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斯一
2021年暑期,德國古典學家韋爾納·耶格爾(Werner Jaeger)的名著《教化》()的中譯本問世,可喜可賀。近年來,國內古希臘研究方興未艾,越來越多的學人開始關注古希臘文化之于西方文明的開源性意義;隨著廣義古典學的興起,不少研究也不再受限于狹隘的文、史、哲分科,而是能夠綜合不同性質的文獻和材料,對古希臘文化的肌理進行深層次和系統性的考察。正如李猛指出的,“對于現代中國來說,西方早已不再是大地另一端毫無關系的陌生世界,而已成為現代中國思想的內在構成部分。而西學也不僅是在內外體用的格局中權宜以應世變的工具,反而一度成為我們通達自身傳統的要津……西學是重建我們自身文明的世界圖景的總體性學術”?,F代中國學術要重建“自身文明的世界圖景”,就需要盡可能原本地理解西方文化,尤其是其“本源”。在這方面,耶格爾的《教化》能夠為我們提供巨大的幫助,因為《教化》一書的任務正在于“對古希臘人的文化和教化進行闡述,描述其獨特品質和歷史發展”。
數年前,耶格爾的《教化》英譯本曾點燃筆者從事古希臘研究的熱情,此刻重讀中譯本導論,一方面感慨良多,另一方面,與筆者學生時代相比,又增添了幾分反思和批評。本文希望借《教化》中譯本出版這一時機,將《教化》導論對古希臘文化的推崇與西方學界對古希臘思想的批評相比較,并結合赫西俄德、荷馬、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的一系列重點文本,嘗試對古希臘思想的獨特品質提出一種更加準確的分析。我們會發現,古希臘文化最為耶格爾贊頌之處在于對理念、形式、秩序的追求,但是在阿多諾和列維納斯看來,這種單方面強調秩序的思想傾向于抹平世間本然的無序、扼殺鮮活的生存經驗。相比之下,尼采的觀點更加復雜,也更加深刻。在《悲劇的誕生》中,尼采洞察到古希臘文化的精髓在于代表無序的狄奧尼索斯精神與代表秩序的阿波羅精神的結合,這是一種在深刻體認無序的前提下努力創造秩序的悲劇精神。筆者較為贊同尼采的思路,并且認為,秩序與無序的張力貫穿古希臘思想的始終,不僅存在于悲劇中,也存在于史詩和哲學中,因此,想要更加原本地把握古希臘文化的特性,我們必須研究這種張力的演變。
接下來,筆者將首先對耶格爾對古希臘秩序觀的闡述與阿多諾、列維納斯、尼采的批評進行梳理和比較(第一、二節),然后再沿著尼采的思路,從秩序與無序的張力出發,對古希臘史詩和古典哲學的多個重要文本提出一種思想史的詮釋(第三、四節)。
耶格爾的《教化》全書共三卷,第一卷從荷馬的“德性教化”講到雅典悲喜劇、智者思想的興起和修昔底德的政治哲學,第二卷重點闡述蘇格拉底和柏拉圖的倫理政治思想和教化理念,第三卷補充介紹柏拉圖時代的思想爭論,以及后期柏拉圖、色諾芬、伊索克拉底、德摩斯梯尼的先后登場,醫學、修辭學與哲學對教化權威的爭奪??梢哉f,凡以文本為載體的古希臘思想,其所有重要的領域、階段、派系和方方面面的問題與爭論,都被耶格爾囊括在《教化》的視野之內。更加重要的是,耶格爾在導論中清晰地交代了他對古希臘文化獨特品質的總體理解。在他看來,古希臘一切文化成就的根源都在于這個民族強烈的形式感和秩序感,由此產生出以完美的形式秩序為范式塑造人性的教化理想?!督袒返挛脑娴母睒祟}正是“形塑古希臘人”。


古希臘文化對理念與形式的秩序感的強調(以及德國文化對此的繼承)讓耶格爾引以為豪,這使得《教化》的導論帶有強烈的西方中心論色彩。然而,在學術史上也不乏對古希臘秩序觀及其締造的哲學傳統進行批評的聲音。在晚近的學者中,阿多諾和列維納斯對西方哲學及其古希臘源頭的批評是比較典型的,他們的批評實際上延續了早期尼采站在悲劇精神的立場上對古希臘哲學的批評。下面,讓我們從耶格爾對古希臘秩序觀的推崇,轉向阿多諾、列維納斯、尼采對古希臘秩序觀的批判。


