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王志琴
莊巧生對自己一生的評語很簡短:“我一生只做了兩件事:
一是育成十來個優良小麥品種在生產上應用;
二是編幾本與小麥或育種有關的專著,為國家科技事業留下一些歷史記錄,
僅此而已,微不足道?!?/p>
2022年9月12日,第二屆國際小麥大會在北京開幕。大會上,我國已故著名小麥科學家、中國農業科學院作物科學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科學院院士莊巧生被授予小麥研究領域“終身成就獎”,以表彰他為全球小麥科研事業和產業發展作出的貢獻。
莊巧生從20世紀中葉開始,投身小麥育種,育成了多個高產抗病早熟的小麥品種,帶頭推廣三交和復合雜交育種方法,還引入了可在高海拔區域種植的小麥品種,把小麥種植的海拔高度提升了700米……
在后輩眼中,莊巧生是一位嚴謹的學者、崇德的賢者、睿智的師者。
然而,他對自己一生的評語卻很簡短:“我一生只做了兩件事:一是育成十來個優良小麥品種在生產上應用;二是編幾本與小麥或育種有關的專著,為國家科技事業留下一些歷史記錄,僅此而已,微不足道。”
1916年,莊巧生出生在福建閩侯縣(今屬福州)一個農民家庭。他的祖父、祖母一生務農,卻有超前理念,節衣縮食供養莊巧生的父親讀書。其父中等師范畢業后,便前往東南亞闖蕩,在蘇門答臘的一個荒僻小島上當小學教師。4 歲時,莊巧生隨家遷居南洋,就讀于當地華僑創辦的民德小學。1925年,初小畢業后,他隨全家回到福州城內定居,考入福州私立三民中學,后又轉至福州私立三山中學。求學期間,一家四口僅靠父親教書的微薄收入度日。為給家里減輕負擔,懂事的莊巧生勤奮學習,并因成績優異豁免了數年的學費。
1935年,莊巧生考入南京私立金陵大學農學院,主系農藝,輔系植物。入學后,受到學習環境和周圍氣氛的熏陶,他的視野日漸開闊,領悟到學海無邊,人生有限,惟有孜孜以求,才有可能達到理想境界。這時,他內心里已萌生了要在農學專業上不斷進取的火種。
然而,戰爭年代的求學路,風波重重,坎坷遍地。1937年,當他在齊魯大學合作農場暑期實習即將結束之際,日本侵略者發動七七事變。當年11月下旬,南京危在旦夕,學校決定西遷成都華西大學,他便隨校緊急轉移,途經武漢、宜昌、萬縣、重慶,最后抵達成都華西壩。在顛沛流離的情況下,莊巧生始終不忘抓緊時間學習,稍有間隙便見縫插針。
大學最后一年,由于戰火紛飛,實驗條件不允許,莊巧生就以“小麥與黑麥屬間雜種一代的細胞遺傳學研究”為選題,撰寫出綜述性研究論文,以替代畢業論文。這年夏天,他還參加了系里在川西平原開展的水稻單穗選種活動。1939年2月,莊巧生畢業于成都金陵大學農藝系,獲學士學位,并膺選為斐陶斐榮譽學會會員,被授予金鑰匙獎。
畢業后的莊巧生來到中央農業實驗所設在貴陽的貴州工作站工作,跟隨植物學家沈驪英學習和實踐,那個時候,他主要從事小麥區域試驗工作。通過一年多的努力,莊巧生將那一時期系里掌握的下鄉調查資料和所內兩年試驗結果,整理成《貴州之小麥》一文,對該省小麥生態環境、生產概況、品種類型、種植技術和品種改良做了系統闡述。此稿經沈驪英審閱定稿后,作為中央農業實驗所???4號發表,這是有關貴州省小麥的第一篇歷史性文獻。文中指出:地方品種遵義136豐產性好,可以在生產上過渡利用,這一論斷已被后來的實踐所證實。
1940年8月,莊巧生回到成都金陵大學農藝系,給剛從英國留學回來的靳自重教授當助教。靳自重講授細胞遺傳學,而莊巧生的畢業論文恰好是《小麥—黑麥屬間雜種的遺傳學研究》。他在兩年半的助教生涯中,協助靳自重完成兩篇小麥種屬細胞遺傳學的研究報告。
