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自然和諧的詩意書寫
——評格日勒其木格·黑鶴的《馴鹿六季》

⊙徐夢祎［贛南師范大學，江西 贛州 341000］

格日勒其木格·黑鶴是當代蒙古族作家，幼年的草原成長經(jīng)歷為其動物題材的小說創(chuàng)作提供了諸多素材，出版的《狼灌河》《黑焰》曾榮獲第七屆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獎。“我的寫作源于對童年生活的回憶。我的草地，更多就是我的記憶、內(nèi)心中最溫暖的一部分。”①正是基于這樣的成長經(jīng)歷，黑鶴筆下的動物，無論是草原上的狼、馬，還是森林中的馴鹿、熊，往往都保持著原生態(tài)的活力，擁有著野性十足的力量。《馴鹿六季》延續(xù)了黑鶴一貫的原生態(tài)寫作風格，從詩意的敘述風格到成長的故事人物，人與自然以一種和諧共生的姿態(tài)棲息于同一片森林。

一、詩意的自然描寫

中國的現(xiàn)代動物小說從開端到現(xiàn)在，經(jīng)歷了從“人本位”到“動物本位”的轉變。不同于沈石溪《狼王夢》中旨在表現(xiàn)動物心理變化和成長，并具備著功能性隱喻的審美形象的寫作方式，黑鶴的動物小說摒棄了人類社會鏡像式的創(chuàng)作，立足于動物本體，多描繪人與動物、人與自然的關系，展示自然界中的本真狀態(tài)。侯穎評價為：“指涉自然、本性、未來，探討自然之道的不可以人為化。”②《馴鹿六季》延續(xù)了黑鶴以往的敘述風格，文字清新動人，語言質(zhì)樸細膩，同時在“我”的主體敘述下，始終以一種原生態(tài)的目光看待自然萬物，整體上呈現(xiàn)出詩意浪漫的敘述格調(diào)。

《馴鹿六季》中，主要借“我”的視角去展現(xiàn)自然景物和動物，有大量書寫森林萬物的篇幅，從一天中的風景變換、乘著船在花海中徜徉、目睹了各類生靈的棲息、邂逅了林中的幾萬只蝴蝶等，大量的場景描寫如同一幅幅精美的畫卷，展示著自然的奇觀和靜美。在“我”與秋鳥去“看風”時，透過“我”的眼睛，森林秋景以紅、橙、黃、綠幾種顏色簡單勾勒出來，語言清新自然而又極具畫面感，秋景的絢爛仿佛躍然紙上。同時，小說的自然描寫極其注重細節(jié)，大自然的花、風、火、動物乃至萬事萬物都充滿了詩意，敘述風格整體上呈現(xiàn)出一種自然的詩意美。除了對自然景物的場景描寫，小說還細膩地描繪了一朵蘑菇、一聲鳥鳴。從火到風乃至一縷陽光，黑鶴的筆觸近乎貼著自然的脈搏，在文字的一呼一吸間，自然萬物也在文字的敘述中詩意棲息。如寫風的，“風吹過，我看到對面山坡上的叢林巨木出現(xiàn)了微小的顫動，就像巨獸皮毛的脈動”③，無法被“看”清的風被比作“巨獸皮毛”，文字描寫細膩生動，形象貼切，喻指中頗具意象性，風的痕跡如同森林的律動，在文字描寫中以原生態(tài)的面貌呈現(xiàn)出來，極具畫面感。有寫邂逅生靈的，“這一次，它的頭從水中浮起時緩慢而極富儀式感，像大洋中浮出水面換氣的鯨，緩緩地升起，水從它的背脊上尋找著隆起肌肉間的凹陷處留下，被浸濕的棕紅色皮毛貼伏在它的身軀上，凸顯出那巨大的肌肉”④。黑鶴的動物小說通常會充分保留動物的本真狀態(tài)，正是秉持著這樣的寫作方法，水毛茛出水的一剎那姿態(tài)能夠以細膩的文字語言生動地描繪出來，字里行間仿佛能看到水毛茛出水時的神態(tài)動作，捕捉到自然生靈的原生態(tài)模樣。總而言之，無論是寫自然景物還是動物，小說的語言極具詩意，作者往往能夠通過調(diào)動不同感官，以視覺、聽覺、觸覺乃至想象恰當生動地刻畫出自然的光影、聲音、色調(diào)，徜徉于其中的“我”乃至讀者，也仿若與自然的詩意融為一體。

