導人會帶領和團結村民起來應付外部權力的進入,甚至集體武裝起來保護自己的利益。(7)黃宗智:《明清以來的鄉村社會經濟變遷:歷史、理論與現實》(卷一),北京:法律出版社2014 年版,第258 頁。政權建設本身招致了對政權的反叛和革命。裴宜理的研究解釋了革命的領導力量,她對淮北地區的研究表明,在國家賦稅日益沉重時,在一些地理環境特別惡劣的地區,秘密會社等村莊內生性組織和團體更容易成為農民革命的領導力量。(8)相關研究見裴宜理:《華北的叛亂者與革命者1845—1945》,池子華、劉平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 年版。
杜贊奇認為,政權內卷化產生的原因在于:現代化國家的財政需求過快,與傳統農業經濟的發展不相適應,傳統的經紀體制帶來了“政權內卷”問題。(9)杜贊奇:《文化、權力與國家:1900—1942 年的華北農村》,王福明譯,南京:鳳凰出版傳媒集團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 年版,第215 頁。在比較了不同國家的政權建設后,杜贊奇指出,“政權內卷化”是一個普遍現象,“如同中國一樣,大多數新興國家政權建設的目標受挫主要在于‘政權內卷化’或與之相類似的東西”。(10)杜贊奇:《文化、權力與國家: 1900—1942 年的華北農村》,王福明譯,南京:鳳凰出版傳媒集團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 年版,第215 頁。共同根源在于賦稅經紀體制,“經紀體制是前官僚化或者說是世襲官僚政權向合理化官僚政權轉化的一個必經階段,而這一階段的完成并非易事”。(11)杜贊奇:《文化、權力與國家:1900—1942 年的華北農村》,王福明譯,南京:鳳凰出版傳媒集團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 年版,第216 頁。因此,解決內卷的路徑在于將鄉村經紀體制納入國家官僚體系,實現鄉村體制的理性官僚化。
較早研究中國現代國家形成的西方學者都不約而同地關注到國家政權進入鄉村社會的消極結果,但囿于經驗背景和研究視角的差異,并沒有深入中國社會內部認識這一現象產生的原因,也沒有對中國后續的實踐經驗進行延伸討論。 20 世紀上半葉中國華北地區所發生的事實,其“內卷”背后并不是在西歐經驗中占據重要位置的統治權體系內部從分隔走向統一、從分立走向聯合的權力配置問題,更主要的是一個單一的、集中的國家權力如何進入鄉村社會的問題。只有回到歷史深處和社會內部,將國家視野和社會觀察整合到同一視線,從國家權力的視角認識中國的鄉村社會,才能充分理解20 世紀上半葉“政權內卷”產生的原因,并進一步理解1949 年后中國鄉村社會的系列變革,以及這一變革進程呈現的中國國家政權建設“超越內卷”的社會路徑。
邁克爾·曼將國家權力分為專制性權力和基礎性權力兩個維度,基礎性權力旨在貫穿其地域,以及邏輯上貫徹其命令,是一種擁有貫穿社會能力的制度性權力。(12)邁克爾· 曼:《社會權力的來源》(第二卷· 上),陳海宏等譯,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15 年版,第69 頁。對于西歐現代國家而言,這一權力需要“穿透”的是由資本主義的發展所形成的市民社會。對于中國而言,集中的國家權力要實現兩層“穿透”:一是穿透地方勢力,到達基層;二是穿透基層勢力,到達其疆域和民眾。秦統一中國以來的制度建設,將國家權力之手延伸到地方,但并未進入基層社會內部,并未解決“國家和社會”之間的直接統治和聯結問題。在長期歷史演進中,中國逐漸形成一個阻隔國家權力“穿透”的鄉村社會勢力。這些勢力內生于鄉村社會土壤,與民眾生活保持直接聯系并生活于民眾之中,支配著鄉村社會的運行和秩序,在鄉村社會中擁有實際的影響力。當國家權力試圖到達社會民眾時,這些鄉村勢力就構成了難以穿透的阻力。“板結社會”即以這些鄉村勢力為中心,聯結基層民眾而形成的阻隔國家權力穿透的一種社會形態。這些鄉村勢力包括地方士紳、家族長老和部族頭人等群體。
