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球王國的王族園林初探

楊欣宇

琉球王國是存在于15世紀初至19世紀末的古代政權，位于現今日本國沖繩縣。琉球王國作為中國的藩屬國，在政治、文化、技術上，全面模仿和學習中國，中國優秀的園林文化與造園技藝也隨之進入琉球，并與本土文化結合，產生了琉球園林這一園林類別，而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則是由琉球王族興建的園林。目前國內外對琉球園林的研究還極為有限，本文將嘗試梳理出琉球王族園林的類型，為今后琉球園林、中國園林對周邊地區影響等方面的研究提供參考。

1 琉球園林的概況與發展歷程

1.1 概述

琉球園林與中國園林的淵源頗深。在琉球三山時代（14世紀至15世紀初），南山、中山、北山三國就與明朝建立了冊封關系，1429年中山王尚巴志統一琉球后，琉球繼續沿襲冊封制度，向中國派出官員與留學生，積極引入中國的封建制度、技術、文化、習俗[1]。明清兩代是中國傳統園林發展歷程的成熟期，中國園林文化與技術自然受到琉球關注，來華琉球人有意識地學習中國造園技藝，并將其引進琉球。琉球最早關于園林的文字記錄，出自《安國山樹華木之記》碑刻，碑刻是琉球現存最古老的文字資料。根據記載，琉球攝政懷機出訪中國歸來后，便開始修建琉球第一座園林“安國山”（后稱“龍潭”）。在這之后修建的圓覺寺、識名園等，或直接由中國官員指導監修，或受中國園林風格影響，都與中國有密不可分的聯系[2]。直到19世紀后期，日本逐步吞并琉球，中琉交往中斷，琉球造園活動也一并斷絕。中國園林至今在當地依舊保有吸引力，1992年，那霸市還建造了以閩南園林為藍本的福州園公園。

按照琉球位階制度，琉球分為王族、士族、平民三大階層，其中王族指國王、王子、按司及各自的直系親屬[3]。據此，琉球王國園林按照歸屬關系可以分為王族園林、士族園林、寺廟園林三大類。由于琉球國王不可以僭越使用“皇”“帝”等用詞，本文參考中國古典園林的分類，將直接歸屬于琉球王族的園林稱為王族園林。在日本文獻中，對屬于琉球王族的園林有御苑、王家別邸兩種稱呼方式[4]。

1.2 發展歷程

琉球王族園林的發展可以劃分為生成期、轉折期、成熟期3個階段。

1.2.1 生成期（1429—1609年）

從第一尚氏王朝建立到第二尚氏王朝前期的這一段時間，屬于琉球王族園林的生成期。1425年，明朝冊封使柴山出使琉球中山，建議尚巴志王在王宮首里城的北面建造一個中國式庭園。尚巴志接受了柴山的建議，派遣攝政懷機前往中國考察各地園林，懷機歸國后，于1427年動工，挖掘人工湖“魚小堀”，利用挖湖的土方堆山，稱安國山，建成了琉球第一座王族園林——龍潭[2]。隨著佛教的傳播，1498年琉球建造了王族專屬的佛寺圓覺寺，寺院模仿了中國寺院庭園樣式，幾年后，為了保存朝鮮的贈禮，在圓覺寺西側開鑿了圓鑒池[5]。龍潭、圓覺寺、圓鑒池共同形成了首里城園林集群。

1.2.2 轉折期（1609—1712年）

從薩摩入侵琉球到蔡溫出相的這段時期，屬于第二尚氏王朝的中期，也是琉球王族園林發展的轉折期。1609年，日本薩摩藩入侵琉球，擄走尚寧王等王族數百人，琉球被迫向薩摩稱臣納貢，國勢由盛轉衰，進入了一段動蕩的時期[3]。同時，由于同日本往來交流增加，這一時期的王族園林也受到了日本庭園的影響，日本的茶道、茶庭、枯山水、盆景等造園元素出現在了琉球，大名庭園的樣式也影響了王族園林的構成[6]。融入了日本茶道元素的首里城庭園與東苑都建造于這一時期。但中國園林文化依然保持影響，出現了表達儒學思想的園林—“同樂苑”。