文字平靜敘述的背后折射出一種主體性態(tài)度，即對自然萬物的尊重。在小說的具體寫作中，經(jīng)歷了“六季”的歷法，“我”看到了廣袤的針葉林、成群的馴鹿、靜美的風景以及潛行的各種生靈，從始至終“我”對森林中的萬物都保持著一種平等的態(tài)度，真正地從自然立場出發(fā)，以一種尊重自然、敬畏自然的態(tài)度去看待眼前的萬事萬物，正如學者所評論的：“它們具有天然的野性與力量，獨立于人而存在，和人有著平等的地位，在整個生物鏈條中占據(jù)著重要位置。”⑤這也是自然“詩意”呈現(xiàn)的首要因素。

二、自然關懷中的成長

縱觀整篇小說，若將動物和自然的描寫看作小說的主體框架，“我”的成長則作為貫穿其中的莖葉脈絡，構成自然書寫下的暗線。小說開篇，經(jīng)歷母親的意外事故后，巨大的心靈創(chuàng)傷使得“我”封閉了內(nèi)心，為了治療心靈創(chuàng)傷，“我”跟隨著父親來到大興安嶺，“我”在森林中偶遇秋鳥，并在與秋鳥共同度過了一輪馴鹿六季后，最終走出了封閉的內(nèi)心世界，獲得了精神的成長。

值得注意的是，小說中“我”的成長是在自然環(huán)境中發(fā)生的。進入森林前，“我”的精神世界一直處在封閉逃避的狀態(tài)，但在遇見馴鹿后，封閉狀態(tài)出現(xiàn)了裂縫，“我”開始注意這些自然的精靈們。在秋鳥的營地里，通過拿著“托克魯克”，“我”擁有了召喚馴鹿的魔法，被這些自然生靈簇擁著，“我”封閉的內(nèi)心有了松動的跡象。而后秋鳥帶著“我”經(jīng)常在大自然中穿行，“我”坐著樺皮船看過花海、野鴨、馬鹿，看過成千上萬的蝴蝶群，也看過風的痕跡和野外的各種生靈。大自然的美觸動了“我”封閉的內(nèi)心，“我”不由自主地開始微笑，發(fā)出聲音，同時媽媽的回憶也在與自然的接觸中一次次被喚醒，并最終在深切的思念中釋然。可以說，正是自然中蘊含的包容一切的力量讓“我”重新獲得了生命的慰藉，這種溫暖的關懷牽引著“我”的生命不斷向上。

在“我”成長的過程中，秋鳥如同成長的引路人一般，正是在他的照顧和幫助下，“我”漸漸學會了野外生存的技能，同時秋鳥身上對自然的尊重以及面對人生的態(tài)度也構成了“我”的生命鏡像，豐盈著“我”的精神世界。在秋鳥的幫助和照料下，“我”和海德薇一同在森林玩耍，一同成長，“我”逐漸明白綁在頭上的紅布特有的作用，掌握了馴鹿鄂溫克人特有的行走方式。在這個過程中，秋鳥還帶“我”熟悉森林的環(huán)境，并教會了“我”多種生存技能，“我”獲得了能力上的成長。此外，秋鳥對自然尊重和敬畏的態(tài)度也深深影響了“我”，“我克制住了自己想要接近它的那種沖動，我了解那種重要的東西——距離，這種距離是對這片叢林的尊重，這是我在這里生活而學習到的東西”⑥。秋鳥對自然發(fā)自內(nèi)心的尊重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我”，“我”也學會了尊重自然，守護自然。在秋鳥受傷后，“我”肩負起了照顧秋鳥和鹿群的責任，“我”用醫(yī)療包包扎秋鳥的傷口，靈活運用了書本上學習的知識幫助受傷的母鹿。面對困境時，“我”勇于與入侵的熊對峙，并制作出能對付熊的長矛以守護營地和鹿群，“我”開始填埋那些挖下的陷阱，自發(fā)地保護森林。在小說結尾，“我”已經(jīng)由一個心理自閉的男孩逐漸成長為堅強、有責任擔當?shù)哪凶訚h和森林保護者。在小說中，與“我”的成長構成了一組雙線互動模式的則是海德薇，在自然的競爭和人類的捕獵中艱難生存下來的海德薇重新回歸后，它也由一只懵懂弱小的馴鹿成長為成年強壯的馴鹿，海德薇的回歸隱喻著“我”的成熟。正是大自然的撫慰和海德薇的陪伴成功讓“我”打開了封閉的心扉，“我”最終接受了媽媽離去的事實。“但是，我想自己真正的成長是接受媽媽的離去。她已離去，就像森林中的風，可是，只要我愛她，她就會永遠在我的記憶之中。”⑦面對曾經(jīng)難以割舍的分別，如今“我”也能夠坦然面對，最終與爸爸和解。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我”都已經(jīng)真正成長起來。

