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琳玲,林 琳
(寧波大學科學技術學院 人文學院,浙江 慈溪 315300)
新詩與政治的關系在不同歷史時期顯示出不同的面貌、特征與取向。從20 世紀初“詩歌創作要隸屬于政治”觀點的出現,到20 世紀80 年代保守主義卷土重來下產生的政治文化研究新繁榮,直到現在,新詩與政治從未分離,對其研究也從未停止。近年來,姜濤、張偉棟、王東東等學者的研究,都在顯示著新詩與政治的關系在新世紀顯現出的新面貌與新突破,亦為本研究提供了重要參考。1921 年出生的袁可嘉,繼承了“五四”運動的政治傳統,其作品中的政治文化因素清晰可見。前人對袁可嘉詩歌與政治的研究有所涉及卻尚未深入,個別學者關于其政治意識的探討更有模糊不定之意味。本文將探討范圍限定在袁可嘉的新詩與詩論中,結合詩人所處時代背景與其自身思維的多樣性,深入探討其詩歌與詩論中的政治文化。
20 世紀初是中國文化轉型的時期。隨著白話文運動的興起,古典詩歌逐漸沒落,詩歌形式的轉變尤其是白話新詩的倡導,成了中國文化轉型的關鍵,“中國新詩的草創,以白話新詩的倡導為開端”。西方自由、民主思想的傳入使詩歌內容的重點也轉向了“對重大政治事件的關注和某種強烈政治情緒的抒發。”詩人們現代化的政治意識從此刻啟蒙。這一時期相繼出現了郭沫若《女神》《恢復》與徐志摩《先生!先生!》等關注政治事件與民生主題的詩歌,一系列革新變化表明新詩從誕生之日起,就不是純粹的藝術變革,而裹挾著耐人尋味的政治意識。
到了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新詩“現代化”浪潮出現,現代主義開始從更廣闊的角度理解詩歌與政治的復雜關聯。純粹的現代詩受到大力推舉,努力呈現多角度的文學,不再將政治當作唯一,好似已經背離政治色彩;然而,現代主義在產生、演變過程中所包含的政治性(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未來主義、達達主義等流派對于政治與文明的反思,包括抵抗大眾文化時顯示出的政治矛盾性與藝術政治觀念的提出)已為人所共知,現代主義詩歌依舊蘊含著無法剔除的政治因素,穆旦的《贊美》《五月》便是極好的例子。
隨著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政治抒情詩”的提出,新詩與政治的交融達到高潮。作為“政治感傷性”的延續,這一時期的詩歌將“文以載道”的文學理念與中國文人的普世情懷密切聯系,但過度傾向于政治的風氣,卻使文學的生命力受損。不少詩人發覺新詩走向的偏離,在政治焦慮影響下產生了更多關于自我命運的思考,這一時期的詩歌火花四濺,充滿了思想的交鋒與對抗。
但政治文化具有“集體無意識”的傾向,從中華古典詩歌傳統中迸發的新詩,即使被冠上白話、現代以及西方的頭銜,也不會逃脫歷史的影響,承載著文化轉型時代的現實任務與政治想象,絕不可能脫離政治。那個時期的詩人身上肩負著時代使命,這為我們研究袁可嘉新詩與詩論中的政治文化奠定了歷史基礎。
想要談論袁可嘉新詩與詩論中的政治文化,就必須了解其政治立場,否則一切都是空談與聯想。袁可嘉1946—1948 年先后在《大公報·星期文藝》《詩創造》《文學雜志》等刊物上發表的文章反映了其政治傾向。總的來說,其政治思維是理性與辯證的。
對20 世紀40 年代“政治感傷性”的否定是袁可嘉的政治立場。在袁可嘉看來,“政治感傷”是區別于“觀念感傷”的表達方式上的感傷,即作者所要表達的政治觀念本身并不感傷,而是“承受與表達那些觀念的方式顯示了極重的感傷”。創作者缺乏個性,情感泛濫又矯揉造作,運用固定的意象,如“黑夜”一定表示反動迫害,“黎明”則一定代表希望。作家沒有了自己的創造力,不再進行新的嘗試,只作為政治的擁護者,沒有了自己辯證與獨立的思考,這樣的“政治感傷”,不僅極大地限制了新詩寫作的范圍,而且扼殺了新詩的活力,所以袁可嘉極其反對“政治感傷性”。
