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偉 徐玉潔
隨著互聯網和信息技術的迅速發展,公眾逐漸從信息匱乏到達信息過載的狀態,在嘗試獲取有效信息時捉襟見肘,促使信息焦慮癥頻發[1]。廣州是粵港澳大灣區高密度城市的典型代表,這座具有兩千兩百余年建城史的千年商都中蘊藏著極具價值的城市歷史景觀,但隨著城市建筑與人口密度的不斷攀升,城市歷史景觀的完整性和原真性遭受破壞,歷史環境信息破碎化,維持了兩千多年的原有人地關系被解構。高速城市化導致城市空間擁擠,環境品質下降等問題,進一步刺激了信息過載的加劇[2]。上述問題在后疫情時代背景下的廣州歷史城區中體現得尤為明顯,這令公共健康領域的挑戰壓力日愈增加。
信息過載(information overload)起初的基本定義為:人們收到的信息超過所能處理的極限。19世紀末20世紀初,德國社會學家齊美爾(Georg. Simmel)開始注意信息過載現象,之后,不同領域的學者對信息過載進行了研究,但都沒形成定論[3]。1986年,科拉普(O. E. Klapp)等學者將信息過載的基本概念延伸解釋為信息惡化的現象[4]。2007年,國內學者藺豐奇、劉益等人將信息過載的定義進行中國語境的歸納總結,并將其歸納為人們接受過多信息后,無法有效整合、組織及內化為所需信息,以至影響工作、生活以及人際關系等[3]?;诟呙芏瘸鞘姓Z境,本研究將“環境信息過載現象”概念從“信息過載現象”的本義延伸解釋為:場地使用者在過多的高密度城市環境信息刺激下,無法順利獲取和處理高密度城市環境中的需求信息,從而對公共健康福祉造成負面影響的現象。
信息過載影響公共健康福祉,具體現象比如:喧鬧、費解、無關性、復雜、偽信息等,對人們的工作效率、身心健康和人際關系產生負面影響[3,5~6]。高密度城市特性所帶來的信息過載問題,會導致壓力與倦怠、注意力分散、信息焦慮與信息抑郁等情況[5]?;趫龅氐沫h境信息過載所造成的影響,除導致負面情緒影響身心健康,還導致回避行為的產生,從而使場地失去吸引力,影響人們對場地的認同和地方依戀,對公共健康福祉造成負面影響。
信息過載導致的公共健康問題在后疫情時代日益嚴峻。眾多研究者從多個領域和層次對信息過載提出了緩解之策[7~8]。從風景園林學領域及相關學科領域出發對高密度城市信息過載問題提出解決方法顯得尤為迫切。
為了應對信息過載,美國信息學家沃爾曼(Richard Saul Wurman)1975年提出信息構建概念,認為信息構建是解決信息過載的有效方法。主要指利用信息內容進行組織結構并將信息傳達給受眾,其核心目標是滿足信息的供給以及保證信息用戶與信息內容之間交互順暢。在高密度城市語境中,城市歷史景觀提供的歷史環境信息交互機會可看作是此環境信息構建的過程與途徑?;谏鲜龇治?,提出研究假設:通過城市歷史景觀傳達有序且具有健康促進作用的歷史環境信息,提供應對高密度城市信息過載問題的景觀服務,從而緩解高密度城市信息過載問題。
1948年,世界衛生組織對健康進行定義:一種完全良好的身體、心理和社會狀態,不僅僅是沒有疾病或者虛弱。該定義將健康概念擴大到心理和社會方面,但表述過于絕對[9]。首先,其描述的是一種完全理想的健康狀態,若以此來進行健康界定,大部分人的狀態都處于不健康;其次,該定義最小化了人類自主應對生活中不斷變化的身體、心理、情感和社會挑戰的能力,以及在慢性疾病或殘疾中實現自我恢復和滿足的能力。雖然這一定義存在局限性,但仍是目前使用最普遍的健康定義。
2011年胡貝爾(Huber M)等學者提出新的概念:健康是指在面對社會、身體和情感挑戰時的適應能力和自我管理能力[10]。2016年胡貝爾將這一概念總結為積極健康并正式提出,認為積極健康并不是沒有疾病、完全健康的一種結果或者靜止狀態,而是一種動態發展的過程和能力[11]。2020年保羅(Paul Opdam)等人延續了這一概念并進行解讀,認為積極健康不是無異常的狀態,而是保持健康、從異常中恢復并應對異常的個人能力。保羅從醫療衛生的角度將積極健康劃分為6個維度,其中日常功能維度具有統領作用,通過其余5個維度來滿足日常功能,從而促進積極健康,實現公共健康福祉[12]。
公園綠地對于緩解高密度城市中信息過載現象,實現注意力恢復與壓力緩解的功效已得到研究證實,但用地資源緊缺的高密度城市歷史城區,卻難以增加大面積的集中城市綠地。因此,在作為高密度城市文化與集體記憶物質載體的城市歷史景觀中的破碎化場地,可以引用積極健康的概念與維度,將信息傳遞與公共健康進行關聯,通過歷史環境信息和園林康養信息構建服務的口袋公園建設途徑進行城市更新,傳達有序且有健康促進作用的歷史環境信息以提供應對高密度城市信息過載問題的景觀服務,從而發揮緩解信息過載現象的療愈能力,及公共健康問題。
設計場地位于廣州市越秀區北京路歷史文化街區,古禺山與古西湖交界處的西湖路廣場,是歷經三朝的廣州古城核心。場地北部緊臨自2 200年前建城選址時就確定的廣州主城岸山之一的禺山;場地西部是南漢時期開鑿并具有1 100年歷史的廣州古西湖遺址;場地南部為南漢時期新藏寺原址,今為省級文保單位大佛古寺。場地周邊與廣州城市發展息息相關的歷史景觀僅存大佛古寺,體現南越和南漢兩朝城市山水格局的歷史景觀和所體現的古典人地關系皆已消逝,游人在場地已無法獲取相關歷史環境信息,更無法了解古廣州城曾經擁有的優美風景。
設計場地面積僅為2 140 m2,受到城市密度攀升而帶來的巨大沖擊,原場地僅作為寺前停車廣場使用,無法為游人提供足夠的活動場地需求,這正是上述廣州古城傳統天人地和諧關系解構的集中場地體現(圖1)。同時,高密度城市特性所帶來的北京路歷史文化街區綠地缺少與商業環境信息過載等問題,導致游客與社區居民精神疲憊、壓力增大,注意力下降,等等。因此,如何在城市更新中通過再現西湖路廣場的廣州古城人地關系與中國傳統城市山水格局中的天人關系,在高密度城市語境中緩解信息過載現象,提供公共健康福祉支持,成為核心命題與挑戰。

