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凱鳳
(廣州科技職業技術大學,廣東 廣州 510000)
老舍是中國現代文壇上享譽盛名的市民文學代表作家。學界從各個視域或角度對老舍進行了深入研究,包括作家的人生經歷、文學創作、生命體驗、民族認同以及文化觀念等,成果豐厚。老舍是北京底層市民的一分子,他對北京這座城市以及生活于其中的底層市民有著割舍不斷的聯系。縱觀老舍的一生可知,他與民間文化有著深厚的淵源。民間文化是傳統文化的一部分,它與廟堂文化相對,偏向大眾文化和通俗文化形態。在老舍的小說中,我們可以見到許多對民間風俗(如送灶神、逛廟會、祭祖等)的描寫,也可以看到很多與此類民間活動絞纏共生的市民形象,這些性格各異的人物形象可以說就是從這些民間活動中衍生出來的。正是由于老舍在創作時表現出了濃郁的民間文化意識等多重原因,所以他才會在1950 年被任命為中國民間文學研究會副理事長,第二年又被北京市人民政府授予“人民藝術家”稱號。老舍不管為人還是為文都處于謙卑、溫和的狀態,其人生經歷以及在民間文化影響下產生的文化心理決定了他在創作過程中是以溫和的立場和姿態娓娓道來的,“他的文學創作始終貫穿著文化審視和社會批判相融合的思想意蘊”。老舍是一個勤勞多產的作家,像許多作者那樣經歷過創作風格的轉變,但唯一不變的是貫穿其創作生涯的民間文化意識。這里,我們不妨以老舍早期的兩部小說《老張的哲學》和《離婚》為例,來探析其民間書寫背后的文化認同及其小說呈現出來的豐富意蘊。
《老張的哲學》和《離婚》均為老舍的力作,且“都是由‘追憶’而寫成的好的作品”。作者在這兩部小說里以其特有的敘事方式塑造了性格各異的人物群像,并展現了其民間文化立場與文化心理圖式。民間文化是一個龐大而復雜的體系,它在人們的生活方式、思維方式、生命意識、價值觀念的形成等方面均影響深遠,它會對人們思想觀念的形成起到潛移默化的作用。老舍出身市民階層,長期處于民間文化的熏陶浸潤之下,接觸最多的自然是那些普通的市民,他一方面從這些人身上看到了勤勞、素樸、善良等優秀品質,另一方面也看到了潛隱在這些人物性格與行為中的一些落后或病態的文化痼疾。可以說,這些普通民眾就是老舍筆下人物群像塑造的原型。
張大哥是《離婚》中的一個典型的市民形象,從他身上可以看出作者對民間文化衍生出的此類客體形象既同情又譏嘲的矛盾心理。小說開篇便這樣描述道:“張大哥是一切人的大哥。你總以為他的父親也得管他叫大哥;他的‘大哥’味兒就這么足。”在這里,老舍用慣常的幽默筆調,僅兩句話就把張大哥的個性品格概括其中。“大哥”這一稱謂包含了許多社會內涵,而在張大哥身上主要體現為包辦一切的“長輩”和“老好人”形象。張大哥熱衷做媒,且遵循門當戶對的婚配觀念,注重平等、平衡意識,他有自己的一套婚姻哲學觀,認為“麻子”小姐的絕配是“近視眼”先生。作者把張大哥設定為統管百家事的“老好人”形象,并評價其“是地獄中最安分的笑臉鬼”,可見他既認可其善良、樂于助人的美好品質,又反對其不考慮自己實際情況、什么事都攬上身且逢人迎合的做法。傳統社會中鄰居間的關系不像現今社會那樣充滿無形的隔閡,經常是親密得仿佛自家人一樣,張大哥就非常符合民間“鄰居長輩”的特點,別人的請求他一定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幫助,而且他還有當“和事佬”的潛能,因為笑臉迎人和說好話是他的絕技。不過有趣的是,張大哥雖然從表面上看無所不能,但實際上他是一個矛盾的人,連自己的事情都解決不好。