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歷代對李清照《漁家傲》詞接受的偏差

⊙金之懿［浙江海洋大學師范學院，浙江 舟山 316022］

一、《漁家傲·天接云濤》是首豪放詞

（一）從《漁家傲》的思想情感看

《唐宋詞選》提到李清照“頗有一點追求理想，不安于現實庸俗生活的意思。她一生只能用寫詩詞來表現她的才能，但她感到‘謾有驚人句’，似乎并不以此為滿足”①。在《漁家傲》 這首詞中，可見李清照非常矛盾的情感，她一方面嗟嘆“路長日暮”，感慨前路艱難，女性無緣仕途施展宏圖 ；另一方面還有乘風遠游的幻想，向“三山”而去，有想要建功立業挽救大宋的豪情壯志。通讀李清照的詞作，許多作品都有恢宏的意蘊和遼闊的視野格局，豪放又不羈。李清照在這首詞中,創造了空靈曠遠的意境，描繪了她的理想世界。沈曾植如此評價李清照:“自明以來,墮情者醉其芬馨,飛想者賞其神駿。易安有靈,后者當許為知己。”可見沈曾植對李清照的欣賞，對其宋詞造詣的肯定。

（二）從《漁家傲》的典故意象看

李清照善于用典，在這首詞中所化用的典故也體現其作詞水準。《漁家傲》意象之宏大、視野之開闊，足以作為豪放詞的典范。本首詞有四次用典，第一次用典的是“我報路長嗟日暮”，“路長”與“日暮”化用了《離騷》詩意，與《離騷》中的“日忽忽其將暮”“路漫漫其修遠兮”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表達了詞人珍惜時間的處世態度、上下求索的人生追求。第二處用典，“學詩謾有驚人句”表達的是李清照對自己才華的自我認同，但不滿足現實處境懷才不遇的心態，化用了杜甫的傳世名句的“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詞人與杜甫產生了精神的共鳴，“焉得思如陶謝手，令渠述作與同游”都是希望同古人暢談作詞，浮槎漫游。第三處用典是“九萬里風鵬正舉”，化用了《莊子·逍遙游》中的“九萬里風鵬正舉”，李清照在詞中召喚了日行九萬里的鯤鵬，乘風破浪去尋找她夢境中的三山。而第四次用典，就是“蓬舟吹取三山去”中的三山，所謂“三山”，取自《史記·封禪書》，書中寫道：“渤海中有蓬萊、方丈、瀛洲三座神山,黃金白銀為宮闕,飛禽走獸俱雪白,住有許多仙人,藏有不死藥草。是世人向往的幸福之地。”②李清照引用大鵬和三山這兩個典故是想如大鵬一般飛翔至幸福之處，飽含對現實處境的厭棄之情。

（三）從《漁家傲》的風格特征看

《漁家傲·天接云濤》是李清照作品中風格特殊且鮮明的一首詞，氣勢豪邁放曠讀來又浪漫悠長。《宋詞鑒賞辭典》如此點評：“這首詞經《樂府雅詞》綴題曰《記夢》。但細玩詞意，倒不如說是清照的一首述志詞。從它的豪邁氣概與疏放詞筆看來，似乎應是女詞人的早期之作。”③其實，這是詞人南渡之時寫的作品，正經歷國破家亡夫死的慘痛遭遇。《詞的創作與吟誦》里介紹，《漁家傲》是北宋非常流行的詞牌名，吟唱起來需要符合“雙調六十二字，仄韻”的要求。此詞誦讀的基本色調是“意念放達、思境宏闊、明朗舒展、堅毅執著”。因為“這首詞，思路開宕，想象豐富，意境遼闊，充滿了浪漫主義色彩”④。梁啟超如此評價:此絕似蘇辛派，不類 《漱玉集》 中語。黃蓼園如此稱贊《漁家傲》:“無一毫釵粉氣，自是北宋風格。”

大多數學者認為李清照的《漁家傲》是一首豪放詞，有其獨到之處。但也有部分學者認為，《漁家傲》仍然是一首婉約詞，只是運用的意象較為曠達。如史庭宇、張紅芳在其論文《〈漁家傲·天接云濤〉豪放說質疑》中發表觀點，認為李清照“沒有辛棄疾雄豪激越的情懷，雄偉壯闊的境界，她的女性柔弱以及她婉約幽怨的內心體驗是寫不出蘇辛豪放之詞的。這首詞只能說很好地再現了當時她的一段顛沛流離的生活經歷和幻想有一個安定祥和的生活環境”⑤。而事實究竟如此，我們可以從多個維度分析解讀李清照。

二、李清照是宋代具有豪放氣質的女性

李清照是我國文學史上偉大的女性詞人，被稱為“婉約至宗”，與豪放派代表人物辛棄疾并稱為“二安”。一直以來，在外界眼里，李清照只是婉約派的代表人物。世人對其的刻板印象也只是婉約落淚的弱女子，不知李清照的詩詞和為人也有豪邁豁達的一面。李清照的家國情懷和女性意識貫穿其創造生涯的全過程，她不是只專注小情小愛的女子，她的思想、學識、膽魄絲毫不遜色于其他豪放派詞人。