圖1 廣州市西湖路廣場現狀分析圖
西湖路廣場更新以“正念園林”為設計主題,以遵生營境、畫意營境、正念入境為設計手法。將中國傳統養生智慧與園林營境結合,達到順時調養,四時合序的養生目的,提升公眾積極健康維度。以遵生營境為手法進行四時調攝,使公眾精神與心靈澄靜安詳,回歸傳統天人關系;以畫意營境為手法再現南漢山水格局,重塑古典人地關系;以正念入境為手法使公眾通過正念療愈活動覺知當下,觀照自性,體會身心靈的和諧,乃至天地人的大和諧(圖2)。

圖2 三種營境設計手法與積極健康的關聯
3.2.1 “畫意營境”設計手法使公眾關注“此地”
西湖路廣場原有山水格局自南漢以降形成,在宋代成為古廣州城名勝,引米芾等文人墨客觀覽題詞。如今,除西湖路廣場不遠處的藥洲遺址之外,原有山水格局的歷史環境信息已經完全破碎消逝,千年勝境難覓。
西湖路廣場更新以畫意營境為設計手法,傳移模寫唐宋園林氣韻,再現禺山仙湖意象,重塑千年古典人地關系(圖3)。主景樹整體布置以日本僧人畫家雪舟等楊的四季山水圖長卷為形式語言來源,借鑒其經典的樹形關系,將四季山水圖中的整體布局、構圖氣韻轉譯到場地中。采用物我交融、時空一體的入境式布局將場地設計為一東一西兩個小型洄游園。供游人停留休憩的場所有8個節點,分別為“松亭會友”“春陽和景”“招涼息心”“千年勝境”“秋風清馥”“冬時談禪”“松林凈苑”“禺山仙湖”(圖4)。

