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月 高再紅
“孤獨”是人在世存有的一種標記,也是一種不斷被媒介記載、構建的情感體驗。人類解構孤獨感所采取的方式之一便是“交流”。舊時鄰里間通過“串門”實現面對面的人際交流。隨著交通的發展,人們可以更容易地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去交流。社交媒體出現后,人們可以時時在線交流。本研究選取中國歷代經典文學作品、慧科新聞、網易云音樂平臺中以孤獨為主題發表的文本作為經驗數據(這些文本有創作者的孤獨表達、有網絡用戶針對音樂、影視、文學作品等發表的評論,或是對日常生活孤獨體驗的表達),借助媒介環境學中媒介影響文化和行為的理論框架,考察隨著社交媒體的迭代,人們的孤獨體驗發生了哪些變化?人們如何借助社交媒體進行交流、面對孤獨,重構自我認同?
孤獨作為一種情感體驗,不同學科都有所闡釋。在哲學領域,17世紀,英國霍布斯(Hobbes)將人類生活描述為“短暫的、孤獨的”。18世紀,康德說:“我是孤獨的,我是自由的,我就是自己的帝王。”[1]20世紀,法國萊維納斯指出:“孤獨是存在的標志之一,是存在打在生存者身上的標記。”[2]哲學家把“孤獨”置于人的存在層面予以思考。
在心理學領域,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心理學團隊梳理了有關孤獨的界定: 孤獨來源于個人的人際關系缺陷;孤獨是一種主觀感受;孤獨體驗是不愉快的。[3]心理學將孤獨感受指向了個體自身,并指出個體與他者的人際關系這一影響孤獨的因素。本研究認為:孤獨是與人的存在同在的一種主觀感受;社交媒體和人際交流是孤獨的外在影響因素,社交媒體影響人的交流方式,進而影響人的孤獨體驗;人面對孤獨的方式影響人的自我認同。
人們的交流方式影響人的孤獨體驗。弗洛姆認為:“在現代工業化社會,人變得越來越自我疏離,這種孤立感導致人們潛意識下渴望與他人結合、聯系。”[4]現實生活中,與他者的聯系有時需要突破時空限制。技術的發展沿著改變空間的路徑前進,如交通工具和社交媒體的出現。
梳理古人留存的文字作品,可發現古人的孤獨多因受時間、空間所限而產生。有些孤獨源自時間綿延不絕,但生命卻短暫有限。張若虛的“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元稹的“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表達了時間易逝、人生皆過客的哀傷。
古人有些孤獨源自空間隔絕。王維的“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李白的“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都抒發了因空間隔絕而不得見的孤獨。
古代經典著作中記載的孤獨多因時空所限,似乎時空上的“在一起”便可緩解、抵抗孤獨。但社交媒體出現后,我們有時間同處一個空間,可以在一起交流,卻依然孤獨。
社交媒體的出現與發展幫助我們實現跨越空間的身體不在場的交流。這時人們的孤獨感和時間、空間已漸漸失去關聯,成為吉登斯所說的一種“脫域”狀態,“社會關系從彼此互動的地域性關聯中,從通過對不確定的時間的無限穿越而被重構的關聯中‘脫離出來’”。[5]社交媒體交流中所體驗到的孤獨感更像一種“脫域”的孤獨。
“后現代主義時間斷裂為一系列永恒的現在”,[6]這種破碎的時間觀使即時通信時代的用戶所能接受的社交等待時間越來越短。網友“0x4C”說:“真的有點受不了,有個同事剛發消息過來,我基本是10s內就回復了,結果這人停了幾分鐘才閱讀我的回復,然后再回復我。”社交媒體的及時性使得用戶無法忍受“延遲滿足”,對“即時滿足”的要求越來越高。當期望沒有滿足時,便會產生失落感和孤獨感。