士紳是伴隨著國家官僚機構及其人才選拔逐漸擴大的一個社會群體。“士”本是一個不強調身份等級,以所受教育服務社會為主要特色的知識分子群體。秦漢完善郡縣科舉制度以后,“士”則成為國家官僚機構的主要來源。(13)金觀濤、劉青峰:《興盛與危機:論中國社會超穩定結構》,北京:法律出版社2011 年版,第27 頁。“紳”是“士”的社會身份。隨著集權統治對知識、文字技術的需要,郡縣科舉制度逐漸完善,擁有知識的士紳逐漸形成一個龐大的社會群體。(14)徐勇:《關系中的國家:地域—血緣關系中的帝制國家》(第二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0 年版,第331 頁。這一群體包括科舉及第但未廁身于官僚的士人、受過教育擁有知識的地主、退休回鄉或長期賦閑居鄉的官吏等等。作為一種社會身份,士紳位于國家政權體系之外,并不擁有實際的政治權力,更多表現為一種社會勢力。
家族長老產生于以血緣關系為基礎而形成的家族組織。人們的血緣聯結具有原生性,以血緣聯結為基礎的家族是農業社會的原生組織。“在生產力不發達的時代,人們謀生不易,很自然地借助于血緣關系。”(15)馮爾康等:《中國宗族社會》,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4 年版,第21 頁。中國的國家衍生于以血緣聯結為基礎的家族組織之上。秦以來打破諸侯權力實現了國家組織和家族血緣組織的分離,但血緣組織的互助性、排他性、競爭性等增強了個體家庭在傳統農業社會中的生存能力,血緣聯結為基礎的家族團體在鄉村社會長期延續下來。具有血緣關系的人群聚居在一定地域范圍內,形成村落或者跨村落的家族組織。那些輩分較長、德行較好、能力較強、文化較高的人成為家族的長老,“家政統于家長”,家族長老對家族組織和成員擁有天然的影響力。
如果將郡縣制度的建立視為進入地方社會的“國家之手”,那么在國家視線的邊緣處,還存在著“國家之手”完全沒有進入的區域。在西南、西北等偏遠地區,由于交通的封閉和自然條件的限制,這些地區是國家權力的空白地帶。生活在這一地區的人們,因生產或者某種文化上的聯結,形成部落組織、莊園組織或原始村社組織長期延續下來。基于某種神秘信仰或文化習俗而擁有世襲權力的部族頭人成為組織內部的領導力量。
地方士紳、家族長老、部族頭人這些鄉村社會領導力量的權力來源不同,但其權力或權威的運行,具有相似的特征。
一是以土地權力為基礎。隨著諸侯分封制的解體和中央集權體制的確立,以人身依附為基礎的領主經濟逐漸向土地自由買賣的地主經濟過渡。土地成為以農耕為主的鄉村社會的主要財富來源和象征。地方士紳、家族長老、部族頭人等作為鄉村權威,往往在鄉村社會擁有較高的經濟地位,并構成其權威基礎。士紳雖然是一個知識分子群體,但由于受教育的人往往局限在一個經濟群體中,擁有教育機會的士紳本身大多也是擁有經濟地位的人群。據統計,至清朝,占全國總人數1.5%—2%的士紳,擁有全國23%的總收入,其中近三分之一因擁有土地得來。(16)金觀濤、劉青峰:《興盛與危機:論中國社會超穩定結構》,北京:法律出版社2011 年版,第65 頁。費孝通曾指出,“紳士的經濟基礎只有從他與地主的結合才能了解,大多數紳士便是地主……土地所有權帶來了對于生活在土地上的農民的控制”。(17)費孝通、吳晗等:(增補本)《皇權與紳權》,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 年版,第94 頁。家族長老作為一族領導,對族人的經濟救助和保護是其德行和威望的表現,財富和社會地位是選擇族長時必須考慮的因素。(18)蕭公權:《中國鄉村:19 世紀的帝國控制》,北京:九州出版社2018 年版,第395—396 頁。