圖3 畫意營境設計手法技術路徑

圖4 西湖路廣場更新平面圖
以“招涼心息”節點為例。該節點名取自于古籍《黃帝內經——春夏秋冬論》論及夏時于“虛堂靜室”和“水亭木陰”下的身心體驗[13],因此,設計場地以南宋馬遠的《觀瀑圖》中瀑旁溪岸、松林綠蔭的場景為意向再現了避暑納涼、清涼息心的夏時場景(圖5),花境則以半邊蓮等補心益氣的嶺南本草植物為材料,消除夏季心火,感知心臟[14]。從形式上,參照畫中樹形選取山松,畫中樹附石而生,長于瀑布崖邊,枝干遒勁;從布局上,通過傳移模寫畫中松石、人、水體關系,再現畫中“松石觀瀑”的場景畫面;從內容上,借描繪相似場景畫面的詩句,如唐代韋莊詩《夏夜》和李白詩《夏日山中》中所描繪,暑氣熏蒸的夏日身處傍水松下“懶搖羽扇”“開襟納涼”“露頂松風”,突顯古人對待酷暑閑適自得的心境。在場地松下端位置再現夏時松石場景,為行人提供松下濃蔭,以濃蔭和水霧突顯涼意,使游人體驗招涼息心、潔凈清涼的夏涼之景,同時感悟古人于松林綠蔭和傍水瀑下的物我兩忘,暑熱頓消于無形間的閑適之情。以此再現“招涼息心,補心益氣”的入畫情境,以求達到降火養心的康養目的(圖5)。

圖5 《觀瀑圖》場景分析與“招涼心息”節點實景
與此同時,本案設計將構筑物及其景觀要素作為場地傳達歷史環境的信息載體,研究《孤兀禺山圖》《藥洲品石圖》等原址山水畫作的圖像學內容,取多幅五代及宋畫的要素形式,合成設計語匯(圖6):采用風動幕墻形式轉譯《孤兀禺山圖》畫意,改造周邊建筑立面,形成場地地標,再現禺山及古西湖山水格局;用照壁石雕寫意古廣州城山水格局與場地關系;取《藥洲品石圖》松石組景為營境主景,并依據考古證據選用南太湖石(英石大類中的陰石);園中鋪裝、瓦當滴水等所有裝飾紋樣也皆寫仿南漢園林考古遺址中裝飾紋樣。

圖6 歷史環境信息與設計語匯分析
3.2.2 “遵生營境”設計手法使公眾關注“此時”
“遵生”源于中國傳統養生智慧名著《遵生八箋》,其由明代高濂所著,內容涵蓋儒、釋、道籍,經史雜著與醫藥著述等,從8個方面講述了通過順應四季陰陽變化、配合五臟寒溫順逆、吸取天地自然精華,達到外適內和、延年益壽的方法,體現了中國傳統文化強調順時合宜和天人相應的養生智慧[15]?!白瘛弊衷谡f文解字里義為“遵,循也。從尊聲?!弊怨乓陨鸀樽?,此處“生”不僅指獨立個體生命,其蘊含更為廣闊的天地化生萬物之意,因此高濂用“遵生”一詞不局限于個人生命的調養,更深的一層含義是對宏觀生命與自然的尊崇,這便奠定了天人相諧的基礎[16]。“遵生”從人的視野體現“天人相應”的東方養生智慧,同時恰恰從自然的視野反映了中國傳統園林文化“人與天調”的價值觀,生動地揭示了中國傳統養生智慧與園林營造的關聯。
本案設計以順時合序、人與天調為原則,選用嶺南本草植物布置四時本草花境,將四時本草與人體五臟六腑相聯系,即通過對本草植物進行歸經,指明植物藥用功能的適用范圍與藥效所在,使本草植物的藥效與其對臟腑經絡具有的特殊治療作用相呼應,再而與四時相呼應,由此指導花境植物的篩選與配置(圖7)。同時,策劃應時的本草花境活動,重拾人體與自然環境調和的合宜養生智慧。游人在本草花境中可通過環境教育媒介與植物互動,結合數字景觀媒介進行觀照心臟的正念活動,將中國傳統養生智慧與園林營境結合,達到順時調養,四時合序的養生目的,可和其性靈,悅其心志,回歸傳統和諧天人關系。同時引導游人關注園林的物候與時令,脫離高密度城市中的喧囂場景(圖8)。

