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的心思

◎陳夏雨

早春，花的心思最保守。

都想開，都怕開，都知道開，但是，都不敢開。

感謝春天，想看到春天嫵媚的笑臉，想得到更多的雨露滋潤，是花兒打開自己最大的動力。

但是，剛剛立春，自帶骨氣的梅花未落，她們不敢搶先開。

有些花，會像思想家，每天腦洞打開一點點，看起來和梅花相似，但開花的過程其實十分謹慎。

她們始終盯著梅花。梅花殞落之后，還必須要等到黃素馨，抑或迎春花、金腰帶開了花，她們才算得到了可以開花的信號。

白玉蘭、鳶尾、馬蹄蓮、海棠、天竺葵、虞美人、桃花、李花、梨花、百合等，一個個開始解開苞衣，露出自己。迎春花是打開百花的花。

細讀迎春花，會發現她有許多不同之處。

紡錘狀的花苞，像時刻舉起的繡花拳頭。她低下頭，一副老實人的模樣。梅花落后，她就跳出荊棘，第一個出來歌唱春天。

她的花瓣像紅梅，只是顏色是黃的，一點也不驚艷。她開花的目的，不是讓自己美麗，而是要哄春天開心。

迎春花不會消失，她是一種理想的顏色和姿態。

平時，感覺不到花有多重要。

但心情浮躁，亂成一團麻的時候，她就變得必不可少。

沒有她，內心無法安寧，自己的世界無法創立。看到花，如果不夸她幾句，就怕花伸出一只手，把我從我的世界攥走。

花下的世界，我不去，有些陰，但表面上看去，卻很陽。

花的心思不簡單。在一套億萬年發展規劃的框架下，自創了一套花瓣弧線、非線性科學。

花蕊、花粉吸引蜜蜂的外援，有一套在混沌狀態下通過集體分工，管理花莖、根莖、分枝、綠葉的同時，又能汲取土壤肥料和夜露的復雜的營養理論。她們深深地知道，如何擁有發展吸引全人類目光的超前思想，具有直接或間接控制自己開放、凋謝速度的超強陣容。

花要建立的，是一個在地球甚至未來外星球能普遍開花的理論，只要人類四季如春，花兒就算不盛開，也不會滅亡。

花一心想要排除偽花，但一直找不到一個公正的裁判。

所有裁判，都喜歡永遠正確、永不凋謝的塑料花。這種喜歡，恰恰會造成對鮮花失去或者不敢判斷的惡果。花也有恐懼感，尤其是我們盯著她的時候。她不知道自己除了奉獻綽約風姿和馥郁芳香，還能為人類做些什么。花中的雌花是花本身的天然裁判，占了花的一半。雌花不會像雄花，她一直沒有一個靠譜的家。她要靠雄花打賞，才能活下去。雄花有一種學者氣息，但是，沒有雌花的奉獻，他什么也研究不成，更無法排除偽花。

花卉進化了一億三萬八千萬年。

為了保護自己，玫瑰進化了硬刺。牡丹領會了《厚黑學》，把別人的顏色，提煉成自己的顏色。薔薇穩打穩扎，爬得越來越遠。九里香知道樹立品牌，把香味濃縮得越來越純。牽牛花懂得《孫子兵法》，借別人的身軀，攀得越來越高。所有的花，都越來越好看。

世界上已經不存在不美的花卉。有的還花中開花，錦上添花，越來越符合春天的審美。這些，并不會帶來花的勝利。相反，春夏之交，秋冬更替的時候，她們都會遭遇慘敗。

花有自己信仰的花神。

有些花神修煉萬年，想要變成一個能獨立行走的真人。但是，親愛的，什么叫真人？我們人類都奇缺這樣的人了，不是么？現在，這個世界需要的是機器人。

花本身就是機器人。

不斷重復開花。每種花都開得一個模樣，顏色也一樣，不需后期調色。開花程序一旦設定，就排除了任何進化和創新。

她開放和凋謝的臨界點在哪？她的根系鏈接所有的陸地，是誰掌握了她的開關？是造物主，是像造物主一樣的春天。是她自己迎合春天的綿密心思。她深知這一切。

花想做一個家譜。十分簡單。

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就都是家人，而人就不一樣了。即使同一個祖宗，卻也越來越不像，有的甚至還根本不愿認祖歸宗。花提出的問題和她解決的問題一樣多。花開、花謝，問題和答案全在里面。而人謝幕之后，問題則會更多。