（一）李清照有強烈在家國情懷

李清照經歷了靖康之變，南渡之后她的作品從關注自身悠閑生活轉至更加關注國家政事，具有更多憂國憂民的思想。所以她的許多詞都有強烈的家國情懷。李清照在《菩薩蠻·風柔日薄春擾早》中寫道：“故鄉是何處，忘了除非醉。”思鄉之情和亡國之恨躍然紙上，可以感受到李清照濃濃的家國情懷。《蝶戀花》中寫到“空夢長安,認取長安道”，詞人夢憶長安，身不能至，心向往之，可見詞人對故國的思念之情。李清照她在《語溪中興頌詩和張文潛兩首》中的兩句詞：“五十年功如電掃,華清花柳咸陽草。五坊供奉斗雞兒,酒肉堆中不知老。”鞭撻了昏聵無能，腐化的唐明皇及一眾佞臣，同時影射了北宋政府腐敗。李清照在《夏日絕句》寫道：“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這是首著名的愛國詩歌，李清照借古諷今，嘲諷了南宋統治者貪生怕死的行徑，表達了對當朝政府一味求安、東渡保全選擇的不滿與憤怒。

（二）李清照對詞作造詣有獨到見解

李清照對詞作有獨到見解，恣意隨性且言詞頗為犀利。李清照的《詞論》對宋詞各大家都做出了評價，《詞論》寫道：“至晏元獻、歐陽永叔、蘇子瞻，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讀不葺之詩爾。又往往不協音律，何耶？蓋詩文分平側，而歌詞分五音，又分五聲，又分六律，又分清濁輕重。”“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漢，若作一小歌詞，則人必絕倒，不可讀也。”李清照對晏殊、歐陽修、蘇軾、王安石、曾鞏等人都做出批評，甚至發出“乃知別是一家，知之者少”的豪言，可見其詞作造詣頗深，對宋朝當時文壇的大家也不露怯。史庭宇的論文中亦總結道：“李清照評柳永詞：雖協音律，而詞語塵下。評晏幾道詞：若無鋪敘。評秦觀詞：專主情而少故實。評賀鑄詞：苦少典重。評張先、宋祁等：雖時時有妙語，而破碎何以成名家。”⑥李清照的點評句句辛辣，絲毫不給當時文壇上的大家留情面，可見其骨子的傲氣與不羈。王灼在《碧雞漫志》夸贊李清照：“自少年便有詩名，才力華贍，逼近前輩。”古代寫詩寫詞多為男子，閨怨詞自然也多出自男詞人筆下，她在一眾宋詞大家中獲得“婉約至宗”的尊稱，可見其才華橫溢。《點絳唇·閨思》的“倚遍闌干，只是無情緒。人何處。連天衰草，望斷歸來路”和《一剪梅·紅藕香殘》“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上頭”都是流傳至今的描寫愛情的千古名句。而像這種能夠以女性視角，以女性作家身份寫作記錄自己生活的作品在古代是非常少的。較為有名的作者是李清照和李清照的女弟子唐琬。李清照的盛名激勵了一大批女性作家，使得她們有勇氣站在女性的立場，以女性的視角進行創作。葉嘉瑩在《葉嘉瑩談詞》中如此評價李清照:以女性之作者，使用女性之語言和女性化之文體，來敘寫女性自己之情思，自然應該可以在其純乎純者之女性化方面，達到一種過人成就。

（三）李清照生活中有豪放曠達行為

字如其人是我國的文化傳統，李清照雖為女性，寫了許多婉約的閨情詩歌，但其在生活中卻是開朗、爽快不讓須眉的。《如夢令》記載了她的一次出游：“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她好飲酒，愛出游，醉后晚歸回家，這在當時的社會是非常豪放不羈而恣意的。她的言論行事毫不忸怩，還離經叛道，灑脫不羈。李清照還大膽介入了政治斗爭，當時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陷入政治危機，李清照懇求時任宰相的公公趙挺之幫助一二，遭到拒絕。她寫《逸句》“炙手可熱心可寒，何況人間父子情”便是為了嘲諷批評她的公公。作為兒媳敢于介入政治斗爭，敢于為其父發聲，敢于批評當朝權貴，可見她的勇氣和膽識。李清照一方面追求精神共通的愛情，另一方面大膽追求愛情、渴望婚姻自由。她勇敢追求愛情，選擇同張汝舟二婚，婚后不久便識破張汝舟覬覦其收藏的金石字畫的真面目，又因為拒絕將金石財產贈予丈夫而遭其拳打腳踢。“遂肆侵凌，日加毆擊，可念劉伶之肋，難勝石勒之拳”是李清照寫給姑表兄綦崈禮的《投內翰綦公崈禮啟》信中一部分內容，也是其在這段婚姻中的真實感受。為了順利離婚，李清照選擇狀告其丈夫在職期間貪污軍餉軍糧的罪行。依據宋律，妻子狀告丈夫，也需要坐牢兩年。李清照付出坐牢的代價，即便聲譽受損也要狀告張汝舟，最終離婚成功順利獲得自由，可見她的勇氣和精神的強韌。李清照敢于追求愛情，也敢于斬斷感情，對愛情的向往和追求都可見其精神的高度自由和豪放。

