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筆者在英國曼徹斯特大學與著名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家特里·伊格爾頓做高級研究學者期間,了解到他關于現代悲劇觀念和悲劇理論的研究狀況,回國之后便決定從中國的角度對這一問題展開研究。伊格爾頓關于悲劇問題的代表作《甜蜜的暴力——悲劇的觀念》發表于2003年,他的悲劇觀念與他關于馬克思主義當代發展的思想結合在一起,強調了人類解放以及重新確立社會主義目標的重要性。但值得注意的是,時至今日,伊格爾頓以及西方一些左翼學者仍然堅持中國文化中沒有悲劇的理論觀點,因此,在學理上論證中國有自己的悲劇現象和悲劇觀念就成為一件值得中國學者認真開展的理論工作,這也是我們開始著手研究中國現代悲劇問題的契機。
中國現代悲劇觀念是現實存在的
我們首先堅持的一個觀點是:悲劇是一個人類共通性的文化現象。中國作為一個歷史悠久的文明古國,中華民族的歷史文化博大精深,與西方文化或其他文化一樣都有自己的悲劇意識和悲劇觀念,只是由于文化和社會條件等差異,在表現形態和表達機制方面有所不同,對悲劇的理解和認識也各不相同。基于這樣的認識,我們對馬克思主義視域下的西方悲劇理論作了充分的資料準備和理論研究,隨后擇取中國現代化過程中大家較為熟悉的若干具有悲劇性的文本,希望通過對這些經典案例的“深描式”分析,從審美現代性的角度對中國社會現代化過程中悲劇觀念的形成和發展作出理論上的分析和論證。
我們認為,中國在從一個落后的半殖民地半封建國家發展成為一個現代化的大國和強國的歷程中,悲劇觀念始終是中國審美現代性的核心內涵之一,這既由現代性的本質所決定,也由中國審美現代性的特殊性所決定。相比于西方發達國家,中國的現代化過程經歷了十分復雜和悲劇性的發展道路,在審美關系和表達機制上都明顯呈現出與近代西方國家之間的差異性。中國社會百余年來現代化的歷史征程,事實上也是對現代化進行反思和批判的過程,啟蒙和救亡、社會主義目標和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批判幾乎同時產生且始終糾纏在一起,在此基礎上,創造出一種超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情感結構和價值形態,成為中華民族生存和發展的重要基礎。同時,在不同的歷史階段和歷史情境中,中國審美現代性自身發展的不同階段也具有不同的內涵,甚至呈現出某種歷史性的“斷裂”現象。因此,用“歷史的和美學的”的方法,對不同歷史階段、不同作家和作品的“審美機制”進行具體研究和理論闡釋,是馬克思主義美學和藝術批評的任務。具體在悲劇美學研究中,審美機制的歷史具體性是一個重要的理論概念,在特定的審美關系和審美情境中,只有通過對歷史語境的具體把握,對審美機制的研究才是真實而準確的,其呈現出來的審美意義才具有特殊的文化力量。
如何解決中國現代悲劇觀念的理論形態問題
在西方現代美學和哲學中,對于社會現代化過程中產生的悲劇觀念和悲劇理論有多種理論話語系統,例如黑格爾、叔本華、尼采等西方哲學家都形成了自己相對成熟的悲劇理論。我們認為,相比于西方傳統悲劇理論,馬克思在1859年4月《致斐迪南·拉薩爾》的信中提到的“現代悲劇”具有極其重要的理論徹底性和當代意義。關于這一概念,恩格斯簡明扼要地表述為“歷史的必然要求和這個要求實際上不可能實現”之間的悲劇沖突,英國馬克思主義學者雷蒙·威廉斯在1966年出版的《現代悲劇》中作了較為全面的理論闡釋。在我們看來,馬克思與恩格斯提出的這一悲劇觀點具有世界歷史性的意義,我們正是在馬克思信中關于“現代悲劇”的理論內涵上,理解和使用了“中國現代悲劇觀念”這一理論概念。具體到現代中國社會的歷史語境中,“歷史的必然要求”與這一要求在特定歷史條件下不能實現之間的矛盾沖突幾乎貫穿于整個中國社會的現代化過程,所謂“歷史的必然要求”主要是指社會主義與共產主義的崇高理想,在中國現代文學藝術中常常以審美烏托邦的形式表征出來。
