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網絡媒體上拿北京冬奧會的開幕式與2021年東京奧運會開幕式進行對比,網友們發出類似于“日本人為什么會這樣想?為什么這樣做?”的困惑和不解。確實,東京奧運會閉幕會上的表演,其所展示的現實與幻象、鬼魅妖怪與現代文明、當代時尚與遠古的往昔……特別是那高高漂浮的似笑非笑的巨大面具,讓人們感到疑惑,甚至表示“無法欣賞”。如此盛大的國際的場合,以這樣的方式“露臉”并導致這樣的觀感,確實遺憾。
作為對日本文化有一定了解的人,我正好手里有一本研究日本文化傳統的著作,對于這次奇怪的表演事件的認識相信會有所幫助的。認識什么?——日本人的面具及其心靈的實像。不過對于漢譯版權的引進,我力有不逮。但向國內的讀者推介一二式是可以做到的。
本書書名且叫作《日本人的表情——對其根源的探尋》(暫譯),作者是京都大學專門研究日本學的學者山折哲雄,由日本放松出版協會1984年出版發行。在當年——2004年,我在東京神保町書店街購買該書的時候,該書業已重印十次了,就學術書來說,應該說是暢銷書了。估計現在還在銷售。這是作者的代表作,也是日本學研究領域的佳作。
一個日本學者研究本民族的傳統,這種情況,按時下語境,應該是“文化自覺”行為吧。
從明治維新開始,日本把“脫亞入歐”當作國策,把不合乎“世界文明發展大勢”的東西視作攔路虎,從政治文化和社會生活中予以革除。為迅速趕上西方業已“近代化”的腳步,對本國一些固有的文化和傳統的拋棄與忽視是難免的。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慘敗,促使日本的知識階層從多角度“反省自我”。伴隨戰后的經濟復蘇和快速發展,日本學術界從文化比較的視角,多學科地“認識自我”,也是自然的趨勢。日本學一馬當先,成果斐然。對日本文化感興趣的讀者,本書不可不讀。
作者諳熟本民族的文化傳統,在書中他以寬闊的文化視野,從歷史、宗教、文化藝術等多角度,對日本人的深層精神世界提出自己富有創見的獨特理解。
本書一開始,作者就從蒙娜麗莎的微笑和日本式的微笑二者的比較視角切入討論。
蒙娜麗莎的微笑為世人所熟悉,她神秘而美麗。作者認為,在日本社會也存在蒙娜麗莎的“日本式的微笑”,類似于傳統劇能的面具。但是不同于掛在墻壁上的名畫,日本式的“蒙娜麗莎的微笑”卻真實地展現在生活中的日本人身上。“然而,對于一個不熟悉日本文化的外國人來說,這樣的日本式微笑可能是最難理解的表達。”作者又說:“這是許多外國和日本學員指出的,不少日本人也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如果你不熟悉日本的文化傳統,沒有什么比表達無意識的微笑更難對付的了?!?/p>
日本社會所以存在這種漂游在人群的“微笑”,作者提出的論點是:日本人根子上自我意識發育不完全,靈魂易于從身體游離開來,即日本人身上存在的所謂“游離魂感覺”。換言之,作者認為從古代開始,日本人就清晰地感覺身上的靈魂是可以從肉體脫離出來,并且在另一個地方存在的。
當然作者也注意到,“靈魂從肉體游離出來”的感覺,亞洲很多地區都存在,并非日本所獨有。但是,“那樣的感覺”清晰、牢固,并廣泛地影響著社會方方面面,為日本所獨有。而且這個“游離魂感覺”成為日本文化的一大特色,它根植于日本國民性中,雖然歷經時代變遷和文明的運動,依然難以撼動。并且這種根深蒂固的感覺,在接受和抵抗外來文明的歷史過程中,隱身其中,起著很大的作用而沒有引起后世研究者的重視。
在書中,作者分四部共十一章展開討論,在開始和結尾還有“序章”和“終章”。
在第一部中,作者從“日本人的表情的原鄉”為題開始,以明治天皇薨為線索,探索了日本人的“游離魂感覺”,其實根植于日本風土,千年延續。
明治天皇薨于1912年7月30日。老臣大將乃木希典在天皇入葬之日,以自殉的方式,“尋明治天皇足跡而去”。作者認為,雖然是明治時代,但在作為老臣的乃木希典那里,傳統觀念依然根深蒂固,“忠義”的方式不僅“行動上腳步緊跟”,靈魂也一刻不離,甚至在天皇薨后,自己也要以自殺的方式放下肉體,讓靈魂得以自由追隨。