張大哥平時喜歡盡心盡力地去幫助別人,可是當事情發生在他身上時卻只有一小部分人愿意伸出援手,被他幫過的多數人選擇了明哲保身,甚至落井下石。面對這種情況,他發出了不公的吶喊:“我得罪過誰?招惹過誰?”“我幫了人家一輩子的忙,到我有事了,大家看哈哈笑!”張大哥在兒子張天真入獄后表現出來的頹廢、無力、焦慮,表明了他的外強中干,幸運的是還有一些人在他陷入困境時沒有避而遠之,愿意頂著社會壓力去幫助他,像老李、丁二爺就是這樣的人。張天真在大家的努力下被解救出來,被小趙拿走的房契也在丁二爺的幫助下物歸原主。張大哥是舊文化“‘復數’的象征”,在經歷這些困難后又回歸原樣,他仿佛忘記了那些人曾經對他落井下石,依舊不計前嫌地幫助他們,張大哥的這種溫和其實是性格軟弱的表現。從他身上可以看出這一階層人那種素樸、不記仇的品性,按照老李的話來說就是,他的“每根毫毛都是合著社會的意思長的”。張大哥是民間小市民階層的典型代表,他們遇事隨波逐流,既不做先鋒者也不做落后者,處在中間位置對于他們來說是最保險、最安全的,他們不記仇的很大原因是害怕被報復和沒有能力抵抗報復。
與老張相比,《離婚》中的老李也是一個性格鮮明的人物形象。“在思考男性婚姻問題時,老舍在理性層面上認可無知無識的傳統女性;但在深層愛情體驗層面上他又深入抒寫男性在傳統婚姻中的無愛的痛苦。”老李雖然來自鄉下,但他是在北平(現北京)的大學里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當父母要求他遵循包辦婚姻時,他原本想反抗,但“大學生”的自負感讓他覺得自己有能力去改變別人,所以他認為“大學生的力量是偉大的,可以改革一切:一個鄉下女子到自己手里至少也會變成仙女”。值得深思的是,老李的愿望非但沒有實現,反而還被現實逼得一步步退讓,最終逃離都市回歸鄉村。俗話說“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老李身上最大的性格特點便是“忍”。他想要離婚去追求“詩意人生”,卻被張大哥勸服,把妻子從鄉下接到北平一起生活,而后因為與妻子觀念不合而鬧出了很多矛盾,但他還是選擇了忍耐,只因為擔心與妻子起爭執會把家庭攪得不得安寧。這種性格無疑也是懦弱的。老李雖然受過大學教育,但他潛意識里仍是舊文化的衛道者,他空有理想卻怯于爭取。同時,老李的性格具有兩面性,他雖然在處理自己的事情時顯得懦弱、隱忍,但當張天真被抓后,他敢于動員衙門里的同事為張天真寫保書,這就與其他人的推脫、害怕惹禍上身形成了鮮明對比,在這里老李的行為可以被視作勇敢與講義氣。老李是個有思想的人,他把這個世界看得異常清楚,也正是因為在渾濁的社會中保持著清醒,因此他的痛苦要更加深切,他才會感受到“在這個社會里只能敷衍,而且要毫沒出息的敷衍,連張大哥那種鄭重其事的敷衍都走不通”。城市給予老李更多的是“文化意識的壓迫”,所以最后他選擇逃離都市社會,返回“片斷式、夢幻式”的鄉村世界去尋求心靈的安寧。
通過作家的創作,民間文化衍生出了一大批原型人物,其中一類便是俠義敘事模式下的民間英雄,《離婚》中的丁二爺和《老張的哲學》中的趙四就屬于這類人。作家把丁二爺寫成了遭受背叛、妻離子散的孤家寡人,這為他的后續行為埋下了伏筆。在丁二爺生活窮困潦倒的那段日子里,張大哥不僅不嫌棄他,還一如既往地幫助他,對丁二爺來說,張大哥就是他的恩人,所以后來當張大哥遭到小趙威脅逼迫時,丁二爺用最簡單粗暴的方式替張大哥解決了這個大麻煩,以至于大家認為小趙是被會飛檐走壁的“劍俠”殺死的。民間文化中有一類為平民百姓所愛戴的英雄人物,他們專殺那些法律不能懲治的有權有勢的惡人,丁二爺就是這類英雄形象的化身,他知道在小趙的“權力支配”下講道理是行不通的,用“武力”方式去解決問題反而是最簡單、最有效的方法,而他的英勇行為也成就了其自身的俠義形象。