二是深度介入民眾的日常生活。不同區域的村莊領導力量,其共同的特點在于:他們的權威和影響力,深度介入民眾真實而具體的日常生活,主導著鄉村社會的運行和秩序。他們往往是灌溉防洪、修路架橋等村莊公共工程的資助者和組織者;也是鄰里矛盾、鄉村沖突等民眾糾紛的重要調解者和仲裁者;在面對安全威脅時,他們也是鄉村防衛的組織者。正是在與民眾緊密的日常聯系中,這些權威增強了內生性。費孝通曾指出,“在中國歷史中,秩序建立在兩個不同的層次上:民眾的日常生活由社會權威來規定,衙門里則是政權的統治。除了少數的暴君,皇權是不干涉民眾生活的。”(19)費孝通:《中國士紳——城鄉關系論集》,趙旭東、秦志杰譯,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1 年版,第125 頁。
三是與國家權力的聯結。自郡縣官僚體系確立以來,國家逐步建立了里甲、保甲、鄉約等鄉村治理體系,試圖通過地域空間的重構和細分以加強對鄉村社會的管理。但實際上,這些自治體系的負責人,并沒有獨立于鄉村內生權威之外。不僅地方公益事業需要依靠鄉村權威來組織和實施,國家的賦稅、丁役等事務也需要與之進行商議。國家權力和意志進入鄉村社會,只有通過這些鄉村內生權威,才能到達民眾。這些鄉村內生權威就成為國家權力與民眾之間的聯結點。
在農業自然經濟條件下,國家機器所能獲取的物質資源有限,限制了官僚體系向社會的的擴張能力。據統計,中國人口在19 世紀中葉已達到4 億,但正式的官員總數至多只有3 萬到4 萬。(20)費正清:《美國與中國》,張理京譯,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0 年版,第106 頁。國家加大賦稅、兵役等政權的汲取能力,受到鄉村內生權威的限制甚至抵制,從而形成一個由鄉村內生權威而不是國家政權組織起來的鄉村社會。這些內生權威猶如土壤中的“板結點”,將一定地域范圍內的民眾聯結起來,形成社會的板結土層。國家權力向鄉村社會的滲透,猶如遭遇板結土層的雨水,難以滲入鄉村社會內部。
一是“代理性板結”。在代理性板結形態下,國家權力由鄉村權威直接行使。梁漱溟先生指出,中國的社會秩序所賴以維持,不在武力統治而在于教化,不在國家法律而寧在社會禮俗。(21)梁漱溟:《鄉村建設理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年版,第37 頁。因為如此,甚至有學者提出傳統中國的“國家質疑”:由于組織和法律原則并未成為政治生活的基本原則,“這種體制下的政治權力能否被稱為‘國家’,仍然是一個可以討論的話題”。(22)S. R. Schram,The Scope of State Power in China,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 and the Chinese University Press, 1985,pp. 47-50.“法律”作為現代國家權力的重要內容在鄉村社會是缺位的,而由鄉村內生權威及其規則所代理。筆者在河北調查期間,村民曾講述:在傳統時期,村內發生父親打死兒子的事件,即使被他人告到官府,衙門也將案件發還給村里,由村內有名望的“官房李家”(村內李姓人家曾有人在官府為官,村民以此相稱)來處理。李家的處理結果包括兩條:一是出殯時,讓父親為死去的兒子打幡兒;二是讓兒子的墳墓安葬在與其父親去世后應該安葬的地點相并列的位置,以此對父親的行為予以倫理懲罰。
