懇求（組詩）

龔萬瑩

夜晚的第六詩篇

睡醒的時候

發現自己在哭

從夢的帷帳里走出

在清醒的現實里依然啜泣

枕頭是一朵吸飽水的云

有一晚，我甚至感覺淚水太多

床漂浮了起來 變成了航船

還有多久，為什么還需等待？

還有多久，為什么還需忍耐？

每一朵云是否都準確地飄向天空？

每一艘船到底有沒有歸路？

當骨頭成為清脆的琴鍵

在戰栗中翩躚起舞

你會傾聽還是轉過臉去不看我？

當眼球扁塌成干燥的標本

在虛空的坑里滾動起塵土

你是降下溫柔的雨還是保持沉默？

只愿你折疊、收納我的眼淚和哀哭

在重逢的那日 解答我所有的疑問

我沒有什么能給你的

而你發光的面龐已經將一切給了我

我擁有的 只是云朵、琴和標本

還有一點點的等候

祭祀

我空手來到你面前

帶著豐盛的喜悅

因我是貧乏困苦的

因我是哀傷愚拙的

口袋里只有一片去年的落葉

和兩本寫滿處方的病歷本

你回贈我雨水打濕的嫩枝

和清潔爽朗的風聲

吩咐我：

“去吧 在木頭里喝水

去吧 在氣息里吃飽”

于是我帶著空的手和空的口袋

滿意地像熱氣球般飛行

在藍色之星以外

太陽，世界的光輝之眼

我們以為，它在每一個白日的盡頭

心灰意涼，轉為一只冷眼

卻又在每一個黑暗遮蔽的夢境里

以古怪的熱情，重新孕育沸騰

是我們忘了

在藍色之星以外

它永遠燃燒，永遠光明

每夜冷卻

每個清晨一再重生的

是我們

不變

土地亙古不變

可每個死者都是新的

新墳上插著亮晶晶的彩紙旗

在春風里慢條斯理地飄

落日亙古不變

可每個夜晚都是新的

涼風編織出質地柔軟的黑布

入殮了逐漸變冷的天空

海洋亙古不變

可每座島嶼都是新的

飽滿的火山迸射出冒泡的艷光

在洋底裂變出閃光的河

懇求

我一直認為

病是闖入生活的化驗員

我們變得以疾病為尺度

丈量自己的生活

病說，這個不能吃

病說，那個不能做

病說，今天會很累

病說，明天不能去

可病說，以上的它都沒說

我一直以為它是位鐮刀老人

在濃黑中，以慘白的面容

籌劃一切不幸和攪擾

直到最近我跟它坐下來懇談

才發現 它只是位

面頰發紅的大兄弟

匆忙在大地上播種那袋

壓傷的蘆葦和將息的燭火

勞作多牢騷也多 他懇求我：

“不要再纏繞我思想請放過我

若以我為你生命的主人

你的愁苦必加增

我的煩惱也必加增”

失眠

完全安靜的凌晨三點

我忽然察覺夜空中充滿了樂音

天上有一座城市在攪動、跳躍

或者，有一鍋湯在凌空煮沸

偶爾滴下一顆晶亮的露

我愿意嘗一嘗湯的滋味

或是走一走那燈火通明的道路

愛人植物

他是一棵植物

房間里一棵行走的樹

憂傷時靠著他

品嘗他結的果子

就得滿足

他結滿露水的時候

就攔腰抱住他

讓水滴一顆顆

升騰成焰火

天使老小姐

我遇到一位老小姐

她拒絕了我的禮物

只留下將要枯萎的花朵

和半只清水塑料瓶

她說她的日子越來越少

擁有的也該越來越輕

她是位輕盈的老小姐

在時間中慢慢揮發

直到那刻

飛升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