1.2.3 成熟期（1712—1879年）

從蔡溫改革開始，第二尚氏王朝進入晚期，王族園林的發展也進入成熟期。1712年，尚敬王即位，任用蔡溫為琉球國相，銳意改革，琉球重新回到了平穩的狀態，經濟民生得到恢復[3]。雖仍未擺脫薩摩控制，但與新建立的清王朝建立了緊密聯系，中國園林文化在琉球再次得到傳揚，琉球自身的園林建設也日趨成熟。1799年，建成了要素完備的大型園林“識名園”。但這一切僅是曇花一現，在識名園落成僅僅八十年后，琉球亡國，琉球傳統園林藝術也一并迎來了終結。

1.2.4 現狀

琉球王族園林沒有一處完整保留下來。琉球國滅亡后，大部分園林失去修繕維護，第二次世界大戰幾乎使所有園林都毀于戰火，美軍占領期間（1945—1972年）又有多處園林消失在城市建設中。所幸尚有“識名園”“龍潭”“圓覺寺”等幾處園林留下了遺跡并部分復原（圖1），為現今的研究提供了寶貴的實物資料。

圖1 那霸市琉球園林遺存分布情況

2 琉球王族園林的類型

依照繪制于18世紀初的《首里城古地圖》（圖2），琉球的王族園林應當在這一時期就已經發展的較為完善了。根據功能屬性與選址位置，可以將琉球王族園林分為3類，宮內庭園、內苑、外苑。另外還有屬于王世子、王子的宗室宅園和由王族直接管理的寺院的庭園。

圖2 《首里城古地圖》中的王族園林分布

2.1 宮內庭園

宮內庭園指王宮首里城內的園林。首里城是國王日常理政與居住的場所，城內設有“書院·鎖之間庭園”和“奧書院庭園”兩處規模較小的庭園。

書院·鎖之間庭園是城內唯一的正式庭園，位于首里城核心區御庭的南側，國王在此處理政務，召見官員，也用來接待冊封使和薩摩使，因此還設有茶室。奧書院庭園在御庭東南側，是國王的休息場所，環境精致內斂，相較于書院·鎖之間庭園的對外性質，這里屬于更私密的環境。兩處庭園有對外和對內的差異，具有很強的功能性。

2.2 內苑

內苑是指緊鄰王宮，作為王宮附屬的園林。緊鄰首里城的園林有圓鑒池、中城御殿等多處，但作為內苑的僅有龍潭一處。

龍潭位于首里城北側，與首里城僅一墻之隔。園林以安國山與龍潭為主體，面積約8 400 m2，規模雖然不大，但它是琉球歷史上第一座王族園林，意義不凡。這里既供國王及家眷的游賞，也用于接待中國來的冊封使，根據周煌、陳侃、徐葆光等冊封使的記錄，國王會在龍潭為冊封使舉行賽龍舟表演，這是一項固定的接待環節[7]。

園中水池既被稱為龍潭，也被稱為魚小堀，與之前已經存在的、由王族管理的天然池塘蓮小堀、鳥小堀相并列，共同在形制上構成了首里城版本的“西苑三海”[2]。

2.3 外苑

王族園林中，相距王宮距離較遠，可供國王駐蹕的園林，屬于外苑。這類園林面積比前述的園林要大得多，具有行宮或離宮性質。

1677年建成的御茶屋御殿，位于首里城以東約400 m，也被稱為東苑。正如其名，這里最初是一處專為茶道而修建的園林，隨后又將圍棋、音樂等技藝的表演與修習納入了其中，成為了專供王室聲色享樂的園林，同時也成為琉球文人匯集的地方，為琉球文化藝術發展起到了一定的作用。1682年建成的崎山御殿，因緊鄰御茶屋御殿，亦被納入東苑的范圍[2]。

識名園位于首里城南1.3 km，因此也稱為南苑，是琉球王國歷史上規模最大的園林，也是最后一座王族園林，是琉球園林最成熟的作品（圖3）。園林內各項元素、功能完備，山水相融，亭臺錯落，兼具中琉日三國特色。與其他王族園林不同的是，識名園可供國王長期駐蹕，具有離宮性質。同時識名園也接待冊封使游賞，舉行歡迎禮、宴會，是重要的外交場所[8]。

