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經濟下的北宋漕運私貨販運

汪婷婷

（寧波大學 人文與傳媒學院，浙江 寧波 315000）

漕運作為古代一項重要的經濟制度，向來受到學界的關注。關于宋代漕運的私運問題，學界多有所涉及，如陳峰的《漕運與古代社會》對宋代私運的方式與物品有所述及；王云裳的《簡述宋代漕運中押綱武臣與舟卒的營私獲利活動》一文，對宋代漕運押綱人員的營私行為進行了闡析；而周建明的《北宋漕運法規述略》則對漕運私運的相關規定和處罰有所提及。文章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通過探討宋代漕運的私運，以管窺政府與漕運群體之間利益的調適，以及漕運營私與沿線商品經濟發展的互動關系。

一、北宋的漕運與沿線城市的興起

漕運是封建政府為了調集物資，利用水路而進行的一種有組織的經濟活動。漕運始于秦朝，此后隨著封建經濟的發展，漕運規模不斷擴大。北宋在前朝漕運的基礎上，形成了以都城汴京為中心的放射型漕運網：“宋都大梁，有四河以通漕運：曰汴河，曰黃河，曰惠民河，曰廣濟河，而汴河所漕為多。”汴河作為征調江淮財賦的主干線，在太平興國六年（981年），“歲運江淮米三百萬石、菽一百萬石”， 至道初，“運米至五百八十萬石”，“大中祥符初七百萬石，此最登之數也”。但這也僅是汴河的漕運量，如果加上同期的北方漕糧，北宋的漕糧總量可長期保持在七百幾十萬石的水平，最多的時候可達到九百九十萬石之巨。而在唐代，“往者貞觀、永徽之際，祿廩數少，每年轉運不過一二十萬石，所用便足”，即便到唐玄宗開元年間，裴耀卿以黃門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充江淮、河南轉運都使，其主持漕運，“凡三年，運七百萬石”，但遠不及北宋。漕運在北宋時期的發展，由此可見一斑。

北宋漕運的發展，使不少沿線城鎮因此成為商品集散地區，興起了一批運河城市。同時，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人口數量不斷增長，城市規模也不斷擴大。以水運最為發達的東南地區為例，沿江南運河的重要城市有杭州、蘇州、揚州、真州等地，沿長江而上的則有潭州、鄂州、江陵等城市。以熙寧十年（1077 年）為例，杭州商稅為十八萬三千八百一十三貫五百二十三文，蘇州為七萬七千零七十六貫三百七十八分，揚州為九萬七千九百九十貫五百零九分，真州為六萬兩千九百一十二貫四十七分，潭州為九萬三千九百一十一貫六百九十三分，鄂州為四萬五千三百五十四貫五十六分，江陵府為五萬零三百三十四貫六百二十一分。這些城市都是依靠運河興起，商品經濟得到長足的發展，形成了頗具規模的商品市場，這無疑為漕運的私貨販運提供了物質條件。

二、漕運私營群體的形成及其待遇

隨著漕運業的不斷發展，北宋時期的綱船人員逐漸形成了一個較為龐大的社會群體。綱船人員大致可分為兩類：一種是押綱人員（押綱使臣和綱官），一種是船舶駕駛人員（梢工、纖夫）。楊萬里曾經描寫過浙西運河繁忙的航運景象：“道傍火炬如晝明，道上纖夫如蟻行。”但是，關于綱船人員的具體數量，史籍并沒有完整記載，只是蘇軾曾在《論倉法札子》中評論東南六路的轉般之法時有所提及：“今來所奏，只是申明《元祐編敕》，不過歲捐轉運司違法所收糧綱稅錢一萬貫，而能使六百萬石上供斛斗，不大失陷，又能全活六路綱梢數千人、牽駕兵士數萬人免陷深刑，而押綱人員使臣數百人保全身計。”對此，黃純艷根據北宋綱運的有關制度，對這一群體的數量做了大致推算，認為運輸上供漕糧所需纖夫大約二十萬人，梢工兩萬人左右，糧綱押綱人員可達數千人乃至近萬人。此外，除了漕糧，還有大量其他物資需要上供，通稱雜般綱，所需人數大概會超過十萬。