當然,阿多諾和列維納斯的論述語境與尼采完全不同,阿多諾倡導的“非同一性”和列維納斯重視的“陌異性”也并不等同于尼采所說的狄奧尼索斯精神。但是從結構上講,尼采的觀點與這兩位哲學家的論述框架確實能夠呼應。尼采看到,古希臘文化并不缺乏對逃逸概念把握之物的敬畏,也并不缺乏自我和他者的陌異性張力,只不過這種敬畏感和精神的張力存在于悲劇而非哲學之中。對于古希臘哲學,尤其是蘇格拉底之后的哲學,尼采的批判同阿多諾和列維納斯的批評是相通的。尼采提出,蘇格拉底是悲劇精神的終結者,他將蘇格拉底比作獨眼巨人,用樂觀理性主義的“獨眼”建構出一個完全符合秩序的虛假世界,并且自欺欺人地把這個虛假的世界當作唯一的真實,既驅逐了酒神狄奧尼索斯的迷醉,也敗壞了日神阿波羅的夢幻,從而導致深受他影響的歐里庇得斯的悲劇失去了真正的悲劇精神,偉大的悲劇傳統就此消亡。柏拉圖的理念哲學是耶格爾心目中古希臘秩序思想的巔峰,但在尼采看來,它其實標志著古希臘思想張力失衡的極致與健全生命力的衰敗。

本文余下部分將對古希臘秩序觀的思想脈絡進行簡要的梳理和分析,以便挖掘貫穿其中的秩序與無序的張力,力圖對從史詩到哲學的古希臘思想提出一種更加全面和準確的分析。受限于篇幅,筆者將忽略尼采業已充分論述過的安提卡悲劇,而將重點放在史詩與哲學這兩個脈絡的端點。

在荷馬史詩中,我們可以看到同樣的思想。在大部分時候,荷馬提到的諸神指的都是高度人格化的奧林匹亞諸神,它們之間保持著嚴明的秩序,宙斯是萬神之父和主權者。然而,荷馬也保留了另一套更加自然的神系,那就是各種河流之神、海洋之神,以及他們的始祖“長河神”奧克阿諾斯。在主流的神譜中,奧克阿諾斯是天空之神烏拉諾斯和大地之神蓋婭的長子,是環繞世界之河、所有河流與海洋的源泉,阿喀琉斯的母親忒提斯是他的外孫女;但是在另一套或許更加古老的神譜中,奧克阿諾斯是最早的神和宇宙的本原,他被稱作“眾神的父親奧克阿諾斯”與“生成一切的奧克阿諾斯”。在《伊利亞特》的劇情中,奧林匹亞諸神常常參加人類的戰爭,而在阿喀琉斯最終復出的那場宏大戰役開始時,宙斯召集眾神開會,讓他們自由參戰,唯獨長河神缺席。隨后發生的戰斗逐漸從人與人轉移到人與神之間,阿喀琉斯對戰特洛伊的護城河神克珊托斯,這位河神是奧克阿諾斯的兒子,他以流動無形的水體出場,用滾滾巨浪攻擊阿喀琉斯,自始至終并未化作人形,這種純粹自然的神明形象在荷馬史詩中是極為罕見的。最終,代表技藝的工匠神赫菲斯托斯用神圣的天火打敗了河神克珊托斯,正如在赫西俄德的《神譜》中,宙斯用霹靂之火征服了混沌。
在赫西俄德的《神譜》中,無序和有序的對立最初表現為混沌和大地的對立,最終表現為混沌和奧林匹亞諸神的對立;在荷馬史詩中,以宙斯為首的奧林匹亞諸神同樣代表著最高的神圣秩序,而長河神奧克阿諾斯暗暗挑戰這一秩序的權威,爭奪眾神之父的名號?;煦缡呛诎档纳顪Y,奧克阿諾斯是無限循環的洋流,總之,都是混亂無序、流變無形的最原始的自然力量,而奧林匹亞諸神構成了光明的殿堂和文明的秩序。從內容方面來看,史詩作為古希臘文明最早的思想性文本,其實并非耶格爾認為的那樣僅僅著眼于建構完美的形式,也并非像尼采說的那樣僅僅反映了“樸素的阿波羅原則”,而是強調無序和有序的對立,講述秩序戰勝混沌的斗爭。