三、李清照《漁家傲》接受偏差產生原因

李清照的《詞論》對蘇軾提出批評：“不協音律者何耶。”這使得世人過度解讀，認為李清照作為婉約派宗師對豪放詞風不喜。同時封建社會更認同女子相夫教子的價值，倡導女性“從父、從夫、從子”，認為女子主觀上不會表達對國家對社會的關注，進而不認同李清照也擁有憂國憂民的家國情懷。

（一）李清照重音律，疑似與蘇軾的豪邁詞對立

人們大都認為李清照批評過蘇軾“不協音律”“乃知別是一家，知之者少”，便以為李清照、蘇軾二人在創作風格與立場是對立，是豪放派與婉約派的對立。事實并非如此，陳靜對此分析：“其實李清照在這里主要討論的是詩與詞的外在形式問題，與詩詞的內容，風格并無多大聯系。”⑦同時蘇軾作為豪放派詞人的代表人物也寫過不少婉約細致的詞作，李清照也有多首豪放風格的詩詞流傳至今。賈光奔在其論文《蘇軾與李清照詞論的貌異神同——略述二者一致性》中分析道，蘇、李二人“在審美趣味上是有著內在的一致性的。李清照的詞學理論一方面重視音律，但在另一方面她也號召要講求‘故實’‘典重’‘鋪敘’，這正與蘇軾的做法相互契合。蘇軾在詞中用典，注重渲染和鋪排，雖然二人在題材方面有較大的差異，但是卻都反對‘俗’，而求‘雅’。李清照將傳統的詩歌評論標準融入對詞的評判中，其實也表明了她也看到了詩詞之間的關系，這與蘇軾也是一致的”⑧。任明剛在其論文中概括道：“清況周頤說:易安筆情近濃至，意境較沉博，下開南宋風氣。黃墨谷先生評論李詞在詞學上的成就時也說:李清照的慢詞是繼承蘇東坡的橫放，并且吸取漢魏二朝賦體鋪敘的創作方法，上承北宋東坡、周、柳，下開南宋稼軒、放翁一派。”⑨可見李清照的詞風不但沒有與蘇軾對立，甚至繼承發展了蘇軾的創作方法，在此基礎上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

（二）社會環境原因

才華橫溢的女詞人李清照，是當時社會的一個異類，也是宋朝文壇的瑰寶，她在婉約詞史上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在當時，社會對女性的職能要求是賢妻良母，甚至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說法，并不支持女性表達自己想法，參政議政并施展自己的才華。李清照既有婉約細膩的詞作，亦有許多豪放愛國主題的詩詞。但流傳至廣的是她“婉約至尊”的社會共識。從接受史的角度解讀，從古至今，社會更支持女性具有“柔弱化”的特質。男權社會下，整個社會對女性的規訓都是偏向于認同女性的幽怨、哀愁、無奈、沉溺于情感的刻板印象。李清照作品中的具備豪放風格、遠大格局的作品流傳得較少，大眾對其豪放風格一面的認知也較少。在古代，女性不被允許參政，沒有報效國家的機會，亦沒有空間表達愛國的豪情。所以女性的家國情懷常常湮滅在歷史的長河中被大眾忽視，李清照也不例外。但隨著社會的進步，這種獨特的女性意識也越來越被社會所接受。更多的當代女性敢于表達愛國之情與家國情懷，勇于追求婚姻自由與愛情自由。李清照的女性意識和家國情懷在當代社會也有深遠的意義。

① 社科院文學研究所：《唐宋詞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226頁。

②③ 唐圭璋、鐘振振：《宋詞鑒賞辭典》，商務印書館國際有限公司2011年版，第659—660頁，第659—660頁。

④ 華鋒：《詞的創作與吟誦》，天津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294頁。

⑤⑥ 史庭宇、張紅芳：《李清照〈漁家傲·天接云濤〉豪放說質疑》，《柳州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08年第8期，第131—134頁。

⑦ 陳靜：《論李清照與豪放詞風之關系》，《武當學刊》1995年第1期，第103—106頁。

⑧ 賈光奔：《蘇軾與李清照詞論的貌異神同——略述二者一致性》，《漢字文化》2021年第8期，第84—87頁。

⑨ 任明剛：《李清照是南宋豪放詞家》，《成都師專學報》1993年第28期，第3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