《老張的哲學》中的趙四屬于另外一類英雄人物,他同情受迫害的弱者,時刻貫徹“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理念。不過,趙四與丁二爺行俠仗義的方式有所不同,他在幫助別人時采取的方法比較“婉轉”。譬如,在老張以抵債名義強娶李靜且慫恿孫八爺娶龍樹古女兒龍鳳做妾時,趙四就曾勸王德和李靜、李應和龍鳳奔走出逃,勸告未果后他把孫八爺的叔叔孫守備請出來解決此事。趙四采取的方法是避免正面與“敵人”硬碰硬,這是一種“迂回戰略”。如果說丁二爺的俠義形象主要體現在“以暴制暴”——殺死小趙上,那么趙四的俠義形象更多體現在“智取”上。趙四爺一直保持著一顆俠義之心,他曾經毫不遲疑地跳下河去救自殺的女子,也曾給鄰居們買下八十多條活鯉魚為新年第二天的祭財神做準備,他的這些作為按書中的描述就是“常人為自己打算的事,他不打算;常人為別人不打算的事,他都張羅著”。后來,趙四爺看到自己幫過的人并沒有感恩之心,便得出“作好漢不一定靠著錢,果然肯替別人賣命,也許比把錢給人更強”的結論,于是他改變策略,把俠義行為落實到更實際、更具體的事情上。他讓龍樹古帶著龍鳳避難,并做中間人把龍樹古的“陳情書”交給孫守備,希望孫守備以孝之名管制孫八爺。趙四爺沒有依靠武力便解決了老張和孫八爺強娶女子為妾的惡行,他思考得更多的是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什么樣的方法既可以完美地解決問題,又不會留下把柄或者后患。趙四爺是聰明的,他深知民間傳統素來重視孝順一說,所以他請來對弱女子同樣有同情心的孫守備來制衡孫八爺,而老張因辦砸孫八爺的事,也被孫八爺撕掉婚書、攪黃了這場胡鬧的婚事。在民間文化中,民眾喜歡賦予俠義英雄“武功高超”或“智力超群”的品格,丁二爺和趙四爺并不具有這樣的特點,但他們同樣可以代表這兩類人,他們用自己的方式去幫助弱者,解決那些常人無法解決的難事,實現了他們自身的俠義信念。
民間故事里的人物形象總有正反之分,既有好人和英雄,也有惡人和壞人。“老舍用道德的眼光去審視人、描寫人,形成了他作品中的‘壞人’與‘好人’的對立系列”,而《離婚》中的小趙和《老張的哲學》中的老張就是被大家所厭惡的惡人。小趙和老張身上有諸多相似的惡德特征,他們都喜歡把弱女子逼得走投無路然后進行買賣交易,把她們作為賺黑心錢和滿足自身私欲享樂的“工具”。
在《老張的哲學》中,老張就是橫行于民間社會的市民代表,他身上時刻流露出“錢本位”的思想觀念。老張的妻子是花錢買來的,張師母的哥哥因欠債還不了,老張就讓張師母來抵債,等張師母年紀大了,老張開始厭煩她,并經常對她施暴,一天只給她吃一頓飯;同時,他起了納妾的念頭,居然故技重施,強迫李叔父把侄女李靜許配給他當妾。不僅如此,老張還唆使孫八爺以相同的方法把龍鳳納為妾室,因為他認為孫八爺和他是同類人,都是要入政界當官的,當官的如果沒有妾室就會被人看不起失面子的,所以在老張的哲學里“娶妾是往政界走的第一要事”。歧視女性的文化痼疾深深扎根于民間社會,老張對于女性的認識及其實際行為證明了當時社會中男權思想給底層女性帶來的嚴重傷害。老張把婦女當作低賤的貨物,低價買進后轉手高價賣出,賺了中間差價的同時又玩弄了那些女子,他樂此不疲地做著這樣“利己”的損事。后來,老張當上了廳長,賤買兩個女子做妾的經歷一直被他視為“平生最得意的事”。《離婚》中的小趙同樣以買賣婦女為樂,甚至還把它當作副業。老李因為張天真入獄上門求小趙,希望通過他的人脈關系幫助張天真,小趙就借此要求張大哥奉上家里的房契及其女兒張秀真。小趙和老張與“鄉紳惡霸”一樣,都是典型的反面人物,他們身上的惡德特征是“老舍所思考的抽象的、概念化的、倫理學意義上的‘惡’”,不過他們二者卻結局不同,老張混得風生水起、官運亨通,小趙則落得身死的下場。