袁可嘉反對“政治感傷性”卻不代表其反對政治性,相反,他對于詩與政治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與看法。在《新詩現代化》中,他提出“絕對肯定詩與政治的平行密切聯系,但絕對否定二者之間有任何從屬關系。”他認為詩論中的政治文化是獨立的,在詩歌創作中有著重要的意義,“今日詩作者如果還有擺脫任何政治生活影響的意念,則他不僅自陷于池魚離水的虛幻祈求……且實無異于縮小自己的感性半徑,減少生活的意義,降低生命的價值。”對袁可嘉來說,“政治詩”并不一定是“好詩”,但“政治好詩”便是好“詩”,詩的政治文化能給詩帶來質的提升,使詩與政治實現協調,達到合一,成為不可分離且相輔相成的存在,二者處于平等地位。
除了在詩論中顯示自己對政治的看法,袁可嘉的新詩中也包含著政治文化的因素。那個時代,戰亂頻繁,人民困苦,不少詩人心中的諫言與苦悶只能通過詩歌寄托,袁可嘉也不例外,在其《半個世紀的腳印》所刊登的詩篇中,就有6 首涉及時事政治。在《進城》里,他寫下了“空洞乏味如官定紀念烈士的假期”,直接嘲諷國民黨統治下的荒謬景象,烈士本該轟轟烈烈離去,可這樣空洞乏味的紀念會,“令逝者心傷”;《上海》則通過代表平民的“饑饉群真空的眼睛”與代表富人的“紳士們捧著大肚子走進寫字間”作強烈對比,嘲諷了國統區貧富懸殊的狀況,表明國民黨的統治充斥著不公;而《時感》則體現了詩人自強不息的精神,“總得有人奮力振作”,與民主科學相呼應,在思想的浪潮中拼搏出一條生路,隨民主前進。袁可嘉的詩作體現出深厚的文人情懷,既對當時國民黨的統治表現出強烈反抗,又從和平的角度出發,辯證地看待政治問題,一切的出發點都是人民。袁可嘉的新詩結合了意象與各種夸張的藝術效果,讓讀者在新穎幽默的文筆中明白詩人辯證且理性的政治立場,充分體現了詩人的愛國情懷。
袁可嘉的政治理念是有行動與實踐的,時代的選擇便是袁可嘉的選擇,那就是民主政治。
關于新詩的詩論便是其政治實踐的開始。較少政治干預的文化生態,是民主文化的開端,袁可嘉首先描繪了政治詩歌的理想狀態,他認為好的政治詩歌絕不會主張詩是政治的武器或宣傳的工具,且特別重視自我意識所追求的和諧,強調人與社會的協調。他的政治詩歌是民主的,是不被政治所脅迫的自由的詩歌,同時又是最大化結合詩性美與政治美的詩歌,對于政治詩歌的文體規范是袁可嘉實踐民主政治的理論基礎。
作為袁可嘉詩論中對于作詩方式的重要突破,“新詩戲劇化”為其實踐民主政治提供了必要手段。袁可嘉在吸收了西方現代主義的精華之后,將中國的現代主義改造成與西方消極避世不同的關注現實與政治的現代主義,并在此基礎上形成了屬于自己的詩歌創作方式——“新詩戲劇化”,既體現了新詩的創新,也表現了詩人的責任。從此,其詩歌中“我們不要……”“我們擁護……”等粗糙吶喊使用外界事物如“黃埔灘畔的大出喪”“人類智慧的大黎明”等戲劇性語言代替;在增加詩歌題材的自由與彈性時便采用西洋詩戲劇化的經驗進行參照(這里特指里爾克、奧登等西洋詩人的經驗);而包括在“新詩戲劇化”中的關于“使意志與情感的經驗轉化為詩的經驗”的概括,不僅是對當時夸張的革命詩歌進行的批判,更是政治附身詩歌的寫作方法之革新。袁可嘉對于詩作內容與技巧的摸索,為政治色彩的釋放展現了更多的可能。
民主文化的提出,不是為了說明新詩現代化體系形成的要素,而在于“新詩現代化”體系的終極目標——“從民主的政治熱到民主的文化熱。”其所要達到的是包括民主政治在內的現代民主文化;是通過內在意識形態層面的民主文化,最終在政治體制層面實現民主政治。他的眼光長遠,關注的從來都是民族未來的構建,他的所作所為,也只為民主政治的終極目標。
袁可嘉的新詩與詩論的政治文化與他對民主文化“辯證性、包含性、戲劇性、復雜性、創造性、有機性、現代性”的概括具有一致性,透露出的政治文化傾向還是非常明顯的。在那個政治社會化程度高,文學普遍政治化的年代,袁可嘉堅守自己的原則,于混雜中探索出屬于自己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