在此基礎上,審美烏托邦作為中國審美現代性的核心表現形態,對它的理論結構的分析是我們研究中國現代悲劇觀念的一個關鍵環節。通過對《送別》《野草》《黃河大合唱》《白鹿原》《平凡的世界》和《霸王別姬》等中國經典文學與藝術作品的分析,我們認為在現代中國社會特殊的文化與社會關系下,中國的審美現代性可以表達為由“鄉愁烏托邦”和“紅色烏托邦”兩條文化鏈所構成的一個雙螺旋結構,“紅色烏托邦”是指以馬克思主義思想為基礎、追求社會主義目標的文化觀念和情感驅動,表征著崇高的社會主義與共產主義理想和目標;“鄉愁烏托邦”是中國社會和文化在抵御現代化強烈沖擊的過程中形成和發展起來的一種特殊的烏托邦類型和文化觀念,既是中國鄉土文化在審美現代性層面的理論表現,亦是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在情感維度上的呈現。在中國艱苦而漫長的現代化征程中,一方面,由兩種烏托邦組成的雙螺旋結構規定著中國審美現代性的情感結構,影響著文藝創作的美學風格和審美意義;另一方面,這兩種烏托邦組成的情感結構有不同的展開方式和極端化的表現形態,從而形成了既豐富又復雜的文化現象和多重審美意義。
研究中國現代悲劇的理論原則和方法
毋庸置疑,中國現代悲劇觀念是一個十分復雜的問題域,對其作出當代意義的理論闡釋和建構并不容易。從方法論的角度,我們關于中國現代悲劇觀念的研究主要強調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重視馬克思主義關于現代悲劇的思想和理論,試圖用不同于啟蒙主義和西方非理性哲學的悲劇觀念來研究和解釋中國現代化過程中的悲劇現象和悲劇文化。甲午戰爭后,中華民族陷入十分深刻的價值危機,在無比沉重的現實境遇中,創造一種可以支撐情感和精神的內核是一種歷史的需要,正是在這種歷史情境中,悲劇人文主義被激發出來。我們認為,在中華民族遭到十分沉重打擊的歷史巨變時刻,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質疑和批判,對社會主義目標的向往和追求,正是中國審美現代性和現代悲劇觀念的一個重要特點。在這里,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和哲學人類學思想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只有堅持歷史唯物主義,我們才能在復雜的審美經驗中把握住具體的審美關系,從而在特定語境中把握住審美意義的具體性,只有從哲學人類學的高度提出和思考問題,我們才能把握到中國現當代文學藝術作品中所蘊含的悲劇人文主義精神。
第二,在研究方法上側重強調審美人類學的理論方法。審美人類學是用人類學的方法和理念研究審美經驗和審美現象的學科,在我們關于中國現代悲劇觀念的研究中,審美人類學方法的介入就是對文學與藝術作品所激發的悲劇人文主義的社會條件和文化機制的深入研究。此外,審美人類學還包括運用田野調查和實證研究的方法,對多重文化語境條件下審美意義的具體性作出分析。例如在對一部文學作品或電影進行分析時,應試圖通過對每部作品具體的審美機制及其所激發的當代審美經驗的把握,確定其內在的審美意義。簡言之,我們希望通過對經典悲劇作品的個案研究,努力在學理上對復雜的社會條件和文化關系中真實的審美關系加以把握,從而對中國現代悲劇觀念的復雜性和不斷變化發展的情感邏輯作出理論上的闡釋與概括。
第三,強調現代審美經驗和情感結構的重要性,對中國現代悲劇觀念的特殊性進行理論上的分析和論證。我們認為,雷蒙·威廉斯提出的“情感結構”概念對于中國現代悲劇觀念的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論啟發,每個優秀的文學與藝術作品都是特定歷史背景下人類想象力與創造力的結晶,只有把握作品所表達的情感結構,我們對它的審美意義的認識才是具體的和真實的。馬克思指出,成功的藝術表達可以通過悲劇藝術的形式,“用最樸素的方式表達出最現代的思想”。文學與藝術創作在中國社會的現代化過程中一直起到某種先導作用,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情感結構也是最早在文學與藝術作品中得到呈現,從中國社會的現代化過程來看,社會主義目標的確立是對文學與藝術產生巨大而深刻影響的重要因素,這是我們理解中國現代悲劇觀念的一個核心要義。
綜上,關于中國現代悲劇觀念的理論研究,亦是對中國社會未來發展的思考。我們認為,用馬克思主義的悲劇觀念對中國悲劇觀念的特殊性作初步的理論分析,有助于推動中國現代悲劇的理論建設,為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提供美學上的支持。
(王杰,浙江大學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