老舍是來自底層的現代作家,他擅長深入民間社會去考察各色人物的內心世界,因而他在創作時總是喜歡以平淡的語言訴說小人物的喜怒哀樂。“善與惡的對比和一敗一勝,是老舍創作基本的人物組合結構,這些又都與他個性氣質的心理、行為特征相吻合。”在《離婚》中,每個人都擁有一個不算歸宿的歸宿,張大哥從打擊中緩過來后依舊還是以前的那個張大哥,小趙得到了作惡的后果,老李則帶著丁二爺遠離社會喧囂、回歸心中凈土。反觀《老張的哲學》,小說人物的結局則相對不完滿,王德順從父母包辦的婚姻;李靜因愛而不得抑郁早逝;龍鳳沒有等來李應愛的表達,嫁給了自己不愛的人。老舍用細膩的筆法對這些人物的生活經歷和內心情感進行了白描,向讀者展示了他對民間文化心理的透視和反思。
老舍是以辯證眼光來審視民間文化的,民間文化固然有其糟粕,但也有其精髓。對于這些文化精髓,老舍是認同的,他還把自身對民間文化的認同融入創作中,并借助人物的性格、語言和行為方式展現出來。同時,他對民間尤其是北京有著特殊感情,不管是人物塑造、建筑描寫還是風俗刻畫,均已化為其深層審美意識的一部分,并無意識地流露于筆尖。所以,從老舍滿注深情的小說中,讀者可以很自然地感受到那些豐富的民間文化元素。
首先,老舍的小說深刻表現了民間習俗中的“禮”文化,其中主要涉及“送禮”“請客”等方面。這些方式一直流傳于民間,被視為人際交往的必要條件和有效手段。中國從古至今都特別講究“吃食”,逢年過節、喜喪之事以及平時宴請親友均各有講究,老舍從小受民間飲食文化的熏陶,他在小說中“裝置”了許多吃飯或宴席場景,這些場景為突出人物的性格特征奠定了基礎。其實,民間并不嚴格踐行“食不言寢不語”這一說法,人們可以在餐桌上吃飯、交流兩不誤,甚至可以通過“吃飯”來解決平時無法解決的難題。譬如《離婚》中的張大哥準備勸說老李打消離婚念頭時,最先想到的就是把老李請到家中做客,這樣才方便談心。另外,當老李的妻子從鄉下來到城里,為了幫助她了解丈夫與城市生活,張大哥作為中間人在酒樓操辦了一場接風宴,參加這次宴請的雖然都是老李的同事和他們的家人,卻因為大家言語方式和行為習慣不同而鬧得很尷尬。相對于張大哥熱衷“請客”,老李就像“異類”,他并不喜歡這種形式和做法,他既不愿去攀交情也不愿迎合別人,所以他升職后沒有宴請同事來慶祝,一些想要幫助自己好友謀缺位的人給他遞上請帖也被他拒絕,大家對他故意忽視“約定俗成的風俗習慣”的做法很不滿,認為他不懂人情世故。“送禮”也是一種民間約定俗成的習慣,為了增強親朋好友間的親密度,節慶之際甚至日常生活中人們均相互“送禮”,如張大嫂給老李的女兒菱送“木碗”就是例證。當然,“請客”“送禮”也是分層次的,是可以顯示出社會地位與能力差異的。《老張的哲學》里有一個情節描述的是老張和龍樹古約在飯店一起吃飯,按照老張的說法是“其茶飯等費概由弱國支付”,老張是龍樹古的債主,所以他有權利決定由誰來請客。在這里,老舍對于禮俗文化的描寫入木三分,他借小說人物之口說,送禮要送“最沒有用的東西,有實用的東西便顯著不官樣,不客氣”。諸如此類的“禮儀文化”表面上很形式化,但其實是民間生存智慧的一種表現。