二是“滲漏性板結”。即使國家權力并未完全被代理,但在遭遇板結土壤時,也會產生滲漏性損失。自秦以來,國家雖然建立了直達家戶的稅役體系,但這些體系的運行,往往需要鄉村內生權威的支持和商議。如果國家增加賦稅的程度超過鄉村社會的可負擔程度,士紳則利用各種策略進行阻擾。即黃宗智、蕭公權等學者的研究所言,國家所能征收的稅額,受到地方紳衿所能容忍程度的限制。(23)黃宗智:《明清以來的鄉村社會經濟變遷:歷史、理論與現實》(卷一),北京:法律出版社2014 年版,第199 頁。蕭公權在《中國鄉村:19 世紀的帝國控制》中討論了鄉紳利用自身的特殊身份所造成的國家稅收損失。族權是一種具有強烈的自組織能力、內聚性、封閉性的權力,宗族利益與國家政權的利益并不總是一致。宋怡明在其關于明代福建宗族組織的研究中曾指出,宗族領袖通常利用里甲制度來達到別的目的,而不是國家本打算實現的目的。(24)卜正明:《明代的社會與國家》,陳時龍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 年版,第278 頁。在執行國家行政命令時,族權具有更強烈的動機基于“宗族利益”采取一些“策略性”行為而帶來“政權利益”的損失。調查發現,在傳統時期,在執行國家的丁役政策時,族長往往通過隱匿族內男丁數量、擬定虛假過繼契約等方式,幫助族人逃役或申請免役。(25)陳軍亞:《外爭內聚:貧弱小族的生存與興盛——粵北新城村調查》,載徐勇、鄧大才主編:《中國農村調查》(總第4 卷· 村莊類第3 卷· 華南區域第3 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 年版,第355 頁。因此,雖然國家通過鄉治體系加強了對鄉村社會的權力滲透,但是,由于“板結土壤”的存在,“加大滲透”的同時也會發生“滲漏性損失”。
三是“懸空性板結”。在那些還實行著土司領主制度的偏遠區域,國家對于生活在“板結社會”之下的民眾則是一個“不曾感知的存在”。在地方首領的支配下,這些地區不僅可以自行處理賦稅、攤派、差徭等本屬于國家權力的事務,有的還可保留地方的軍事權。“他們在行政、財政等方面所享有的自治權,遠比內地的省府州縣要大得多。”(26)白鋼:《中國政治制度史》(下卷),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 年版,第849 頁。在鄉村社會,與民眾生活發生直接聯系的是地方首領或地方首領認可的鄉村權威。在云南等西南邊境村寨,國家權力在這一區域十分稀薄,大量的事務由當地族群依照古老的習俗和村寨權威自行處理,即使國家的賦稅體系也沒有進入地方社會內部。村寨寨民沒有“皇糧國稅”的觀念,而把他們生活的土地視為地方領主所有。因居住在地方領主的土地上,每年需要繳納一定的“地費”。寨民日常生活中的大量事務,從出生到死亡,一切按照古老而神秘的規則由村寨頭人管理。(27)陳軍亞:《技術植入:“外生型國家”的認同構建路徑——以西南地區邊境村寨調查為據》,《廣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 年第4 期。寨民對地方領主和村寨頭人具有更強烈的認同感,國家則是一個外在于民眾日常生活和心理的存在,寨民甚至“不知國家為何物”。
通過深度介入村民真實而具體的日常生活,鄉村內生權威將其直接而強大的影響力深植于鄉村社會內部。在這些內生權威的中間隔離之下,國家對鄉村社會的直接統治從來就不曾真正確立。對于鄉村社會而言,這些內生權威所形成的權力結構和運行,如同一個替代國家政權的“隱形政府”。對于國家而言,則構成了一個阻隔權力進入的“板結社會”。在不同歷史時期和不同區域,國家基于不同目的加強對鄉村社會的控制,可能影響這些板結點所造成的板結程度,但是,只要未曾改變這個社會的板結結構,就無法改變這個社會土壤的板結性質。
