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的承諾（組詩）

→袁永蘋

我今天無法

我今天無法

全然集中精神。

讀了一些短詩。

我還沒有

從炙熱的泥潭中

掏出我的心臟

掛在雨后的樹枝上

透透氣。

我只是在雨中

說很長的留言，

——給你。

我只是讀，

一些威廉斯的短詩。

他的很多詩

都在反對他自身的

觀念，而非

全然沒有觀念。

但是，我在今天

卻只適合讀他，

而完全讀不了

別的詩，

因為我必須

在清麗

的語言中

短暫地

休息一下。

詩歌

詩歌，

在月亮的

語言上

相互糾纏。

詩人們，

不停地織網，

線頭與線頭

互相找尋

隱喻與隱喻

相互繁殖。

多么荒謬！

在我寫這首詩時，

一架戰斗機呼嘯著

從我的頭頂掠過，

幸運的是它并沒有墜毀。

因此，我的贊美必須

迅速化為詞語，凝結

為琥珀，以便于保鮮。

現在，無論看這首詩的你

是多么輕蔑，

我已完成我的，

——搶奪，

這迅捷的一擊。

鹿監

遭囚禁的鹿，

逡巡于鐵柵欄內

三個頭顱與三個牙齒。

忍受饑餓與屈辱的折磨，

等待一次口糧的布施，

等待，鐵柵欄發臭的牙。

直視白瞳仁。

忍受躲藏著的弧光。

看向石頭縫里的黎明。

它們熟練于永醒，

修地下的小圣壇，

“渾沌中墜落了九個晨昏。”

鳥的啁啾碰到鐵鏈的叮當，

假山石折返體內的峭壁，

發落假白晝與假黑夜交替

發落人造悲劇烘烤人造太陽……

硬土中，空谷的小兵馬俑，

乘聚乙烯假方舟，

追逐永恒受罰的太陽日。

月光奪表針的時鐘，

冰雹奪失血流的身體，

抽電玩的水虹吸枯井

炸彈崩炸人和肉……

呵！路西法生育路西法。

美

美，那無法

把握的

具象

果實，最終

會沉入

抽象的

井

中

一如，我們

自身

的影子

會

沉入

黑

暗

的棺木中。

雪的承諾

側目望去，整個城市

被織入薄霧的網中。

如蜘蛛吐出輕絲，

風托起細小的雪片。

這里的冬季如此漫長，

像歷史，遲鈍、含混而悲痛。

雪，這沒完沒了的詛咒

將變了形的語言撒下。

白的統治莊嚴，

壓住綠草吐蕊的焦渴，

枝頭麻雀的叫聲凍結。

鋪滿雪的小徑，

向上鋪進人的頭顱，

修繕寒帶的意識形態。

遠東的厚衣帽，

遮蔽著人的感官。

雪極權被陽光打扮，

聯合冰布下統治，

將田野變為牢固的鐵幕，

把風收買為卑鄙的探子，

偽裝成陽光的同路人……

也許在高高的天空上，

在人眼睛看不見的地方，

折翼天使正在商討，

如何撕開這薄薄的網布，

裸露底下日光初次的疆土。

力量

那些死前

無法吐出話語泡沫的人

正日夜橫在我們的喉嚨里

讓我們吐出帶血的真相。

一再沿著詞不達意的

語言拐杖攀升，

我們的詩歌已全然疲憊。

充滿虛妄。在這里此地

它應當讓位給一種

兼有感性的理性爭論，

危險被禁止

涉及到殺戮

但卻最終導向新國。

在我的寫作深處，

我希望更加無畏，

更加湍急，

讓詞語的激流

與絕望的人聲

在潮濕陰冷的地下

勝利匯合。

兩幅肖像

在一幅小小的肖像中，

波德萊爾逼視著。

他的眼睛閃爍

被屠殺的牛眼，

銳利，深掘——

瞪視著所有，

“殺掉你的眼睛，

鉆進你的內心。”仿佛在說。

他的嘴唇緊閉，將所有力量

都放入了深洞中兩顆瞳仁球。

英靈殿的姿態。

這一肖像讓人退避。

他似乎看著你，但其實

他越過了你，

看到了你的身后

某個更遠的地方。

追求明澈之境的雅格泰

他的肖像（尤其是老年的肖像照），

在那副干凈透明的眼鏡片后面，

一雙玻璃球眼睛，連帶皮膚也

與透明接近，站在陰影里。

那種白，的確帶有著他所追求的

明澈，那短暫的，甚至

傾斜到假象一邊的明澈。

今天，我剔著一塊牛骨，

戕著它肉的紋理剔，順著它的橫截面切，

我努力剔出它的本質，但我得到的是

它新骨的形態，并非那個我要的。

某一時刻，一首詩能夠建立起來，

完全是因為，在剔刀無法通過的關節：

那理性和感性無法順利刮過的地方，

瘤般光亮的瞪視落在我們當中。

春日

我終日活在兒童中。

嘈雜如同不知去向的蜂群，

無目的，頹喪、單調的生機。

我是多么想念我的荒野，

野花團團簇擁著彼此，

樹與樹親切的依賴

泥土里埋藏著深沉的意志

我要重新徜徉在那里

在迅疾的暴風雨刮下的日子里

多么地快活地

告知我逝去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