圖3 識名園中的御殿與六角堂

茶園之御殿，又稱茶山之御殿，位于那霸市以北的浦添市境內。1627年，琉球從薩摩引進了茶葉種植技術，隨后修建了專為栽培茶樹與舉辦茶會的茶園之御殿，也作為國王清明祭祖途中的駐蹕行宮[2]。

在首里城東北1 km處的上久場川御殿，最初是尚寧王（1589—1620年在位）為正妃修養而修建的園林，《首里城古地圖》將此處標注為“中城御殿御菜園所”，可見此地后來成為了種植王室專供蔬果的地方，是一處具有農業生產功能的園林。

2.4 其他

除了上述供國王直接使用的、具有國家性質的園林，由王族管理的寺院庭園與宗室宅園，也屬于琉球王族園林的范疇。寺院庭園中以園林聞名的有圓覺寺與圓鑒池兩處。圓覺寺建于1498年，寺廟的建筑、園林模仿中國寺院模式，尤其是放生橋與放生池，是典型的中國佛教園林元素[5]。圓鑒池建于1502年，圓形水池中央有方形小島，島上建有經堂，形似辟雍，圓鑒池西側就是龍潭，兩者以龍淵橋相隔。宗室宅園中也有因園林景致留名的。同樂苑，亦稱下久場川御殿，創建于18世紀初，是尚真王世子尚純的園林，有“同樂苑八景”，多與農桑有關，如恤農壇、種藥堤，體現了中國儒學思想對琉球王族園林的影響[2]。中城御殿，約建于1621年，是琉球王世子的居所，其園林部分因蘇鐵Cycas revoluta等植物景觀出名。

3 琉球王族園林的特點

3.1 園林類型明確完善

中國古代皇家園林自西漢的上林苑與建章宮開始，就已經有較為清晰的內外層級關系，至明清時代，以都城北京城及皇宮紫禁城為中心，構建了完善的皇家園林體系，形成大內御苑、行宮御苑和離宮御苑3種皇家園林類型[9]。

琉球王國在接受中國冊封后，模仿中國的中央集權制度，并引進了與之對應的各類制度，其中自然包括皇家建筑園林體系。無論是從功能使用上出發，還是彰顯王族身份的角度出發，琉球王都需要模仿中國皇帝，建造符合其身份地位的園林，并形成自己的園林類型。從結果上來看，琉球王族園林，也形成了宮內庭園、內苑、外苑3種類型，各類園林在功能定位與布局方位上都有較為明顯的分別，與中國大內御苑、行宮御苑、離宮別苑相對應。可以認為，琉球王族園林已出現了初步的體系結構。

3.2 布局方式模仿中國

從整體布局上看，琉球王族園林以首里城為核心，環繞分布于那霸及周邊各處，既有首里城內的小型庭園與緊靠王宮的龍潭，也有遠離首里城的南苑、東苑等外苑。分布方位上，以首里城為中心，除了正對那霸港的西面數量較少，北東南三面都有多處園林分布，呈環繞之勢。這些園林，有的利用了虎頭山、蓮小堀等自然景觀，有的則完全依靠人工造景。

按照紫禁城的模式，園林水系（三海）應該位于宮城西側。但是，首里城由于政治、自然等因素，建筑坐東朝西，而蔡溫在對那霸和首里城進行風水堪輿分析時，也一直將首里城地理上的東向視作風水上的北向[10]。因此，本應位于西側的園林（三堀），也相應地變成了位于首里城北側，即風水上的西側。

雖然“三堀”（鳥小堀、蓮小堀、魚小堀）在形制上與北京西苑三海（北海、中海、南海）形成了一一對應的關系，但三堀相隔太遠，水系也并不相連。首里城真正能與紫禁城西苑三海相對應的，是龍潭與圓鑒池形成的水系（圖4）。從布局上看，池島形態都與三海有相似之處，尤其是龍淵橋對龍潭與圓鑒池的分割，與西苑的金鰲玉蝀橋，無論在手法上、還是景觀效果上，都非常相似。

圖4 紫禁城與首里城的對比

3.3 外交功能突出

琉球王族園林首先為王族提供了游賞享樂的基本功能。各處園林中，既有日常休憩的首里城庭園，也有可供長期駐蹕的離宮識名園，還有專供娛樂的東苑。越是遠離王宮的園林，面積就越大，游賞功能就越豐富。