在這樣一個人數眾多的運輸隊伍中，船舶駕駛人員占據著主要部分，承擔著大部分苦力。職業漕運者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船上度過的，生活艱苦，風餐露宿，每當遇到陡峭的地勢或惡劣的天氣更是有性命之憂。盛夏之時天氣變化較快，有時狂風驟起，人船往往因此罹難。對此，蘇軾在《關隴游民私鑄錢與江淮漕卒為盜之由》一文中也曾寫道：“漕卒之愆，生于窮乏而無告，家乎舟楫之上，長子孫乎江淮之間，布褐不完，藜藿不給，大冬積雪，水之至涸，而龜手爛足者，累歲不得代。”即使是這樣，他們的待遇也極為低下。北宋初年，受前代徭役制度的影響，政府經常強征民夫運漕，無任何報酬。乾德六年（968 年），“即于水路官自漕運，不得差擾所在居人”，改為和雇，不過仍存在官吏克扣報酬的情況。太平興國八年（983 年），官府直接將錢付給押綱的吏民，“至是，每艘計其直給與舟人，俾自招募，事良便”。雇工報酬才得到基本保障。至于各類人員的具體報酬，南宋時期已有明確記載：梢工的工錢，大約每天一百五十文，兩升五合米，但為了防止領錢出逃，一般先支付三分工錢；押運官的收入為每月俸祿一千文至兩千文，粟米二石至三石，春冬絹六匹，收入基本可以滿足家庭需要。雖然押運官經磨勘可以躋身下層武官行列，但一旦出現官物遺失便會受到處罰；漕卒的報酬最低，年收入主要為糧二十四石、錢一千文、絹布五匹和棉十二兩。景德元年（1004年），又規定可得醬菜錢。但是，一般漕卒出門為了準備行裝、口糧等需要帶走一半軍俸，剩下一半由家人領取，有時還會遭到克扣。估計北宋時期大致也是如此。

三、漕運私貨販運與政府控制之間的博弈和調適

宋代廣大漕運群體從事勞累的運輸工作，但他們的待遇卻不高，其中大部分人的收入甚至不足以維持家庭生活，這是他們不得不面臨的現實困境。而宋代運河城市的興起，發達的商品經濟，龐大的市鎮人口為他們的私貨販運提供了穩定的市場。于是，他們利用自身職業的便利與漕船免檢的條件，經常在漕船中夾帶自己的貨物，或者替商人運送貨物，逃避稅收，以販運獲利。

關于漕運中的私貨販運活動，早在北宋初年已經出現，一些漕運者利用政府為了提高漕運速度而禁止稅卡盤檢漕船的機會，在起運和返航時，或購買一些當地特產，或替商人捎帶一些貨物，往來各地，以販運牟利。對于這類現象，朝廷一開始予以明令禁止。開寶三年（971 年），宋太祖曾下詔：“成都府錢帛鹽貨綱運，訪聞押綱使臣并隨船人兵多冒帶物貨、私鹽及影庇販鬻，所過不輸稅筭。自今四川等處水陸綱運，每綱具官物數目給引付主吏，沿路驗認，如有引外之物，悉沒官。”但之后的事實證明，這條禁令并沒有嚴格實施。為了穩定新興的漕運局面，宋太宗曾對大臣表示，“幸門如鼠穴，何可塞之！但去其甚者，斯可矣。近來綱運之上，舟人水工有少販鬻，但不妨公，一切不問，卻須官物至京無侵損爾”。因此，北宋政府做出了一些讓步，并未完全嚴禁，僅是對運載私貨做了數量上的限制，如果超過這個限制就會受到處罰。在政府寬容的態度下，漕運者半公開地進行私貨販運。宋仁宗天圣年間，益州路轉運司上言提道，“綱官、梢工、水手、士兵等多是沿路住滯，買賣興販”。有時甚至不惜向官員行賄，“后發運使權益重……獨專其任。操舟者賕諸吏，得詣富饒郡市賤貿貴，以趨京師”。通過私貨販運，漕運者獲得額外的收入，大部分人可以維持基本生活，甚者因此而過上較為富足的生活。

元豐、元祐之際，政府關于漕運私貨販運有了新的規定，想借此收回遺漏的商稅，“汴河綱船久例附載商貨入京，致重船留阻，兼私載物重四百斤以上，已抵重刑。今洛水入汴，不至湍猛，欲自今商貨至泗州，官置場堆垛，不許諸綱附載，本司（都大提舉導洛通汴司）置船運至京，令輸船腳錢”。“收力勝錢視舊增三之一。導洛司船增至千五百艘。”這一時期，政府不僅禁止漕船私載，而且組織一千五百多艘船往返于京師江南之間，專門承運商人的貨物。這些規定無疑損害了漕運者的利益：此前，漕運者可以借漕船私貨販運，切身利益與漕運緊密相連，故能做到“以官舟為家，補其弊漏”，“所載率皆速達無虞”；此后政府“禁而不許，故舟弊人困，多盜所載以濟饑寒，公私皆病”。此外，政府添置船只，專門承運客商貨物，斷絕了漕運者的攬運途徑。于是，漕運者多侵盜官米，折賣舡板，雖加刀鋸，亦不能禁其攘竊。后在蘇軾等人的上奏反對下，政府廢止了禁令，開始規定每艘船可攜帶一分力勝（載重量的十分之一），而后又將限額增至二分，“契勘發運司見行糧綱船例皆四五百料以來，于法許載二分私物”。為了平衡漕運者和政府之間的利益，對于私載物品的規定也十分靈活，“用二分私物力勝攬載年額斛斗，依和雇客船例支給雇錢”。按此規定，漕運者可以留十分之二力勝裝載私物，同時也可以用來裝載糧食，政府會按價支付。這樣漕運者的利益得到保障，同時也有益于漕糧的運輸。