“馴鹿六季”，既是書名，同時也出現(xiàn)在小說的每一章節(jié)標題之下，它既代表著馴鹿鄂溫克人的自然歷法，同時隱喻著人生的六季，伴隨小馴鹿海德薇的成長，“我”也不斷戰(zhàn)勝自我，堅強起來。

三、自然的精神隱喻——人與自然關系新書寫

在黑鶴以往的動物系列小說書寫中，“城市”往往被視為反面的象征，與自然相對立。無論是《鬼狗》中城市娛樂擴張侵占了以草原為代表的自然空間，還是《黑狗哈拉諾亥》對工業(yè)文明中人類日漸膨脹的物欲的批判，人與自然的關系都呈現(xiàn)為緊張的狀態(tài)。而在《馴鹿六季》的具體書寫中，關于人與自然的關系，作者實現(xiàn)創(chuàng)作藝術和思想的不斷突破，“他把對自然生態(tài)的關注從部分轉向全局，引導人們從生態(tài)平衡的角度考察自然界中的生死消亡，展現(xiàn)人與動物、人與自然復雜關系的全貌，從而突破生與死、人與動物的二元對立，最終指向是希望構建自然生態(tài)新的和諧局面”⑧。人與自然不再是對抗關系，自然在另一個層面上也被賦予了特殊的精神隱喻。

《馴鹿六季》之中，人與自然的關系呈現(xiàn)為和諧共生的狀態(tài)，以秋鳥為代表的森林生存者，其身上寄托著作者關于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理想，他由曾經(jīng)的獵人變?yōu)楝F(xiàn)在的森林守護者，行動敏捷、處變不驚、沉默孤獨，有著豐富的森林生活經(jīng)驗和野外生存經(jīng)驗，年復一年守著自己的馴鹿群在廣袤的原始森林中過著純凈無瑕的生活。在生活上，他遵循自然的歷法，根據(jù)古老的鄂溫克生活經(jīng)驗制作弓箭、滑板、太陽鏡等用具，他以獨特的方式與自然“交談”，并以一種特有的潛行方式自由穿梭在森林中。對“不速之客”猞猁，他只是驅(qū)趕而不傷害，人與動物在廣袤的森林中和諧相處，同時面對入侵森林的其他人。秋鳥盡可能填補他們留下的陷阱，默默地保護著森林，總而言之，面對自然中的生靈，他始終保持著敬畏之心，與自然萬物和諧共存，正如他的名字——秋鳥，他本身就屬于自然的一部分。而在文中與之構成對比的人物——老白，無論是在行為和思想上都與秋鳥截然相反，他肆意捕殺森林中的動物，對森林中的生靈毫無敬畏之心，一切都以利益為上，滅絕式的捕魚，偷獵鹿群、山雞等，故事結尾他也為自己的貪婪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通過兩個人物在行為、觀念上的對比，小說在贊揚秋鳥的同時反向批判了這種利欲熏心的生存態(tài)度，進一步呼吁人與自然要和諧相處。