1942年冬,莊巧生辭去助教工作,應作物育種學家戴松恩之邀到位于恩施的湖北省農業改進所任技師兼鄂北農場場長。1944年10月,經戴松恩推薦,莊巧生回到中央農業實驗所麥作雜糧系任技士,從事小麥品種改良工作。這年冬天,正逢考試院招收工礦、交通、農業科技人員赴美實習,他應試后被錄取了。在美期間,分別在堪薩斯州立學院、康奈爾大學、俄亥俄州聯邦實驗室學習小麥品質鑒定技術,他意識到品質檢驗與研究在品種改良中的重要性,并注意搜集有關文獻,以便回國后創造條件填補這一領域的空白。
1946年,莊巧生回國工作。這一年秋天,他被派到北平農事試驗場工作,這里后來成為華北農業科學研究所(中國農業科學院前身)的重要組建基礎,自此,他潛心育種將畢生的光陰和心血都付諸麥田。

黃景達 攝莊巧生在田間調查自己雜交選育的小麥抗銹品種
初到北平工作時,莊巧生根據華北平原冬春干旱,夏秋多雨,農作物兩年三熟的特點,制定了以抗寒、耐旱、豐產穩產為主的育種目標。
華北平原上,在缺乏分子生物學技術的當年,育種是一個格外漫長和艱辛的工作,科學家和農民一起,在農田里勞作,年復一年地雜交、選育、培養,即便一切順利,最快也要8年才能育成一個新品種,還要在試驗田中進行3年的檢驗。而病蟲害等小麥天敵的進化,卻要快得多,以小麥條銹病為例,平均每5.5年就會產生一個變種。
1950年春,全國暴發了前所未見的小麥條銹病。莊巧生此前以抗逆育種為主的材料,幾乎全部報廢。莊巧生曾總結過一生憾事,這一次的記憶尤為深刻。
條銹病的大暴發,讓莊巧生開始重新審視和調整育種的方向,開始研發適應生產發展需要和防止條銹菌新小種的小麥新品種。為了縮短育種周期,他將“要跌打滾爬在麥田中,學會同小麥對話”作為自己的座右銘,全身心撲在事業上。
針對華北平原的氣候特點和生產需要,他先后主持育成“華北187”“北京8號”“北京10號”“豐抗2號”“豐抗8號”等為代表的4批共20多個高產抗病早熟冬小麥新品種。
細數這些小麥品種,“北京8號”是20世紀60年代后期至70年代中期華北平原的主栽品種之一,年最大種植面積約2000萬畝;“北京10號”曾在山西和河北廣為種植;以“豐抗8號”為代表的“豐抗號”系列品種,20世紀80年代在北部冬麥區大面積推廣長達10余年,年種植面積約占當時該區小麥面積的40%;近20年,他又指導育成“中麥175”“中麥895”等10個優質新品種……20世紀50年代至今,他的團隊育成的小麥新品種累計推廣已達約4億畝,為我國小麥生產發展作出了巨大貢獻。
育種之外,莊巧生還積極探索改進育種方法,為推動新技術在育種中的應用作出重要貢獻。他在育種技術和方法上提出一些獨具特色的做法,在國內較早倡導和實踐了三交和復合雜交育種方法。他善于“因材施教”選配親本,因地制宜處理雜交后代,在國內首次采用F2派生系統法簡化操作程序,提前測產,為后期決選品系提供依據。他最早研究中國小麥品種的面包烘烤品質,提出了一些對品質育種有指導價值的量化指標。他還帶頭推動了數量遺傳和計算機在作物育種中的應用等。
他的成就不只在麥田?!扒f巧生先生不僅在新品種選育與育種方法改進方面作出重要貢獻,還勤于總結育種經驗,主編(譯)或參編(譯)專著十多部,對提高我國作物育種理論水平起到積極作用?!敝袊こ淘涸菏縿⑿褡窇洝Gf巧生參加定稿的《西藏農業考察報告》是我國第一部關于西藏農牧業資源開發和增產技術的歷史文獻。協助金善寶院士完成的《中國小麥學》是一部融合國內外小麥科技新進展的專著,是我國作物科學發展歷程的一個重要標志。21世紀初,在《中國小麥品種及其系譜》的基礎上,他主持編寫了《中國小麥品種改良及系譜分析》,為新中國成立至20世紀末小麥育種實踐、技術成就和生產發展的進程留下了歷史記載,并附錄20世紀前半葉開創小麥改良工作時的簡略情況,這在國內外尚屬少見。
