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亞的烏鴉（組詩）

北塔

下半夜鳥瞰海得拉巴

固定翼展開如大英帝國的孔雀

用熱風摸亂了跑道外側的草叢

像一個被灌醉了的舞女橫躺在回家的路上

四肢攤開，今夜她是一座不設防的城市

紗麗上千萬塊亮片誘惑著星星

也暴露了她內心酸苦的風景

火球花從她的鬢角滾進了漫飛的灰塵

素馨花像一枚雞蛋，被她自己不留神打碎在空中

最后一支歌從夜總會傳到十字路口

還沒有唱完，像半塊糖果

正好用來把她從噩夢中拯救出來

一條金光大道，仿若一條大腿

似乎要脫離她如泥的爛醉

獨自奔向遠方的曖昧

拉阿德大集市即景

那從尖塔體內突圍而出的祈禱

迅即被兒童的叫賣聲吞沒

少婦抱著熟睡的搖錢樹

跟著游客像跟著她們的丈夫

那些被教規阻擋在寺外的妻妾

樂意到集市上跟香蕉合影

仿佛是為了報復

四條壯漢一齊用死亡的節奏

打制比火焰更薄的錫箔紙

數不清的跳蚤裝扮成珍珠

最貴的陪葬品將被運往墳墓

誰能從自己的體內抽出一段樓梯

然后爬上塔尖，對夕陽說：請等等

在帝國的夕陽下想你——從阿格拉城堡望泰姬陵

1

一萬塊大理石壓著你

卻讓你感覺像一床絲綿被

一萬片烏云向我潑污水

卻讓我感覺像一縷清泉

你的心和我的心

永遠串在一根蛛絲上

你的夢和我的夢

永遠只隔著一條石縫

命運的臉比石頭還冷

我的思念卻比火山更燙

2

一萬朵花奉上朝拜的芬芳

卻不能觸發你的鼻息

一萬條魚從亞穆納河底躍起

卻激發不起你的味覺

三千個夜晚被祈禱的月光射穿

任何神都不能讓你回到我枕邊

三千朵雨云蕩漾著你的青絲

卻沒有一滴落在我沙漠的雙唇

3

沒有你的笑顏，哪還有春天？

沒有你的哭聲，哪還有苦難？

與其說我是被關在八角宮的鐵窗后

不如說我是被囚禁于對你的愛戀

一萬只杜鵑在你耳邊唱得嗓子流血

也得不到你的瑪瑙和珊瑚相碰的回音

而你腳鐲的清脆響聲永不生銹

如你二十一歲的第一眼，至今讓我暮想朝思

4

節日的歡歌響徹街巷和云霄

喚醒不了你的一根秀發

鑼鼓叮咚，卻讓我獻給你的石頭

更加沉默

五彩的經幡被呼叫聲掀翻

讓我老淚縱橫的臉更加蒼白

他們把紙做的偶像扔進河里

只因為有你，我不會自暴自棄

5

他們都被禱告抓進了大寺

但我寧愿靠著不夠牢靠的柱子

只憑一扇支離破碎的窗戶

望著你的蝴蝶從石棺里飛出

《古蘭經》從我滿是老年斑的手上掉落

沒有一個仆人趕過來替我撿起

在我用最后一顆寶石思念你的時候

他們都以為，我是真主的賊臣逆子

八年前，我冒天下之大不韙

力圖用一萬顆寶石留住你的愛

而他們舍不得一塊石碑

你不醒來

我的禱告就像禿鷲嘴里的一塊腐肉

6

那些只在我的庭院上空飛舞的燕子

如你留在我舊枕邊的絮叨

像我對你的波斯卷發的眷戀

哪怕天神用雷霆都轟不走

我祈求花園里的恒河猴

能在一夜間生出翅膀

替我追隨你苦難的靈魂

去天堂的某個角落安個平凡的家

假如來世你還跟我在一起

我再也不會自私地讓你跟我東討西伐

7

夕陽像一朵殘花戴在王宮的耳鬢

他們的好戲開場了，而我

寧愿獨自躺在你的裙裾

曾經臨幸過的墻邊，背對所有蜻蜓

把懺悔的心再次撕裂成萬千花瓣

從我這雙沾滿了工匠的血的手上

也有晨霧如沒藥香升騰、飄散

只因為又一個孩子的第一聲啼泣

讓我再也舉不起哪怕是正義的屠刀

8

我時常從噩夢中驚醒

你成了我懷中一塊冰冷的石頭

假如你能醒來

我寧愿是一塊眾叛親離的丑石

9

沒有你，這偌大的宮殿

還不如白頭到老的鄉間茅屋

沒有你，這喧天的鑼鼓

還不如隔河相望的死寂的星斗

沒有你，所有的草木披上婚紗

也到達不了愛情的春天

任何一條河都能阻攔我

但我的心永遠追隨你的脈搏

10

死亡沒有改變你，也沒有改變

你我之間的池塘和草坪

我祈禱星辰永恒，那是你的靈魂

我不怕海枯石爛，那是我的浮云

我活著，你我之間隔著花園與河流

只有死亡才能讓我重新枕著你的玉臂

只有死亡才能讓你像一只鴿子

隨著黃昏緩緩降臨到我的肩頭

11

黑暗降臨，月亮不會再為你而升起

也不會再為我而落下

黑暗降臨，如果我的濁淚

不能讓亞穆納河增高一寸

還不如讓它跟我的心一樣徹底干涸

黑暗降臨，我會打盹，還會做夢

但千萬個夢也帶不回你的一絲體溫

黑暗降臨，哪里有一座墳冢

能讓一塊石頭鉆進另一塊的懷中

古里：偶遇印度教大師講經

1

千百只燭燈俯伏在地上

搖曳著眾神的舌頭

教每一粒塵埃都學會虔誠

火光溢出神廟的大門

像一條火赤練蛇爬向

突突車、水果攤和我的旅舍

在跟著媽媽向黑神祈禱之后

小女孩的雙眸變成了兩道閃電

點燃了我心中早已被撲滅的火

讓我腳下的每一顆石子都發光

2

他的聲音直擊每一棵

在沙地里苦苦掙扎的小草

夕陽落入烏鴉的喙

使它也通體透亮

從他的嘴里吐出福音

火被火點燃、加旺

眾人護著神火

阻擋著黑暗大軍的步伐

3

神的聲音壓制住了魔的喇叭

抗議的口號、市井的吆喝

更多的行人被從馬路的對面

拉過來，站到了火的身邊

更強的種子被撒入我們的心田

那被囚禁在書頁中長達三十年的

蝴蝶翅膀重新開始翕動

而哀矜的腳步正在被屏退

薩羅瓦拉姆植物園

我先是在園門外

走了很長一段斷頭路

折返回來很久之后

才跟棕櫚樹并肩而行

似乎沒有動物敢來

攪擾森林里植物們修行的安寧

蝴蝶斂著翅膀，螞蟻收住腳步

烏鴉躲進遠去的烏云

只有藤蔓死纏住石頭

任何一片葉子從高空墜落

都會砸中一對情侶的身影

羞怯的根

卻沒有伸入初戀的花蕊

屋頂上的孔雀

它哀嚎的暴雨

擊打我屋頂的午夜

它的尖喙力圖揭掉這房子的鱗片

連根拔起我的沉睡的棕櫚樹

綠草被它的悲傷

喂得異常茂盛

它寧愿被太陽萬箭穿心

也不愿躲入森林

這里的每一片葉子上

都留著它被劫走的愛侶的氣息

那是太陽奪不走的

被月色攪得更加濃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