琉球王族園林為琉球王國提供了獨特的外交功能。在中國皇家園林中，遠離京城的行宮與離宮，既為帝王提供了消夏避暑、臨時處理政務的場所，也成為了接見外國使節或周邊民族首領的場合。外交是琉球政治的重要部分，因此琉球王族園林也效仿中國皇家園林，將外交功能納入了園林之中。從范圍上看，無論宮內庭園還是外苑，都不同程度的承載著外交功能，尤其是龍潭與識名園，常用于接待外使。從時間上看，自第一座園林龍潭，到最后的識名園，外交功能作為園林功能的重要部分，貫穿始終。琉球的王族園林所承擔的外交接待功能，相比于中國的皇家園林，要更為普遍和重要。

同時，一些王族園林，也是琉球文化匯集的地方，具有文化保存與傳播的功能，例如，東苑成為了琉球本地藝術家聚集的場所，圓鑒池則用于保存佛教經典。上久場川御殿與茶園之御殿還保留了農業生產功能。

3.4 中琉兩國皇家園林比較

與同時代的中國明清皇家園林比較而言，琉球王族園林還存在以下 4點問題。1）園林數量較少。即便將宗室宅園與寺院庭園計入，各類王族園林的數量也只有十余處，遠遠少于中國的皇家園林。2）園林分布限于都城。除了位于浦添城的茶園之御殿，所有王族園林都集中在首里城周邊，最遠的識名園距離首里城也僅有1.3 km。3）園林面積普遍較小。即使面積最大識名園，也只有42 000 m2，僅為清代清漪園的1.4%。4）園林結構簡單。園林內的景觀元素還較為單一，造園技巧與手法也不成熟，一些園林只是建筑、池、橋的簡單組合。

造成這些問題的主要原因，是琉球的自然條件和國力條件。琉球國土狹小，土壤貧瘠，耕地稀缺，可供造園的土地很有限。同時，琉球國力也較為匱乏，不可能營造規模廣闊、結構復雜的園林。

4 琉球王族園林的歷史意義

4.1 對琉球園林發展的意義

琉球王族園林的形成，對琉球園林的發展起到了積極意義。王族園林為整個琉球園林構建了較為完善的框架與模式，引領了琉球園林整體的發展，并使琉球園林能夠成為一個相對獨立的古典園林類型。隨著王族園林數量與質量的提升，園林在琉球上層社會的生活中愈發重要，造園受到更多的重視，成為了一項被有意識推進的活動，促成了琉球各地士族園林的發展。

4.2 對琉球地域文化上的意義

王族園林的發展，也一定程度上帶動了琉球地域文化的發展。一方面，園林建設促進了園林文化本身在琉球各地的流行與發展，游園與園藝活動成為風尚；另一方面，王族園林為琉球各類文化藝術活動提供了研習的場所與展示的舞臺，推動了琉球雕塑、歌謠、舞踴等本土文化的發展。

4.3 對琉球政治上的意義

琉球王族園林，滿足了琉球國政務處理、外交接待等各類政治需要。琉球國王通過王族園林，對外表現了自己對宗主國中國的學習模仿與特別重視，對內借園林的規格與體系來表明一國之主的身份地位。同時，王族園林為琉球王國處理國際政治外交事務提供了重要支撐，以至于本應由王族專享的園林，也被借用并服務于外交事務。

4.4 對文化交流上的意義

王族園林這一園林類型的構建與完善，為其他外來文

化的引進與融合提供了框架，為文化的再創造提供了基礎。借助王族園林體系，中國的儒學文化與日本的茶道藝術，都得以順 利進入琉球，并成功融入琉球本土文化當中。此外，琉球王族園林本身，也可視作中國園林文化成體系輸出的成果。

琉球園林的歷史跨度僅約500年，但由于其積極學習模仿中國園林，得以迅速構建起了自己的王族園林集群，并使得琉球園林的建設、技術、文化都得到了快速而廣泛的傳播與發展。琉球王族園林作為直接受中國園林影響的產物，對于研究東亞地區園林發展歷史和文化傳播歷史都具有特殊價值，在今后的研究中應給予更多的重視。

注：圖1、4改繪底圖來自Google Earth，圖2改繪底圖來自沖繩縣立圖書館網站https：//www.library.pref.okinawa.jp，圖3來自維基媒體網https：//commons.wikimedia.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