除了育種,莊巧生還是一位育人者。
20世紀80年代,莊巧生參與育種專家趙雙寧主持的“冬小麥育種專家系統”開發,投入時間精力頗多,趙雙寧在課題申請、驗收和發表文章時均將莊巧生列為主持人,莊巧生在文章修改時,把自己從第一作者的位置調到最后一位。
“我和他的接觸不是最多的,但他對我的影響、教誨、引領卻是最大的。”莊巧生的去世,讓劉旭更加緬懷他的教誨和指導。劉旭還記得1993年第一次親耳聆聽莊巧生的教誨。那時他第一次申請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請莊巧生對申請書初稿提出修改意見。幾天后莊巧生親自給劉旭打電話,讓他到家中討論申請書一事。
劉旭說,他心中忐忑地走進了莊巧生家,十分崇敬地站著。莊巧生和藹地說“坐下,坐下,不要拘束”。他詳細談了對申請書的看法和修改建議,初稿上有許多用鉛筆寫的如楷書一樣的密密麻麻小字,既有修改,也有批注,還有對標點的修訂,使劉旭深受感動?!澳杲搜脑菏繉笊苋绱苏J真指導,彰顯了莊先生嚴謹的科學作風與誨人不倦的師者風范。當年這個基金項目獲得資助,莊先生非常高興,并打電話鼓勵我繼續努力?!眲⑿裾f。
中國農業大學校長孫其信在回憶文章中說,他從碩士時代的研究項目,到博士畢業的論文,再到畢業后的科研,曾3次得到莊巧生的指導,“他對青年學生的鼓勵和支持,讓我堅定了投身小麥科研的信心和決心,也讓我受益終生?!?/p>
“小麥育種工作是個單調枯燥的活兒,年復一年。但是,這么大的國家,要保證大家吃飽、吃好,我們一定要努力做些工作。”莊巧生深知個人才智與精力是有限的,而集體的智慧和力量是無窮的。因此,1995年榮獲何梁何利基金獎時,他立即將所得獎金10萬元港幣捐獻出來,支持冬小麥育種課題組,以鼓勵后進。2005年中國農業科學院作物科學研究所設立了“莊巧生小麥獎勵基金”,自2007年以來已獎勵了28人,推動了中國小麥遺傳育種事業發展。2012年,曾受莊巧生推薦深造的何中虎獲得中華農業英才獎,并將20萬元獎金捐獻給莊巧生小麥獎勵基金,延續莊巧生獻身科學的精神。
多年來,莊巧生十分關注、扶持中青年科技人員的成長。他不僅在科研工作上給予后輩指導,更是在各項工作中給予他們有力的支持。在中國農業科學院作物科學研究所時,他經常鼓勵周圍的中青年科技人員加強中外文修養,養成博覽文獻的習慣。他十分熱心幫助年輕人修改文稿,凡經他審閱的文稿,必字斟句酌,使其準確精練,有說服力。
2018年,已年過百歲的莊巧生正式退休,但他始終放不下的還是麥田。即使年事已高,晚年的莊巧生仍然身體力行,在小麥關鍵季節都要到試驗田,重點考察有苗頭的材料和有望在生產上利用的新品種。
這位百歲老人生前始終惦記祖國農業科研事業,在自述中,莊巧生感慨道,我國人力充沛,“東方不亮西方亮”,但我們的科研與科普事業,與發達國家相比還存在不少差距,需要追、趕、超、補(填空白)的工作還很多,而且要“只爭朝夕”,所以要科學地、經濟地、節約地分配使用人力、物力。這方面的歷史教訓歷歷在目,不能忘記。
而今,麥香澤被華夏,莊巧生的身影終化作麥浪千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