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 德
從抗拒衰老到最終服老,是個略帶痛苦的漸進的心理過程。
記得大概是十多年前的某個周末,我去超市購物,在門口碰見一位中年女士正準備往自行車上搬東西。看到我,她有些羞怯地打招呼:“大爺,能幫我扶下自行車嗎?”我驚訝地一愣,因為平生第一次被人呼作“大爺”。我一瞧,那位女士有一袋大米和一提衛生卷紙要往后車架上綁,是個力氣活,便立馬微笑著對她講:“我來,我來,您扶好車就行。”然后極其認真地幫她把物品綁牢。她都走遠了,我仍怔在原地,許久沒有回過神來。買完東西回家,我興沖沖地告訴夫人:“你知道我今天碰見什么了?有個和你差不多大的女同胞管我叫大爺。”夫人好像并無驚奇的反應,莞爾一笑,繼而幸災樂禍地說:“你以為你還年輕?!”這個回答令我憤憤不已。
又過了幾年,我陰差陽錯地調到天津工作,經常乘坐城際列車回京。有一次,我從北京南站下車后直奔地鐵站,如壓縮餅干一般擠進一列車廂,匆忙中沒來得及抓住扶手,地鐵啟動的那一瞬間,身體不由自主地趔趄了一下。突然,我聽見坐在對面座位上的小伙子說:“老爺爺,您請坐。”在擁擠、喧鬧的空間里,這聲音讓人倍感溫暖,我不由得暗贊這小伙子懂禮貌,卻并未在意他口中的“老爺爺”指的是誰。結果萬萬沒有想到,小伙子起身扯扯我的衣服,再次說:“老爺爺,您請坐。”啊?是在說我?驚愕之余,我感到臉上一陣發燙,馬上向他點頭致意,在一連串的感謝后誠惶誠恐地坐了下來。縱然盛情難卻,我心里卻止不住地犯嘀咕:爺爺也就算了。怎么還成了“老”爺爺?難道自己真的那么老了?我實在不敢,也不愿意接受“老爺爺”這個“尊貴”的稱謂。

盡管從“大爺”升級成“老爺爺”,但我心里沒有承認過那個“老”字,我總是自我安慰地以為這是“早生華發”的假象所致。不染發是我堅定不移的立場,即便是在干部年輕化的氛圍里,我也始終保持一頭真實的花白頭發,所以經常會出現偌大一個會場里,只我一人頂著滿頭華發的情景;如果有電視新聞報道,家人很容易在快速閃動的畫面中找到我所處的位置。這從某個側面表明,我對身強力壯、人且未老充滿信心。
自信被摧毀的觸發點,源于一次偶然的家務勞動。五年前家里裝修,重裝之后,室內煥然一新,唯有窗戶經過兩個月的粉塵洗禮,面目全非,臟得幾乎看不清屋外的景色。聽說請人擦洗窗戶屬高空作業,須承擔雇用風險,于是我自告奮勇,將擦窗的重任承擔下來。我在腰里系了根繩子,把身體探出窗外,一手緊抓窗沿一手室外操作,彎腰屈腿、上下左右,一遍洗滌劑一遍清水,最后用抹布擦干。五扇窗戶三個輪回下來,雖已初冬,卻渾身大汗。當晚我就覺得有點累,不料第二天醒來腰疼腿酸,下床后痛苦得幾乎邁不開步子。曾經下鄉做工練就的身子骨,竟被這點不起眼的家務勞動擊垮了,剎那間,一縷衰老的悲涼直沖腦門。雖然一瘸一拐的慘狀很快過去,但“歲月不饒人”“廉頗老矣”的理性認知從此確立下來。
盡管也可堅守“人老心不老”的理念,固執地與歲月抗衡,但不論是體力還是精力,總歸無法違背年老力衰、歲月無情的自然規律。放眼望去,有幾個濃妝艷抹的大姐給人以美感?有多少胡吃海塞的老人都靠著一把藥丸續命?有幾個貪位戀棧之人能保持事業的旭日東升?有多少頂尖的科研成果源自老邁的創造?大概率的事實不能視而不見。我們當然贊同有雄厚資源的老人能延續創造活力,或將經驗與本領傳授給年輕人,但這并不適用于蕓蕓眾生——未來終究屬于青年一代,冬去春來、新舊交替是歷史的必然。
竊以為,若是悟透了生命的真諦,看破了沉浮榮辱的虛名,不妨選擇順勢而為、知趣服老,與人生達成默契,握手言和。知趣服老,即是自知之明,天底下沒有任何事非你不可,離開誰地球都照樣轉。我們這代人先天不足、后天失調,所學不多、本領有限,在動蕩的年月中吃了些苦頭,也得到些機遇,被陰差陽錯地推到某個位置上,倘若盡心竭力做了點好事,亦算無愧于心。既然退居幕后了,那就不要無謂的操心,不要不請自到地出謀劃策,動輒干預晚輩的事務,一旦處置不當,你的熱情主動只會給人家徒增煩惱。即便是別人客氣,你也要三思而后行,不要以為自己過時的認知真是什么“高見”,別人采納與否大可不必在意。退出江湖,意味著一代人的歷史使命已經完成,余生的任務只剩告別過往的一切糾結與恩怨,心平氣和地回歸家庭,或靜心讀書,或含飴弄孫,或重操舊業,或重建適宜退養生活的新情趣;保持陽光的心態,靜觀潮起潮落,追求健康的生活方式,力求不出或少出非常規疾病,盡量不給子女和社會添亂,努力做一個知足常樂、達觀灑脫的老人。
細想之下,人這一生實屬不易:上有老、下有小,自己有事業、周圍有攀比,左奔右突操心費力,千難萬險熬到暮年,沒了職場競爭,少了名利糾纏,好不容易有了些財力積累,有了些屬于自己的自由空間,為什么不見好即收,就此服老,躲開喧囂的鬧市,找回迷失的自我,把過去無奈擱置的興趣愛好撿拾起來,把想看的美景、想會的朋友、想讀的名著、想聽的音樂、想吃的美食、想干的一切,從容不迫地逐一安排上,從而讓生活過得有滋有味,多姿多彩?等到告別世界之時,也算沒有白走這一遭。所以,服老既是一種人生態度,也是一種生活方式,作此選擇并非消極厭世,而是遵從既定秩序,積極回應人際代謝義務的達觀選擇。盡管這種選擇難免會有損失,但是可以斷定,你獲得的安逸與幸福肯定要比失去的多得多。
行文至此,聯想到前不久去掃墓,在公交車上遇到幾個上歲數的“掃貨人”連推帶擠。我下意識地欠身準備讓位,夫人在耳邊悄聲告訴我,看人家那“身手”,年齡肯定沒你大。仔細觀察,果然成理,但內心仍略感不安,我索性把帽子摘下,意在表明鄙人也是白發蒼蒼的老頭,雖情有所愿,但理所不容,盡可按照先來后到的規矩踏實落座,心安理得地享受一次服老的實惠。我甚至還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份阿Q 般的豪邁來——滾滾紅塵中,誰能不羨慕咱倚老無須讓座的榮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