如果將中國和西歐的國家演進置于歷史進程的同一時間維度,那么可以認為,相對歐洲現代國家的形成而言,中國不僅有一個實現國家權力集中的“早熟國家”,還存在一個國家元素十分稀薄的“晚熟社會”。對于中國現代國家的形成而言,建立一個實現權力集中的現代國家體系無疑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還在于打破“板結”重構社會,將國家政權及其權威深植于社會之中。
中國建設一個現代國家的進程肇始于20 世紀上半葉,其主要內容是“將‘西方的現代’帶入中國”。在此背景下,這一時期的中國與前一時期相比發生了兩大引人注意的變化:
一是西方現代經濟要素的進入和影響。修筑鐵路、互市通商、改革稅制貨幣等,促進了工業在中心城市的增長和對外經濟聯系的加強,將中國經濟的某些部分納入了世界貿易。(28)費正清、費維凱:《劍橋中華民國史》,劉敬坤、葉宗賜、曾景忠、李寶鴻、周祖曦、丁于謙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 年版,第5 頁。但是,如同研究所表明:據此認為中國的某些經濟部分已經出現了“資本主義萌芽”并“沿著資本主義方向啟動社會—經濟大改組,都是可疑的”。(29)費正清、費維凱:《劍橋中華民國史》,劉敬坤、葉宗賜、曾景忠、李寶鴻、周祖曦、丁于謙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 年版,第15 頁。西方現代化元素的進入并未從根本上改變中國的社會性質和結構。正源于此,有學者認為,在城市,中國存在一個軟弱的市民社會;(30)杜贊奇:《文化、權力與國家:1900—1942 年的華北農村》,王福明譯,南京:鳳凰出版傳媒集團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 年版,第2 頁。中國社會的主體部分在農村,中國農村社會的性質和形態與傳統時期相比并未發生根本改變。二是西方政治制度的引入和嘗試。創建警察和新軍、劃分行政區域、建立各級“自治組織”等一系列措施,體現了近代中國學習西方政治制度建立一個新的國家政權結構的努力。雖然相對前一歷史時期的中國而言,近代中國的努力使得政府開始在社會中顯得更加重要。但是,由于未曾改變鄉村社會的性質,在政權試圖進入鄉村社會時,遭遇到如前所述的“內卷結局”。直到1949 年,政府“在許多方面表現出與過去的斷然決裂”。(31)吉爾伯特· 羅茲曼:《中國的現代化》,國家社會科學基金“比較現代化”課題組譯,南京:鳳凰出版傳媒集團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 年版,第6 頁。這一系列與“過去斷然決裂”的重要努力,從政權革命以及政權革命之后打破“板結社會”開始。
1949 年新中國的建立,是一場在世界革命的大潮流中所爆發的政治革命。它在應對中華民族的命運危機之中產生,帶來了一個締造新政權的結果。這個新政權的締造從鄉村社會起步,正是源于鄉村社會是舊的國家政權力量最薄弱的地方。但是,對于一個新政權的建立而言,如果不打破社會中的“板結點”,不改變這個社會的“板結形態”,那么這個新締造的國家政權同樣無力解決“進入鄉村社會之中的問題”。這一過程從土地革命開始。
對中國傳統鄉村社會的權力狀況,毛澤東有清醒的認識。 1927 年3 月,通過對湖南農民運動的考察,毛澤東指出,傳統中國農村社會受四大權力支配:地主政權、族權、神權和夫權。(32)《毛澤東選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年版,第31 頁。這四大權力都屬于鄉村社會的內生權力。基于此種認識,以土地革命為主要內容的農村改革一直貫穿這個新政權建立前后的相當一部分時期。土地改革的關鍵內容包括兩個方面:一是沒收地主土地。對于鄉村社會而言,土地是一切權力的根本來源。地主政權是一切權力的基干。