《理想國》對哲學家王“制禮作樂”的描述和《蒂邁歐篇》對工匠神創世活動的描述如出一轍,這兩種創制活動都以“存在”為根據,依照永恒的理念或范式來建立宇宙和城邦的秩序;而正如工匠神的創世活動需要克服混沌的必然性,哲學家王的立法和統治也需要克服人性中混亂無章的欲望和激情。柏拉圖思想的復雜性就在于,在強調宇宙秩序和政治秩序的同時,對自然和人性的無序也有著深刻的認知。《蒂邁歐篇》提到的必然性是獨立于理智和技藝、無法被徹底革除的自然力量,而《理想國》關于完美政體的哲學論述也需要面對人性之惡的挑戰,完美城邦的建立取決于一個幾乎不可能的前提:“除非哲學家在我們的這些城邦里是君主,或者那些現在我們稱之為君主或掌權者的人認真地、充分地從事哲學思考,并且這兩者,也就是說政治力量和哲學思考,能夠相契和重合……否則政治的弊端是不會有一個盡頭的,并且,在我看來,人類的命運也是不會有所好轉的”。完美城邦的理想和人類政治的現實之間存在一種悲劇性的張力,這才是《理想國》真正想要表達的思想。




他就像黑楊樹那樣倒在地上的塵土里,
那棵樹生長在一塊大洼地的凹陷地帶,
樹干光滑,頂上長出茂盛的枝葉,
造車的工匠用發亮的鐵刀把它砍倒,
要把它弄彎來做漂亮戰車的輪緣,



耶格爾在《教化》的導論中盛贊古希臘教化理想背后的秩序觀,而阿諾多、列維納斯則對古希臘秩序觀及其締造的西方哲學傳統提出了激烈的批評。雖然以上兩種觀點針鋒相對,但是雙方都只看到了古希臘思想強調秩序的一面,相比之下,尼采對古希臘文化特質的理解更為深刻,但他將悲劇和哲學對立起來的觀點則有失偏頗。尼采提出的阿波羅精神與狄奧尼索斯精神的張力,實質上就是秩序和無序的張力,這種張力貫穿從史詩、悲劇到哲學的古希臘思想史。古希臘文化締造自然秩序和政治秩序的強烈沖動,源自古希臘人對宇宙和人生本然無序的深刻體認。因此,想要更原本地把握古希臘文化的特性,我們必須重視古希臘思想中秩序和無序的悲劇性張力,研究其根源和演變。

然而,單從《教化》的導論,我們很難還原耶格爾對戰爭的態度。如果西方各民族國家的文明是古希臘文明的子嗣,繼承了古希臘文明的“形式和理念”,那么按理說,以歐洲內戰為中心的兩次世界大戰就并未完全違背古希臘文明的精神。畢竟,古希臘文明根源性的形式感是由戰爭史詩所建立的,而且在古希臘文明最燦爛的時刻,“真正的文化”內部也發生了曠日持久的戰爭,“這是迄今為止歷史上——不僅是希臘人的歷史,而且是大部分異族人世界的歷史,甚至可以說是全人類歷史上規模最大的一次動蕩”。盡管雅典帝國的偉業失敗了,但是古希臘文化最早也最忠實的繼承者——羅馬,最終征服了當時已知的世界。耶格爾并非沒有設想過這樣一種可能性:在未來的某一刻,“真正的文化”再次通過“歷史的力量”將全人類統一在一起。這正如阿多諾所言,“偉大的哲學”都具有絕對主義的征服性激情:“偉大的哲學伴有一種不寬容任何他物而又以一切理性的狡猾來追求所有他物的妄想狂似的熱忱”。
在尼采看來,古希臘人的偉大之處在于,他們在深刻領悟了生命的全部苦難之后仍然選擇擁抱生命?;蛟S,古希臘人也比其他民族更加清楚地知道,一種從狄奧尼索斯的深淵中艱難創生的阿波羅秩序將永遠伴隨征服與被征服的殘酷斗爭。重讀《教化》讓筆者想到,對于輝煌而短暫的古希臘文明,熱愛和平的人們不妨在滿懷敬意的同時,也保持一份清醒的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