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瓜事

文 顧新紅

家鄉有立秋吃瓜菜的習俗。站在窗前，給老黃瓜削皮，氤氳在黃瓜獨特的清新味道里，仿佛回到了童年的鄉野田間，與瓜戲耍、勞作，別有滋味。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的鄉村，已經分田到戶。田地不再是糧食的專屬地，家家戶戶可以根據自己的需要在糧田、棉田里種一些瓜果蔬菜。

父親那時常年在外地煤礦做工，母親在家務農。每年春天，母親會就在棉田里種一些黃瓜、牛角瓜，還有香瓜。在那個物質還比較貧乏的年代，有了這些瓜，我們的餐桌上、腸胃里就豐富些許。

那時候自然應季的瓜果沒有現在上市得早，印象里，等放了暑假，田里的各種瓜才陸續成熟。香瓜自然是我們的最愛，可是母親平日里并不允許我們隨便往棉田里鉆，仿佛我們這些搗蛋鬼會打擾到棉株開花結果，驚嚇到瓜果生長。

嘴饞的時候，便主動向母親申請去摘香瓜。母親總是要等過了“晝心”（正午），在太陽落山之前，同意我們去摘香瓜。出發前，母親遞給我一把笤帚，吩咐我用笤帚輕輕拂過瓜藤，尋找瓜皮發黃、散發甜香的瓜，摘的時候要輕，要留一點瓜蒂，不能生扯。鉆進田里，母親的話早已成耳旁風散盡。一把笤帚在手，便似忽然有了武功，渾身帶勁，在瓜葉上一溜掃過，所到之處，葉片一順斜，底兒朝天，瞬間變化了顏色。我和哥哥看到大一點的瓜就俯身聞一聞，聞到香味就用力扯下。一番掃蕩，熟的香瓜都逃不出我們的“魔爪”。采回來的香瓜用清涼的井水浸泡，洗凈，擺到飯桌上，掄起拳頭一砸就裂縫了，順著裂縫輕輕一掰，甜甜的汁液和濃郁的甜香一同冒出，我們便如豬八戒啃西瓜般一番狂啃，那般清涼、透爽、甜蜜讓人很是滿足。那年頭，西瓜在村里還很少，那是城里人才吃得起的稀罕物，香瓜則可以盡情享受，而棉田也會默默奉獻，從盛夏一直到立秋，總能滿足我們的口腹。

黃瓜則是童年餐桌上的常客。家鄉俗語說“黃瓜菜，水撈撈”，夏天家家戶戶都會打黃瓜菜。黃瓜這尋常的蔬菜，在母親勤勞能干的手中，能變出美味的菜肴來。

母親喜歡用黃瓜煮湯，黃瓜煮爛后，湯汁乳白，仿佛牛奶，起鍋前再扔一點韭菜段，一青二白，看著就惹人垂涎。黃瓜皮也不浪費，母親總是吩咐我們把黃瓜皮和茄子蒂收起來，洗干凈，在太陽底下吹得微微干，然后扔進醬缸里。過幾天，醬黃瓜皮和醬茄子蒂就成了下飯的咸菜。東屋的劉二叔、劉二嬸不如我母親這么精打細算會持家，常常捧著粥碗四處轉，轉到我家，就在我家的碗里夾幾塊醬菜，我們也都習以為常，有時索性邀他們全家到我家來吃。他家孩子比我小兩歲，總是念叨“西園大媽媽家的飯菜好吃”，于是，每到傍晚我們剛把桌子搬到場上，他就捧著碗過來了。

醬缸是全家的寶貝，天晴時我和哥哥要把它攙出去曬太陽，下雨要搬回家里，像侍候大老爺一樣侍候著。母親的醬缸里不僅有黃瓜皮、茄子蒂，還會有牛角瓜。

牛角瓜外形比黃瓜粗，光滑的表皮上有一條條深綠的筋，形狀就像彎彎的牛角。牛角瓜生吃和煮湯吃都不及黃瓜口味好，沒成熟時瓜瓤結實發苦，等長大成熟了，瓜瓤就“倒了”，就可以用來腌制了。

牛角瓜在一個大晴天收上來，堆在老屋前的歪脖子楝樹下。全家人一起動手趕著好天曬瓜。母親負責把牛角瓜對半剖開，我和哥哥每人拿一個文蛤殼兒，把瓜瓤刮干凈，扔進大澡盆里。母親再把洗干凈的瓜片扔到葦簾上。歪脖子楝樹撐起碩大的樹冠為我們遮陽，陽光從葉縫里篩落下來，落在我們的身上手上，落在牛角瓜上，落在水盆里，一切都點綴上金色的亮片，光影搖曳，微風習習，牛角瓜清淡的味道沁人心脾。那時候，沒有暑假作業，勞動是每天必修的功課，而我們也不覺得有多苦、有多累，只曉得肯做才有好吃的，不怕苦才有好日子。

曬了半天的牛角瓜，外皮脫水，微微發皺，就可以腌制了。一條長凳架在缸口三分之一處，凳子上擺著鹽。我把葦簾上的瓜片遞給母親，母親在牛角瓜片兩面均勻地抹上鹽，哥哥則赤著腳站在缸里，把牛角瓜踩扁、踩平，一邊踩還一邊手舞足蹈，搞得我很是羨慕。

牛角瓜全部入缸后，母親在最上面再撒一層鹽，然后鋪一層塑料紙，紙上還要壓一塊大石頭。一會兒缸面就滲出淡綠色的汁水來，看著很是神奇、有趣。此刻，我們的心里也會同時漾起快樂的漣漪。

此后一周，我和哥哥在每個晴天早上，要負責把咸瓜從缸里拖出來放在葦簾上曬，傍晚負責把咸瓜收進缸里壓緊實，直到咸瓜顏色發黃，身子發軟，只有原先一半大小的時候，就被埋進甜面醬里，再曬個三五天，就可以取出來吃啦。醬牛角瓜顏色成了醬油色，切成小片感覺有點透明，洗凈擠干水，淋上菜油，放點味精，入口韌脆，咸中帶甜，醬香撲鼻，簡直是人間至味。黃豆成熟時，剝了嫩豆籽，醬瓜炒豆籽，加點蔥末，我和哥哥一頓能吃掉一海碗，那種難以描述的鮮香美味從此鐫刻成味蕾永久的記憶。

經濟貧乏的時候，手是連著嘴的，不勞動就要挨餓，就要看人家吃，自己咽唾沫；手也是連著心的，每一天辛苦勞作都有收獲，都能得到土地、陽光、汗水的犒賞，食物滿足的不只是口腹，更是身心的愉悅。這份愉悅又激勵我們，繼續跟著母親用雙手創造幸福的生活。

童年里體驗的每一寸辛苦、勞累、心酸、甜蜜、快樂，都化作我的血肉、骨骼，長成我健康向上的模樣。所以，我將永遠感恩生活，感激光陰，感謝母愛，感念生命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