(33)《毛澤東選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年版,第31 頁。沒收地主土地則消除了其他權力賴以存續的基礎。二是重新組織農民,將農民從傳統權威的支配中解放出來,組織在“農會”這一新的政權形式之中。因此,土地改革的意義,不僅在于“農民取得土地,黨取得農民”,(34)杜潤生:《杜潤生自述:中國農村體制變革重大決策紀實》,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 年版,第17 頁。其更深刻的意義在于,改變了傳統鄉村社會的權力結構:通過重新分配土地,打破了在中國歷史上延續幾千年的“板結點”,消除了建立在土地所有權基礎上的鄉村支配性權力;將農民納入“新的政權形式”之內,改變了由“板結點”聯結而成的社會的“板結形態”。
土地革命打破“板結社會”,消除國家政權進入鄉村社會的阻力,從而為人民公社體制實現國家政權體系的進入提供了基礎。通過“政社合一”體制的建立,人民政權的組織體系延伸到鄉村的最低層級,農民被直接納入政權的組織體系內部。人民公社體制的確立在中國國家政權建設上的意義,在于根除了從“土地”內生及再生出鄉村支配性權力的土壤根基。如同韓丁對集體化時期山西張莊村土地“深翻”運動的描述: “將從未犁過的死土層攪動并弄松軟”,(35)韓丁:《深翻》,香港:中國國際文化出版社2008 年版,第686 頁。作為鄉村支配性權力基礎的土地私有制,猶如造成社會板結且幾千年來未曾改變過的“死土層”,土地集體所有制的建立,深翻了這個“死土層”,從而消除了“板結點”再生的社會土壤。
人民公社體制的特點在于“政社合一”,深入鄉村社會內部的國家權力,不僅與農民建立了直接的政治聯系,而且用政治聯結覆蓋了經濟和社會的一切領域,帶來的直接后果是社會活力的喪失和人民公社體制的解體。 20 世紀80 年代之后,鄉村社會的政權建設出現調整。這一調整大體呈現為兩種路徑:一是重構鄉村治理體制;二是政權的職能轉型。
政權組織方式在鄉村社會中的調整,表現為重構鄉村自治體系。這一變化又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1982 年我國修訂頒布的《憲法》規定,村民委員會是基層群眾自治性組織,從國家立法層面確立了村民自治制度在國家體系中的位置。自治體系的負責人即鄉村干部,由村民選舉產生并得到村民認同,社會獲得其內生組織的活力。另一方面,通過頒布《村民委員會組織法》,鄉村自治規則和行為被納入國家政權的法治體系。村民自治并非外在于國家治理體系的組成部分,而成為國家治理體系的構成部分。
國家在社會中的角色,不僅是一個資源的汲取者,還是一個服務的提供者。與國民建立直接的政治聯結,不僅為了統治和汲取,還為民眾承擔更多的義務,提供更多服務。汲取資源構成了國家存在的基礎,對日常生活的服務則獲得了人們對政權的忠誠。政治是生活的一部分。傳統時期,鄉村內生權威正是在修路架橋興辦公益、解決糾紛維護秩序、自衛防御提供服務等滿足民眾日常生活需要方面發揮了積極作用,因此獲得村民的認同和忠誠,國家遠離村民的日常生活需要,村民要么因為不堪汲取在鄉村權威的領導下“揭竿而起”,要么履行完賦稅義務則“鼓腹而歌,不在意帝力”。 21 世紀以來,政權建設在鄉村社會再次出現轉型,國家通過提供公共服務,不僅實現國家力量進村,而且入戶到人,進入村民日常生活領域,形成村民對政權的認同。這一轉型路徑具有兩大標志:
一是取消農業稅,汲取功能不再是在鄉村社會政權建設的主要目的。在汲取型財政體制下,農村作為政權汲取的對象,不僅為國家機構的運行和工業發展提供支撐,而且自我承擔農村內部的公共建設工程。隨著工業化的發展,農村不再是國家財政汲取的主要對象。 2005 年,國家正式廢除農業稅,將農村地區納入國家的公共財政體系。教育、醫療、養老等國家基本公共服務的制度體系進入農村地區。雖然自秦以來,國家正是通過賦稅建立了與農民之間的直接聯系,但農業稅的廢除并不意味著國家與農民聯系的斷裂。相反,通過國家公共財政體系的建立,農民與國家之間建立了更為密切的聯系。(36)徐勇:《國家化、農民性與鄉村整合》,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9 年版,第230 頁。如同得到養老補貼的農村老人評價:國家不僅不找農民要錢,還給農民發養老錢,這是自古以來沒有聽說過的事情。農民在生老病死等日常生活中更加真切地感受到國家的存在,并在情感上深化了對國家的認同。
二是實施系列鄉村發展戰略,鄉村發展被納入國家工程。公共服務體系的構建,將國家力量延伸到農民個體,鄉村發展戰略的實施,則實現了國家對鄉村社會的整體介入。 2005 年,黨的十六屆五中全會提出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將鄉村經濟發展和社會建設全面提到國家戰略的高度。十八大以來,國家加大對鄉村貧困地區的發展支持,以精準識別和精準扶持措施,將國家政權的力量覆蓋到鄉村所有地域。在實現精準脫貧的基礎上,國家進一步實施鄉村振興戰略,將鄉村振興的重要性提升到國家和民族復興的高度。鄉村社會發展納入國家主導的政治工程,使得國家政權的作用越來越多地深入到鄉村社會的各個領域,政權對鄉村社會的影響力達到前所有未的力度、廣度和深度。
斯特雷耶在論及現代國家起源時認為,相對于傳統國家而言,現代國家的一個測試標準在于:忠誠從地方性團體向國家轉移。國家通過為其國民提供更和平、更安全的環境,更多獲得好生活的機會,而獲得民眾最高的忠誠。(37)約瑟夫·R.斯特雷耶:《現代國家的起源》,華佳、王夏、宗福常譯,王小衛校,上海: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年版,第5 頁。20 世紀80 年代以后鄉村的系列改革和發展,重構了政權建設與鄉村社會的關系:進入鄉村社會的國家政權,通過對鄉村社會發展的有效干預,建立其在鄉村社會的權威和內在影響力,以獲得民眾對政權的認同和忠誠,從而將其權威植于社會之中,構建其牢固根基。
無論政權的組織形式存在何種差別,國家向社會輸入其意志,建立其在社會之中的影響力,將人口和疆域控制在政權范圍之內,是作為政權組織形式的國家的共同任務。“面向社會的持續滲透”是現代國家共同的、普遍性的特征。(38)克里斯多夫· 皮爾遜:《論現代國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 年版,第64 頁。正是在此意義上,人們認為,國家扮演的是一個重要的社會建構者的角色。(39)邁克爾· 曼:《社會權力的來源》(第二卷· 上),陳海宏等譯,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15 年版,第105 頁。現代國家的作用“滲透到了社會每一個最隱蔽的角落,它并沒有因為經濟和政治的統一而變得面目不清,它以不同的表現方式,觸及到了經濟(即‘基礎’),觸及到了生產關系,也觸及到了全部社會關系的總和”。(40)唐士其:《國家與社會關系:社會主義國家的理論與實踐比較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年版,第33 頁。由于各個國家自身的歷史條件和內在基礎不同,在通往這一普遍性特征的道路上,其經驗歷程各不相同。基于中國自身歷史條件的政權建設歷程,形成了中國現代國家權力滲透的路徑和邏輯。