庫利曾指出“在交流中,電報問世以來,地區關系已不復存在。”[7]此時,人們的孤獨感已和時空沒有直接關系,雖然我們可以隨時借助社交媒體在線交流,但仍感覺孤獨。網友“日出前讓戀愛延續”說:“好孤獨啊,列表好友不少,卻沒有一個可以聊天的人。”網友“北島無雨”說:“我有160個好友,可要是我屏蔽掉群消息,我的消息列表就是空的。”這種“相處很淺”的狀態不足以緩解我們的孤獨。相反,多人可隨時聯系卻找不到合適的人的狀態,更突顯了孤獨感。
社會交往是人們認識自我的一面鏡子。人們借社交媒體的評論、回復等功能形成“投射自我”,并不斷建構、調整、展示“理想自我”。
身體在場的交流中,交流雙方借助身體器官的視覺、聽覺、嗅覺、味覺和觸覺等功能形成意念、感受,進行交流。電子郵件、論壇、博客等社交媒體以“發送”和“接收”文字、圖片、表情等符號的方式,借助部分視覺功能實現交流。在使用電子符號表征過程中遺失了大量的粒質(grain)信息,[8]致使信息傳輸過程中出現失真現象。
QQ和微信等通信軟件的出現完善了語音和視頻等信息傳輸功能。電子屏幕模擬出“身體在場”的“像素人”交流場景,完善了“表情”“動作”以及“語言”等符號信息的傳輸。使用者通過電子屏幕可以實時獲得交流對象的個人狀態、情緒等信息,但調動的始終是眼、耳的功能,鼻、舌、身的功能未能得到延伸。網友馬榆權說:“虛擬的社交空間只是兩個孤獨又無聊的人互相配合打發時間罷了。”電子屏幕中的“像素人”所營造的場景僅是一種“臨場感”的交流,而非“在場感”的交流。因此,語音以及視頻人際交流模式并不能完全消解媒介技術的工具理性在交流過程中所造成的失真。
從論壇到博客、微博、微信,線上人際交流經歷了從“生人社交”為主到“熟人社交”為主的變化。從技術演化路徑和用戶交流對象的變化中,可以看到用戶在社交媒體交流中對“親密性關注”的期待。
網絡論壇時代,用戶可以與陌生人實現線上公共交流,但公共交流中,只有少部分人脫穎而出,不能滿足人人被關注的需求。博客的出現滿足了人人都是博主的需求,但傳播力有限,少人關注,仍難以化解孤獨。微博的出現同時滿足了“做博主”又有“關注度”的需求。網友“Yhch”說:“一開始覺得微博新鮮,后來就無聊了,不想看了。”微博關注的多是公共事務,并打造了不少意見領袖,但大多數用戶只是關注者和粉絲,更激起了心理落差。微信滿足熟人圈用戶,可以隨時關注朋友圈近況,也使得面對面聊天成為一件奢侈的事。劉興亮對“社交工具讓朋友變成了網友”深有體會。“他和一位好哥們兒同在北京,一個住東邊,一個住西邊,30km的距離,一年見不了幾次。但他們常在微信老鄉群、同學群中聊聊天,通過彼此的朋友圈了解對方的動態。”[9]從社交媒體的演變看,用戶越來越不愿意花太多精力和陌生人進行線上交流,相反人們更渴望得到熟人的“親密型關注”。“熟人社交”的微信連續多年位居社交媒體品牌榜榜首,也是用戶渴望“親密型關注”的表征。這種可信任的、持久的“親密型關注”更能增強自我認同。
心理學從自我觀念方面將自我分為三個維度:現實自我、投射自我和理想自我。現實自我是個體與環境相互作用而呈現的現實狀況。投射自我是自我想象中他人對自己的看法和評價。理想自我是個體為滿足內心需求而在意念中建立的理想化形象。[10]社交媒體的評論功能是呈現投射自我的有力工具,用戶借此建構、形成投射自我,并在社交媒體中不斷調整,選擇性地呈現超越現實自我的理想自我。
朋友圈帶有表演性的、廣播式的情感表達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情感的真誠性。朋友圈的表達置用戶于戈夫曼所提出的“臺上”場景中,用戶會調適自己的行為,在朋友圈“秀”出自己。在社交媒體上,“我們會化妝,穿上可愛的衣服,然后自拍、上傳、設為頭像。這就是別人認為的我們平常的形象,實際上這是經過設計的理想中的自己”。[11]“在社交媒體上,每個人都更美好,也更充滿戒心”[12]我們試圖借社交媒體擴大人際交流,忙于點贊、評論,借此表明我們對對方的關注與在意,卻未必花精力赴對方的線下邀約。同時,我們期待被關注、重視的同時,卻未必愿意承擔“情誼”背后的責任。我們只是想在社交媒體公開展示:我是被關注、被重視,擁有良好人際關系的。
媒介技術的發展緩解了受限于時空的“獨處的孤獨”,卻衍生出了無涉時空的“脫域”的孤獨。在媒介建構的社會中,我們如何借助社交媒體“一起”交流,而不是孤獨的自我展現?