此外，《馴鹿六季》還將現(xiàn)代與原始、城市與自然的關系進行了再書寫。現(xiàn)代文明不再是原生態(tài)的破壞者，它幫助和保護著原始森林的存在。在小說中，多次提到父親的援助，父親多次帶來食物、醫(yī)療用品、維生素和“我”的生活用品，這些森林中所沒有的物質(zhì)幫助了“我”和秋鳥在森林中的生存，同時父親的另一重身份——保護區(qū)工作人員也同樣顛覆了城市與自然的對立，正是有這些保護區(qū)工作人員的巡視和保護，原始森林中的萬事萬物才得以自由成長，類似于老白之類的獵人在巡視之下也不敢過于猖狂。另一方面，作為外來城市代表的“我”同樣不是森林的闖入者，而是一個求救者。“我”在城市生活中受到了心靈創(chuàng)傷，卻無法被現(xiàn)代醫(yī)療手段所救助，而當“我”踏入森林的一瞬間，就被這種幻想般的世界所吸引，通過與秋鳥在原始森林中生活，自然的詩意美、萬物有靈的生存狀態(tài)深深觸動了“我”的心靈。風的痕跡、蝴蝶的重量、馴鹿的陪伴等治愈了“我”的內(nèi)心，大自然中萬物平等的包容狀態(tài)重新刷新了“我”的身體感受和生命經(jīng)驗，生命也在“六季”輪回的成長中煥發(fā)出新的生機。故事最后，“我”獨自守護著營地和馴鹿群，并運用現(xiàn)代知識和物資來面對困境，最終成長為一個堅強勇敢的少年。從這個角度來看，城市與自然的對立被進一步消解，自然也被賦予精神原鄉(xiāng)的隱喻意味，“《馴鹿六季》揭開了這個天道，自然，是動物與人類永遠的精神原鄉(xiāng)，而且，他們之間的關系從未走遠”⑨。自然作為包容萬物的存在，以特有的方式治愈了人類的精神創(chuàng)傷。正如海德格爾在《筑居·思》中提到有關人的棲居，其認為人類的拯救離不開大地、天空、神性和道德“四重存在”。這種整體性的生態(tài)觀念貫徹在作品的行文寫作中，構成了小說在藝術書寫和思想表達上的新突破，自然也被賦予了新一層的含義。

四、結語

黑鶴的動物小說立足于動物本體的原生態(tài)，詩意書寫著自然中不加雕飾的美景和生命狀態(tài)，蘊含著人與自然和諧共存的觀念。同時，隱藏在《馴鹿六季》原生態(tài)描繪之下的是一個少年的成長歷程，伴隨著自然的神秘脈動，封閉的心靈重新打開。此外，在藝術和思想表達上，作者也不斷突破自我，以往的城市與自然對立的關系在書寫中進一步升華，在“我”的治愈過程中，自然被賦予另一層含義——人類的精神原鄉(xiāng)。而在現(xiàn)代自然不斷遭到破壞的背景下，《馴鹿六季》中蘊含的對人與自然關系的重新思考，對兒童的成長能給予積極的啟蒙和引導。

① 陳潔：《黑鶴:草原之子》，《中華讀書報》2011年第12期。

② 侯穎：《新世紀動物敘事文學的轉型——以格日勒其木格·黑鶴為例》，《文藝爭鳴》2011年第15期。

③ ④⑥⑦ 格日勒其木格·黑鶴：《馴鹿六季》，明天出版社2017年版，第111頁，第135頁，第146頁，第225頁。

⑤ 孫璐瑤：《海勒根那、黑鶴生態(tài)文學作品中的民族情結》，《品位·經(jīng)典》2021年第11期。

⑧ 司國慶、李曉峰：《生命生態(tài)文化：格日勒其木格·黑鶴動物小說面面觀》，《榆林學院學報》2020年第5期。

⑨ 侯穎：《黑鶴和他的〈馴鹿六季〉：回歸人類的精神原鄉(xiāng)》，《中華讀書報 》 2017年11月0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