圖7 遵生營境設計手法技術路徑

圖8 四時花境實景分析圖
1)“春”時花境
春屬木,肝氣通于春[17]。此時人體臟腑狀態為腎氣漸弱,肝氣漸旺,因此春時應當順應天地生發之氣,調養肝氣,養陽收陰。春季花境植物選擇歸經于肝、膽經的本草植物,如青葙Celosia argentea、蔥蓮(蔥蘭)Zephyranthes candida等。
2)“夏”時花境
夏屬火,心氣通于夏[17]。此時人體臟腑狀態為肝臟漸弱,心臟漸旺,因此夏時應當注重補心益氣。夏季花境植物選擇歸于心經的藥用植物,如莪術Curcuma zedoaria、玉簪Hosta plantaginea等。長夏屬土,脾氣通于長夏[17]。此時人體臟腑狀態為肝氣漸弱,心氣漸旺,因此長夏時應當注重養陽防濕。長夏季花境植物選擇歸經于脾、胃經的本草植物,如半夏Pinellia ternata、佩蘭Eupatorium fortunei等。
3)“秋”時花境
秋屬金, 肺氣通于秋[17]。 此時的臟腑狀態為心臟漸弱, 肺氣漸旺。 因此秋時應當注重調養肺氣, 養收養陰。 秋季花境植物選擇歸經于肺、 大腸經的本草植物, 如射干Belamcanda chinensis、麥冬Ophiopogon japonicus等。
4)“冬”時花境
冬屬水,腎氣通于冬[17]。宜養腎,此時的臟腑狀態為心肺漸弱,腎氣漸旺,因此冬日當注重調養腎氣,養陰養藏。秋季花境植物選擇歸經于腎、膀胱經的本草植物,如腎蕨Nephrolepis auriculata、益智Alpinia oxyphylla等。
3.2.3 “正念入境”設計手法使公眾關注“自我”
正念概念源自八正道[18]。以正知來修行念,即是正念;以正念來觀察身、受、心、法,即是四念住;以正念來修行禪定,稱為正定[19],即時刻對其身心活動保持全然的、緊密的、不帶任何評判的觀照與覺知,盡量做到念念分明、把心安住于當下。當代的正念療法,意味著對身心靈以及周圍環境的有意識的、不予評判的、持續的、此刻當下的覺知,包括情緒、認知及身體感覺,如觸覺、味覺、嗅覺和呼吸等[20]。園林是人與天地共生的縮影,正念園林,則是覺知天地人大和諧的時空載體。為緩解高密度城市環境信息過載現象,設計通過引導公眾在園林中進行正念療愈活動,引導公眾關注此時此地當下的覺知,通過構建與傳達歷史環境信息與園林康養信息,組織相關園林康養活動,達到使公眾恢復專注力、減輕壓力、從而緩解信息過載的園林正念目的。
在本案中,游人在不同季節觀賞應時本草花境的同時,可通過媒介引導游人進行園林正念感知活動來覺知當下,體會身心靈的和諧,乃至天地人的大和諧。園林正念感知活動設置有3個步驟,首先游人可在園中尋覓一處舒適安靜的地方并坐下,保持雙眼柔焦,并讓大腦安靜下來;繼而深呼吸3次,使呼吸與身體相連接,感知身體狀態;最后保持專注在當下,直到感到內心平靜,并把這種專注帶到生活中。不同季節有相對應的正念感知活動(圖9),以夏季為例,夏季對應心,游人在觀賞花境的同時,可感受當下心臟在身體的位置,通過切脈來覺察脈搏的節律是否平穩,引導游人在園內漫步,提高心肺功能的同時亦可脫離高密度城市中的喧囂場景,關注此時此地的當下,從而提高專注力,達到減輕壓力,緩解信息過載所帶來的負面的效果。

圖9 不同季節對應正念感知體驗
在高密度城市語境和信息時代的背景下,社會公眾對于身心健康的認識與需求逐步加強,社會公眾身心健康與環境之間的關系愈來愈受到關注。如何使用風景園林手法介入城市更新,重塑歷史城區人地關系與中國傳統天人關系,是本研究的核心命題。廣州市西湖路廣場更新實踐通過口袋公園設計營造介入城市更新、保護與活化城市歷史景觀,同時促進積極健康的實踐應用。即利用遵生營境、畫意營境、正念入境的設計手法進行“正念園林”的實踐,營造具有康養功能的城市歷史景觀,在高密度城市中傳達有序且有健康促進作用的歷史環境信息,提供應對高密度城市信息過載問題的景觀服務,以期緩解高密度城市信息過載所導致的公共健康問題,從而呼應積極健康的維度,提高公眾保持健康、從異常中恢復和應對異常的個人能力,重拾人體與自然環境調和的合宜養生智慧,回歸傳統和諧的天人關系。
注:本文圖9根據參考文獻[17]繪制,其他均為作者自繪自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