福柯將個人的出路放在個人自身孤獨的美學改造方面。安東尼·斯托爾認為:“獨處是成熟的標志。”[13]這些學者認同孤獨是與人的存在同在的本質,并指出創造性活動是孤獨的副產品。
人生存并形成于社會關系之中,并借助他者之鏡認識自己。現實自我與投射自我、現實自我與理想自我、投射自我與理想自我的差異都可能引發自我懷疑、社交不適,產生孤獨感。不斷地借投射自我和理想自我,發現自己、認識自己,從認同現實自我開始,認同他人和社會,在認同中消解孤獨。
技術具有自我隱蔽性,技術正常發揮作用時是透明的。這種自我隱蔽性使我們對技術產生了依賴性。有些社交情境并不需要借助社交媒體,我們卻主動放棄了面對面的交談。媒介技術幫我們獲得大量信息的同時,讓我們失去了什么? 雪莉·特克爾指出:“通過手機的交談不是真正的交談,而且會傷害人們面對面交談的能力,讓人們喪失同理心,無法與自己獨處,也難以建立親密關系。”[14]我們在媒介技術建構的世界里可以保持選擇是否使用技術的能力與自主性,偶爾從社交媒體中走出,以身體為媒,面對面交流。
當代社會心理學創始人之一喬治·H·米德指出:“人可以將符號作為交往溝通的媒介,借以擺脫個體孤獨存在的狀態”。[15]杜威也認為:“符號具有交往功能,搭建了不同心靈自我之間交往的橋梁,將孤獨自我解放出來置于社會關系之中, 將人與物理世界聯系起來。”[16]哈貝馬斯則將“個人置于集體的交流和商談中”,[17]人際交流是擺脫孤獨狀態的重要方式。
人際交流一定程度上可以緩解外在孤獨狀態,但“在一起”的孤獨,這種主觀感受的孤獨又如何化解呢?弗洛姆曾指出“唯有愛可以解決主觀感受的孤獨”,[4]使人從孤獨中解放出來。當我們以自我為中心時,會時常感覺找不到合適的人交流,自己的情緒點沒有被很好地理解、接納,并體驗到孤獨感。當我們以利他為社交原則,更容易對他人產生同理心,建立信任,形成自我反思,提高自我認同。心懷他人時,整個世界都在我們心中,孤獨已不在。
孤獨是與人的存在同在的一種主觀感受,人們無法消解它,只能選擇如何面對。社交媒體和人際交流是孤獨的重要外在影響因素,社交媒體通過影響人的交流方式,進而影響人的孤獨體驗。社交媒體出現前后,人們的孤獨體驗經歷了從受限于時間與空間的獨處孤獨到無涉時間與空間的“脫域”孤獨的變化。人面對孤獨的方式影響人的自我認同,人在面對孤獨的過程中,不斷認識自我、建構理想自我,并實現自我認同。虛擬世界的自我認同帶有一定的表演性,雖與現實世界交織,但不等同于現實世界,這種虛擬理想自我的建構可能讓我們在自我認同的道路上違背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