花經常會攤上事兒。

花開了，塵世響起最古老的掌聲。

所有的寬容、慈悲、愛情、和解，所有的開幕、閉幕，最終都需要鮮花落到實處。

花木想法很多。想做棟梁的，過于虛幻；有點姿色的，過于驕傲。貼在地上的小花和草根糾纏不清。越在底層的，越是感激雨露滋潤。凡是不能開花的，都是受到“不能開花”思維的局限。

花是陽光、月亮在天地萬物之間合著的大作。

現在急需解決的事，是在背陽坡，或者最陰暗的地方，也要開花的問題。

這是花兒攤上的大事。也是花兒沉重的心思。

有些蝴蝶落在草莖上，就是一朵花。花有了競爭對手，感受到了壓力。蝴蝶不僅能開花，可以一張一合，還可以到處流動。這是花做不到的。花一動心，就會枯萎。而蝴蝶不動，也會死。

丁香花嬌嫩生香。她有橢圓的，顫抖而有節律的樹葉，像一顆顆心臟。

花和葉兒相互摩擦碰撞，發出“沙沙沙”的聲音，感受到彼此的依偎和表白。有愛就香。無論碧鳳蝶、黃鳳蝶、玉帶蝶，還是美目蛺蝶這類色澤艷麗，體態婀娜，極具觀賞價值的蝴蝶，她們確實美麗極了，像顏色的大片。

但它們受花保守思想的影響，翅膀從不敢頻繁扇動，從不輕易大開大合，只能像沒靈魂的樹葉一樣，飄來飄去。

更何況，和丁香花相比，蝴蝶不能生香。這，釋放了花兒的大部分壓力。

花兒有時會擔心自己的名聲。花，并不是太好的詞藻。

我盡量避讓，防止一不小心撞上花兒。

多少詩人對她泛泛而談，誰為花寫的詩最好，誰就在內心誤解了她。

而評審她的那些評委，自身并不完美，甚至自己的生活中從未開過一朵花。

不著邊際的批評和肆意玷污，成了他們必須做的日常。而這些對花指手畫腳的人，往往偷梁換柱，言不及義。

花，不是一個很好的辭藻。但是，所有的花開在一起，就是春天所需要的最重要的著作。

那些在垃圾里翻找鉆石的人，對花兒的包容和笑靨茫然無知。這注定了他們是不配擁有花兒的人。花兒有花兒的難處，我們需要理解她們。

花，希望和樹相提并論。

小花側重美麗的姿容，幼樹更看重自己的未來。花考驗人的經濟實力，樹強調普遍的實用價值。故花和樹難以建立互信。

人類曾靠砍樹、賣樹度過苦日子，現在生活好了，卻只想與花共享鮮美的時光。

如若，有些人希望自己人見人愛，變成一朵花。

那就必須臉皮足夠厚，只剩下欲望被打扮得花花綠綠。得把充滿貪婪的五臟六腑去掉，把到處攀爬的雙腳簡化成一根花莖，通過花的程序升維，當升到大概第十八維的時候，已完全不成人樣，這才可能成為一朵花。

而這樣的花，一定不是人。

花來到這個世界，就是來彌補我的不足的。我若想活下去，必須向花學習。花開后，留下很多后遺癥，那就是我的歸宿。

每朵花開，都是她一生的頂峰。

她可以凋謝，但永遠不死，永遠處在燦爛的輪回中。可以看盡人間每個朝代的更迭與變遷，沒有哪個朝代可以與她相配。

幾千年來，她選擇等待。用盡氣力，開一開，睜開眼睛，看一看。不喜歡，就將自己的眼睛合上。凋謝之后，次年又打開眼睛看一看。花很可憐——對不起，讓世人失望了。

花和花之間存在某種聯絡方式。

使用的，雖然都是花言巧語，但全部都是綠色的語言，可信，可靠。

花粉磁力波，像民歌一樣在空中回蕩。風兒輕輕搖晃，不為所動。散發香氣，花瓣無不動容。她們的腳跟在地底下逐步走攏。

如果兩枝花兒蓬勃興起，花容特別鮮艷耀眼，或者又故意兩不相望，甚至一方低頭紅臉，那她們在地底下的根莖肯定正在咬合。

所有螞蟻、蜜蜂……無論正在忙碌什么大事，此刻都會一律避讓。花兒一直在歌頌春天，難得有憐惜自己的時間。她們也要繁衍自己的后代。這個世界需要花兒，這，值得花兒花些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