即使明治維新已近三十年,對于這種根植國民性的千年延續的“靈魂游離感”,業已“徹底西化”的知識界以現代的觀念來批評和排斥,實際上難以辦到。因為這種“游離魂感覺”已經成為 民族性的一部分,無法割裂。
在第二和第四兩部,重點論及日本人對“超越性存在”的追求,談到佛教對日本人的身心影響。佛教非日本原產,是外來文化之一,日本同樣迅速地全盤接受。佛教對身心的凝視、對“心”的追求,可以說是外來文化第一次對日本人傳統的“游離魂感覺”一大挑戰。從六世紀“大化改新”到12世紀鐮倉幕府引入的禪宗,從身心信仰到社會生活,佛教的影響是全面而徹底的。在這一波消化外來文化的歷史進程中,最古老的傳統依然在接受和抵抗的模式中以新的面貌凸顯出來。
書中也論及凈土宗信仰。高僧大德們比如空海、信源開示給信眾的是,在自力無法把握的情況下,最終的“凈死”,如果按照大師的指導,是可以實現的。這個“凈死”,就是讓靈魂從骯臟的肉體脫離出來。即所謂“靈魂從體內游離出來”,奔向佛教所講的西方世界。死亡后的葬禮上,法事里的咒術和撒落在遺骸上的沙土等作為,都是為著幫助引導靈魂從肉體出離,實現“凈死”,避免“穢死”的目的。而“凈死”與靈魂的目標這個西方世界的這個烏托邦,兩者是同一件事。在后來的大徳比如道元、法然、親鸞那里,在法悅體驗即三昧體驗那里,無不有身心脫落感、靈魂出竅的飛翔感。
在第三部里,談到西方對待自然的態度。在西方早期基督教的繪畫里并沒有“自然”的位置。而日本古代的人,則透過與信仰密切關聯的象征性圖畫春日曼陀羅,實現“以月觀心,遙想西方”。自然物之“月亮”納入了心靈的軌道,成了靈魂飄離、前往“西方世界”的媒介。
在全書的“終章”,作者將游離魂感覺、自我感覺“稀薄”和“不發達”的概念擴展到更廣闊的視野,并認為“心靈突破身體飛翔、靈魂游離肉體起舞的這種身心分離感,是我們的文化底層根深蒂固的”,又說:“敏銳而自覺地讓靈和魂發揮出從身體游離出來的生理和心理的功能,并最大限度地運用的職能者,自古以來各個領域層出不窮。”
作者特別注意到12世紀著名詩人西行在詩中所體現的“靈魂脫離肉體”的境界,談到日本人與櫻花之間在國民中普遍存在的密切關聯。他說,類似西行一樣看到櫻花內心便騷動不定的情緒,在日本櫻花樹下如今依然隨處可見。涉及日本學研究,作者又強調指出,日本從古到今延續不變的天皇體制的現實,明確顯示日本社會和日本民族在文化意識中一直占統治地位的是薩滿主義。他說,一代一代的天皇“通過鎮魂儀式把靈魂附身在自己肉身中,才成為威力巨大的天皇”。大嘗祭讓天皇復活,意味著“在王權基礎上認可薩滿教的機制”。忘我和癡狂的狀態對日本國民的日常生活乃至歷史事件的影響,是清晰可辨的。作者認為,對這個日本式薩滿主義的尊重和認知,是日本學研究的前提。
作為資深學者,作者表現出日本學人所具有的那種對歷史文獻的翔實研究,以及令人佩服的扎實作風。更重要的是,作者深刻剖析了日本人深層心理——體現在佛教、詩歌和日常中日本人獨特的精神境界“游離魂感覺”。作者深厚的日本文化功力,尤其建立在身心體證的基礎上對日本宗教的精辟研究以及對文化藝術的獨到見解,確實讓人耳目一新,對于我們認識日本、日本人確有裨益。
最后,作為本文結尾,我想選取書中提及的、在中國也有知名度的詩人石川琢木的作品,也就是他的早期名作之一,與大家共賞。
原文:
不來方(こずかた)のお域(いき)の草(くさ)に寢(ね)ころびて
空に吸はれし
十五のこころ
譯文:
仰臥在不來方的城址的草地上,
給天空吸去了的,
啊,十五歲的心。
躺在一個高高的草坪上,仰望天空,忽然自己的心瞬間被吸入那一望無際的清澈透明的藍天里去了!留在地上的身體成了沒有靈魂的空殼。日本人稱之為“出神”。日常里他們拉長了這個狀態,就成了“無我”“無心”。這個時候,“日本人的自我意識變得極其稀薄,像風一樣輕盈滑行”。那個漂浮半空中的愉快的“微笑”表情,不正是2021年東京冬奧會開幕式上空的似笑非笑的神秘面具嗎?
(張民,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