相對西方現代國家的形成而言,中國在歷史的漫長演進中,較早建立了一個具有“現代雛形”的集中的國家權力體系,但這一集中的權力體系并未獲得在社會中的集中性和統一性。如學者的研究所言,郡縣官僚制是建立在超越宗法分封制的基礎上,但郡縣官僚制并沒有根除宗法分封制在社會和政治領域中的存在。(41)林尚立:《當代中國政治:基礎與發展》,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7 年版,第30 頁。隨著歷史的演進,這種分散性的、多中心的權力在鄉村社會中有了越多越豐富的實踐形態,并使得鄉村社會逐漸形成了國家權力難以穿透的“板結社會”。
蒂利曾認為,從歷史事實看,中國“有著近三千年的連續的民族國家的經驗”,“但是,考慮到它眾多的語言和民族,沒有一年可以被看成一個民族-國家”。(42)查爾斯·蒂利:《強制、資本與歐洲國家(公元990—1992 年)》,魏洪鐘譯,陳堯校,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 年版,第2 頁。蒂利對中國“歷史事實”的表述實際上是基于西方民族國家構建的經驗和知識體系,用孔飛力所主張的中國“內部歷史敘事”的話語方式來表達,這一制約中國現代國家發育和成長的癥結正在于其“社會形態”。歐洲現代國家構建的經驗表明,現代國家內生于社會的新力量、新觀念和新制度的成長,(43)林尚立:《當代中國政治:基礎與發展》,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7 年版,第9 頁。政權建構和社會構建同步發生,而中國并非如此。中國1949 年通過政治革命建立了一個新的國家政權,“如何進入社會之中”實現對社會的建構,就成為這個國家政權從歷史進程中接續而來的深層次和基礎性的問題。國家是一種來源于社會但高于社會的權力,這一權力又需要進入社會之中而得到實現或呈現。如學者所言: “國家轉型所需要的政治革命啟動了中國現代政治的成長,而成長中的中國現代政治則只有在有效推動和完成了社會革命之后才能得到真正的確立和發展。”(44)林尚立:《當代中國政治:基礎與發展》,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7 年版,第7 頁。
中國的鄉村社會長期在內生權威的影響和控制下運行,由此形成與國家權力保持疏離和張力并阻隔國家滲透的“板結社會”。這一歷史條件決定了中國國家政權建設的“社會路徑和邏輯”。進入鄉村社會首先面臨著打破鄉村社會的“板結”問題。米格代爾曾指出:對于經歷了漫長農業社會歷史的鄉村社會而言,“土地是生活中最重要的資源,它決定著地主制裁力量的強度,地主掌握的制裁力量的強度構成其權力的核心”。(45)J. 米格代爾:《農民、政治與革命:第三世界政治與社會變革的壓力》,李玉琪、袁寧譯,姜開君校,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6 年版,第31 頁。鄉村權威勢力構成了這個社會的“板結點”,而支撐其板結力量的基礎則在于從土地中生長起來的權力。因此,改變鄉村社會形態的政權建設,從土地革命及土地所有權的重建開始。
國家權力進入社會之中,不僅要實現政權的統治職能,還要實現其組織和協調社會生活的職能。重構鄉村社會,將國家政權置于與民眾日常生活的緊密聯系之中,國家政權才能在鄉村社會獲得牢固根基。因此,通過國家政權的力量服務鄉村社會發展,滿足民眾日常生活需求,既是政權建構社會的任務,也是政權進入鄉村社會實現自我建構的內容。國家滲透作為現代國家的一般特征,在“中國經驗”中的體現,不僅在于在鄉村社會構建一個統一的國家政權的組織體系,更重要的內容還在于發揮政權在社會建設中的任務和作用,實現國家政權的社會職能。由此可以認為,中國現代國家政權建設的社會路徑,不僅重構了社會形態,也塑造了政權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