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蠻像個小孩
我是報喜不報憂的人,即便報憂,也只愿叨擾特定的兩三人。然而父母并不在這兩三人中,他們因我“不走常規”已經夠煩了。被我叨擾的都是10年以上的好友,知根知底,只消簡明扼要地敘述煩心事,她們的回應便精準得好似箭入紅心。不過畢竟是同齡人,大家容易陷入同樣的困境,我感到手足無措的事,她們往往也摸不到鑰匙孔。還是需要一個引路人。
我的引路人是我的導師吳老。
去年突遭分手,掛掉電話立馬打車去吳老家;今年年初母親確診肺癌,我縮在醫院的角落里,第一時間只想聯系吳老,感覺聽見她的聲音便有了面對無常的勇氣。回過頭看,那段時間當真算是我的“至暗時刻”,我頭一次感覺自己撐不下去了—拼死從一片渾水中抬起頭,喘息不過幾秒,又被洶涌的浪頭打翻。若不是吳老伸手來拉,我大概會在無常和不愿接受無常的糾結痛苦中窒息。
還記得我癱坐在吳老家的沙發上嗚咽,明明情緒已經崩潰,卻還咬緊牙關不出聲。她嘆了口氣,從背后按住我的肩,輕輕說:“乖,大聲哭出來,不用憋。”于是號啕大哭,孩童似的哭到抽搐,語不成句,只會不停地問“為什么啊”。吳老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也不知道,有很多種可能,但重點在于……事情已經發生了。”又一輪號哭。
吳老就是這么個人,明知道說什么話會讓對方暫時好受些,但她不說,尤其對待親近的人,她會用最溫柔的語氣講出最殘酷的事實,這就是幾乎所有人都害怕面對她的原因。我們習慣自欺,即便謊言的幕布上已爬滿虱子,也不愿揭開它看見幕后的真相。
大一的公共課,吳老剪著寸頭,一身妥帖的旗袍,氣質卓然,一進教室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與很多大學老師不同,吳老上課像講故事,音調抑揚頓挫,話語引人入勝,輕輕松松點亮了十八九歲的我們迷茫的眼睛。我暗自下決心要做她的研究生。大三時和同伴去向她表達這個意愿,畏畏縮縮地做完自我介紹,吳老只說了一句:“嗯,到時再說吧。”當時熱情就被澆滅一半。半年后,我執拗地在導師志愿表上寫下她的名字,由此真正進入“吳門”。
畢業前,吳老才告訴我,那次她是故意的,一是考驗我們是否真心,二是靜待緣分的安排。她不輕易承諾什么,對于這點,后來我也依葫蘆畫瓢,學得有模有樣。
做吳老的學生很“輕松”,不必做無意義的項目,學術時間由自己支配。“做你們真正想做的事。”研一一開學,吳老就為她的研究生定下三年的基調,“如果不知道想做什么,就什么都試試,試了再說。”于是,旅行、攝影、當交換生、戀愛、失戀……我盡情品嘗著自由的味道,像只初次上天的風箏,在亂流中肆意沖撞。吳老握著線盤,在每一回我快徹底放飛的時候拉拉線,我便知道該收斂一下“野”心,朝地面的方向回來幾寸,不至于迷失在亂流中。
一次,我在微信朋友圈分享了和朋友的聊天截圖,對方講了兩句臟話。深夜12點,吳老發微信給我,語氣極為嚴厲,甚至用上了感嘆號:“看微信朋友圈可以知道一個人的品位、格調,那些臟話雖不是你說的,但你發出來便讓你的格調低到下面去了,刪掉!”我羞愧難當,在床上輾轉反側至半夜。第二天,吳老又布置了一篇論文給我。我知道,她是見我在外做交換生玩得太野,要給我躁動的心降溫。那是整個研究生階段,她唯一一次給我布置硬性任務。
另一次是在更早以前。研一時的我深陷與父母的“失聯焦慮”。父母乘機旅游,我掐著點兒算他們的落地時間,超過半小時聯系不上父母便急得發狂,肚子疼到額頭汗水直冒。某節課結束后,我掏出手機,發現父母沒有回我信息,情緒瞬間跌入低谷,嘴唇發白,坐立難安,揪著吳老一通瘋狂“泄郁”。她坐在對面靜靜聽完我毫無來由的恐懼和天馬行空的想象,末了,溫柔地安撫我說:“你父母應該只是在忙,沒看手機,放心,等等就能聯系上。你焦慮的本質是害怕失去,害怕失去他們的愛。但是,我們要開始學著接受失去,人終歸會長大,會失去……告訴你個秘密,我們的大腦會向宇宙發射能量,你拼命想什么,宇宙就反饋給你什么,所以別想壞事。即便—我是說即便—壞事發生了,也不要害怕。”