北宋政府對漕運私貨販運的態度有一個不斷波動和調整的過程，從禁到弛，再禁再弛，兩者在不斷的博弈中尋求相對平衡的位置。總體來說，這一過程是在犧牲朝廷小利的基礎上，既能滿足漕運者的生活所需，又可保全官物，維持低工錢制度。政府這一總體寬宥的態度，加之廣大漕運者的長期抗爭，使得宋代的漕運私販長期存在。

四、漕運私貨販運對商品經濟的推動作用

北宋漕運私貨販運現象的產生，得益于沿線發達的商品流通，而它的長期存在反過來又推動了這一時期商品經濟的發展。

私貨販運寄生于官方漕運，使運輸者和商人獲得借巢孵卵之利，突破了官方的諸多限制，在某種程度上擴大了南北商品流動的渠道。宋代對于商船實行嚴格管理，以保障稅務征收。民間商船需要征收船舶稅和貨物稅：一種是根據船舶力勝大小征收，一種是對船載貨物征稅。除此之外，還經常出現強征和法外多征的情況。尤其是北宋中后期，稅務中的欄頭擁有很大權威，外加一些場務，沒有設立定額，欄頭便恣意而為。“沿江一帶稅務，比年以來額外招收欄頭，私置草歷，非理邀阻，欺隱作弊，商旅患之。”這些問題嚴重制約了商品流通，對商品貿易構成了巨大障礙。為了逃避各種稅條，商人們借助漕船挾私的方法來運銷自己的商品。在大多數情況下，官府對漕船攜帶的限額私貨施行免稅制度，加上利用漕船運貨，可以節省長途運輸費用，這就極大地降低了商品流通的成本，顯然有利于刺激商品流通，從而帶動運河沿線城市商業的勃興。

在每年的南來北往過程中，大量商品通過漕運投入都城和沿線的城鎮市場。雖然，這一時期創造的商運利潤沒有具體的記載，但可以通過側面的數據大體了解狀況。如北宋政和年間，有史料記載：“今來所乞二分附載私物，每船一只裝米二百四十石外，有六十石力升，若愿加裝米斛，每二十石添破一夫……共添得雇夫錢七貫五百文、米二石二斗，即與附搭客人行貨所得錢數不致相遠。”也就是說，六十石的私貨運載，無論是官府還是商人需要支付給漕運者的錢大概相同。而關于漕運總量前文已經論述，北宋漕糧總量可長期保持在七百幾十萬石的水平。事實上，在運行過程中還會存在超載和多次貿易的情況，每年通過漕運運輸者流通的商品總量應該遠高于此。此外，運載的私貨不僅數量多而且種類齊全，如當時的汴京，“其中則有安邑之棗，江陵之橘，陳夏之漆，齊魯之麻，絲帛布縷，釀鹽醯豉”。其中的百貨少不了是漕船帶來的私貨。因此，無論是漕運私貨的規模、數量還是種類，這一活動對汴京和沿線城市的商業意義都是不言而喻的。漕運盛行時，“緣路雖失商稅，而京師坐獲富庶”，一旦漕船嚴查，便會出現“商賈全然不行，京師坐至枯涸”的狀況。運河沿線匯集的商業城鎮，如揚州、真州、蘇州、杭州，其商業水平位居全國前列。這些城市依托運河而發展壯大，其中大規模的漕運私貨販運無疑為這些城市的繁榮注入了活力。

五、結語

綜上所述，北宋的漕運私貨販運遠比前代活躍，這與其商品經濟的長足發展關系密切。在漕運者抵抗、朝廷寬宥的情況下，私貨販運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官府的限制與約束，促進了運河沿線城市的商業繁榮。在某種意義上，漕運私運在南北商品流通交換領域里扮演了重要而獨特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