其次,老舍的小說體現了民間文化中子嗣傳承的血脈觀念。俗語云:“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在中國人的傳統觀念里,延續香火是一件極為重要的事情,尤其是在父系宗法制社會中,兒子才算真正的后代,女兒就像可有可無的角色,有一些家庭因為沒有兒子,為了使自己的血脈延續下去就采用招上門婿的方法,讓女方生下的孩子生活在娘家或冠以母親姓氏。女子在家庭中向來處于弱勢、低等地位,一些底層家庭生活貧困,家長們為了能讓兒子上學和娶媳婦,抑或是為了生存,會把女兒賣給大戶人家當丫鬟或給有錢人作妾,甚至賣到妓院,以換取生活費。《離婚》里的張大哥對待子女就是典型的中國父母做法,他非常重視兒女,把兒女雙全視為一個圓滿家庭應有的顯性特征,因此其“生命理想”就是他的兒女。不過,張大哥身上也有著多數中國父母擁有的通病,那就是“重男輕女”。當知道兒子被捕入獄且有可能丟掉性命的消息后,張大哥就像失去了全世界,即便女兒的存在也無法彌補他的心理缺憾,他感覺“沒有兒子,女兒好像不存在”,所以小趙要求張大哥用女兒下半輩子的幸福去交換兒子時,他雖然痛苦萬分,但為了兒子能夠回來還是做出了讓步,畢竟在其心中“兒子的價值比女兒高”。兒子無罪釋放后,張大哥就像重新活了過來,雖然這段打擊讓他變老許多,但是他不介意,他最介意的是臨老失去兒子,因為他認為兒子是一個家的根本。除了至親血脈關系的傳承外,民間還流行多種認養方式,有的人會因為自己無法生育而從兄弟姐妹家里抱養一個孩子,也有人因為特別喜歡某個孩子而將其認作干兒子或干女兒,如張大嫂把老李的女兒認作干女兒即是如此,不過這種認親方式只需經過一定的儀式即可,不用把孩子養在自己身邊。
再次,老舍的小說還體現了作家內心對根植于中國民間的健康文化的堅守。老舍在外國生活期間,深受西方文化的沖擊,但當人們爭相追逐西洋文化時,他卻開始反思其帶來的負面影響。這個時期的老舍“是一個清醒的文化批判者”。他在《離婚》中塑造了兩個極度崇拜西方文化的人物形象,分別是張天真和馬老太太的兒子。“他們同樣生長于封建宗法的、小生產的社會土壤里,卻又接受了一些新式教育與資本主義生活方式的熏陶,還浮光掠影地從中摘取片言只語、行動舉止裝點自己。”張天真是所謂“新式人物”,把西派作風學得很足:“頭發分得講究”“穿西服”“愛‘看’跳舞”。反觀馬老太太的兒子,為了顯擺自己的學識,硬把名字改為了“馬克同”,目的就是向馬克思看齊,而且他喊任何人名時都要在后面帶上“同志”二字。借助張天真和馬克同等“新市民”形象,老舍批判了當時國人盲目崇洋媚外以致忘本的社會現象。當然,老舍對根植于民間傳統的文化蘊含著深刻的感情,他認為如果國人普遍放棄那些傳承了幾千年的優秀傳統文化,只知向西方看齊,那中國就會失去本土文化特色。這些觀念從老舍的婚姻觀里更能體現出來。婚姻自由、戀愛自由觀念是從西方傳入中國的,它給予男女婚姻、戀愛自由度過高的同時也伴隨著一些不好的后果。戀愛是兩個人的事情,所以情侶之間的差異并不會影響大局,但婚姻還涉及兩個家庭,所以中國人“門當戶對”的觀念比較重,這未嘗沒有道理。老舍在《離婚》和《老張的哲學》中寫得比較多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如張大哥和張大嫂、老李和他的妻子。作家還描繪了想要追求自由戀愛的情侶,如老李和馬少奶奶、李應和龍鳳、王德和李靜等,這些自由戀愛幾乎沒有完滿結局,人物所求的愛情也很難產生善果。這意味著人們有時還是得重走前人的智慧之路。國人的傳統婚姻觀念一直貫徹延續到現在,所謂“門當戶對”已不僅僅指家庭條件和身份背景的契合,它還包含著教育程度與思想觀念等的匹配,只有雙方條件匹配度高一些,婚姻的維系才會更持久。