吳老第一次摸了我的頭:“我們都在你身邊,我們愛你。”
聽見這句話,我的眼眶瞬間溫熱起來,既因吳老的溫柔撫平了我的焦慮,也為頭一次有人向我直白地表達愛,更何況還是我的長輩,我的導師。
在這之前,包括我在內的所有身邊人都習慣把情感藏起來,尤其是想念和愛,好像那是什么見不得光的東西。吳老讓我明白,愛意的表達不需要特別的事件和時間點,“我愛你”和“我餓了”并無區別,都是自然而然的情感流露。我大受鼓舞,不久后便邁出了表達愛的第一步,我在微信上給父親發了“我愛你”三個字,那是24年來的第一次。
吳老對我的影響不止于此。小到為人處世,大到重要抉擇,她的建議和鼓勵是我勇氣的來源。
我一個人獨自搭飛機去臺灣,被恐飛的焦慮感裹挾到快要窒息,吳老發語音安慰:“為師第一次一個人坐飛機時也如你這樣有些慌張。那次我很開心、很平安,你也會的。”
畢業前我爭取到一個攝影相關的工作機會,因為是初創公司,工資不高,發展前景不明朗,父母和朋友都十分反對,只有吳老在聽了我的分析和感受后鼓勵道:“這是你喜歡的事,喜歡就去做。你沒法兒做不喜歡的事。”
在公司遭遇不公平對待,吳老沒有像別人那樣宣揚“社會就是這樣,你得忍”的價值觀,而是嚴肅地說:“這是人格侮辱,你要想辦法盡快脫離,保護好自己。”
從決定辭職到開始創業,吳老給了我最大程度的支持,包括言語鼓勵、專業建議、物質支持(她下了很多單)。如果沒有她,我可能早被眾多的質疑和擔憂壓倒了。
任何疑惑都能收到解答,任何決定都會得到支持,任何悲傷都能被安撫,之于我,吳老就是這樣的存在。她永遠平和、智慧—雖然接下來這個比喻真的很土,但我還是要說—吳老像一棵樹,永恒地立在風中,每當我被灼燒得疼痛難安,便跑到樹下討要一陣短暫的清涼,然后又能鼓起勇氣,再次出發。
我不是“樹蔭”下唯一的小孩兒,事實上,大部分師兄師姐即便在離開學校多年后,面臨重大抉擇和困惑時,還會回到吳老身邊,征求她的意見;除此之外,來自校外培訓、親友介紹,甚至是一面之緣的陌生人,也都深深被吳老吸引,自發地接近、跟隨,有人甚至到了“糾纏”的程度。面對這一切,吳老總是平和地接納。她坐在書桌一隅,聚精會神地煮水泡茶,裊裊的水霧中,吳老眼神安然,無論聽到什么,嘴角都帶著笑意。三杯茶下肚,來人的情緒便平息大半,身體放松地沉入沙發,這時,吳老才開口講話,聲音溫柔而冷靜,并且總會控制在五句之內—寥寥數語,就會呈現那理性卻可惡的、讓人難以接受卻必須接受的現實。

但就是這么個情緒永遠穩定、永遠在引導他人的吳老,也會在學生面前掉眼淚。
畢業前最后一次讀書會,我和同門女生分別做了求職的分享,獲得了在座所有老師的稱贊。要知道,三年前第一次做讀書會,我們被批得一無是處,我用了整整一年才消除心理陰影。這次,吳老是最后一個發言的人,她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講臺旁,動情地說:“我的兩位學生在分享時,有無數個瞬間我都感動到想流淚,我一邊聽一邊拍照,就想記住這一刻……”話沒說完,吳老真的落淚了。
她一哭,我和同門也將頭埋在課桌上嗚咽,不敢和吳老對視。
吳老停頓了幾秒,待情緒稍微穩定,繼續哽咽著說:“她倆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面,在臺灣、在北京,但從來沒讓我操過心,是最省心的兩個孩子……”
最后,吳老說:“我年紀大了,感覺離這個世界越來越遠了。可是,她們還那么年輕,和世界那么近,我通過她們又和世界建立起了聯系,找到了自己的價值。我的存在是有意義的,我很開心。”
至此,我和同門的淚水徹底決堤。
讀書會結束后,我們沒有像平時那樣親密地送吳老離開學校,而是默契地拉開距離,以緩解情緒起伏后的尷尬。現在想來是有些后悔的:我想要走上前給吳老一個大大的擁抱。但即便是現在的我,也不敢無所顧忌地擁抱她。她是我唯一仰望的人。
5年前,我不敢輕易下筆寫吳老,她太好了,好到我怕自己寫不出來;我也不認為和她剛相處一年的自己能寫出真正的她。
如今,我終于敢提筆為她寫下第一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