最后,老舍的小說中還潛藏著作家內心深處從民間文化中轉化而來的生命意識。《離婚》中的張天真是個沉浸在象牙塔里的人,他根本就不識人間煙火和困苦,他對父母只知索取不知回報,因嫌棄父母煩人不愿回家,也沒有對父母說過什么好話。不過,從獄中出來后,張天真的思想發生了一點變化,他開始體諒父母,覺得“父母看著好似老了許多”,認為自己不能再亂花父母的錢,還要對妹妹和和氣氣的。由對張天真思想轉變的敘述可知,老舍對“浪子回頭金不換”這一民間觀念有很高的認同感。讀者還可以在這些小說人物身上覺察到老舍式的“中庸”性格——不冒進但也不落后。此外,老舍溫和的性情決定了他對任何人都很和善,其“和為貴”的思想在張大哥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對于張大哥來說,沒有什么事情是過不去的,再不濟請客吃飯、拉家常就能解決。
老舍對民間文化充滿了深深的認同感,即便某些文化還留存著一定的痼疾,他也沒有采用辛辣的筆調加以諷刺批判,而是用委婉幽默的方式指出他所深愛的文化中潛藏的負面因素。當同時代的左翼知識分子選擇以激進的反傳統文化和民間文化的形式去推動無產階級革命時,老舍卻對民間文化懷著包容、理解的心態,這些均是其對民間文化認同的外化和顯現。
通過對市民日常生活的描寫,老舍向讀者展示了民間文化作用下的市民生活情態和文化心理結構,他以包容的姿態對根植于民間的文化形態進行剖析和反思,進而揭示了民眾生活的艱難以及人們對生存的渴望。老舍把自己置于與民眾平等的位置上,建立了一種對話型關系,拉近了文藝與民眾之間的距離,他認為“必須從民眾的生活出發,不但采用他們的言語,也用民眾生活,民眾心理,民眾想象,來創造民眾的文藝”。可以說,老舍就是民間文化的代言人,且賦予了民間書寫一定的價值和意義。
首先,老舍批判文化痼疾的做法為思想文藝界反思民間文化的弊病帶來了啟示。20 世紀初,中國文化處于轉型時期,西方外來文化思潮涌進中國,造成了部分知識分子對中國傳統文化的“非理性批判”。在這種情形下,一部分市民積極吸納、接受和推崇西方文化,一部分市民則依舊固守傳統文化。如《離婚》中的張天真和馬克同就是西方文化的支持者,而《老張的哲學》里李應的姑媽則是舊制度、舊文化的衛道者。雖然老舍內心偏向于中國的傳統文化與民間文化,但他在評價中西文化時并沒有一味迎合或踩低一方,而是以理性態度和辯證思維去審視它們的優缺點。老舍在其小說中描述了許多風土人情、生活習俗,包括衣食住行和各種民俗活動,那些普通市民往往保留著對這些民間文化的自我認同。不過,在這樣一個文化轉型期,老舍讓讀者感受到了殘存在人們思想深處的文化痼疾的危害。李應的姑媽就是思想落伍的傳統婦女典型形象,作者寓貶于褒,給她取了個“好婦人”的名字,她覺得公婆對兒媳立規矩是天經地義的事,認為“兒女不能有絲毫的自私,所謂兒女的愛情就是對于父母盡責”,這些都是愚孝的表現。老舍“堅持利用‘文化小說’從事‘批判國民性’的工作”,雖然他對筆下的人物更多的是同情而非諷刺和批判,但現代意識和啟蒙取向還是促使他對這些文化痼疾和守舊觀念進行了批評,如此讀者才能夠通過他的小說體味到民間文化與傳統文化的某些不合時宜之處。
其次,老舍通過關于民間文化的創作揭示了民眾生活的艱難以及他們對于生存的渴望。《離婚》和《老張的哲學》描述最多的是對女性的關懷以及民眾的生存困境,如張師母、李靜等。女子自古地位低下,她們沒有自主權,只能依附男人而活,她們可以如物品般被男性進行買賣。除了表現對女性的關懷意識,老舍還對經濟地位低下的民眾的生存困境進行了詳細描述,通過與站在經濟上層的人物進行對比,他突出了社會地位差距所造成的同件事情的不同后果。如張天真入獄后,張大哥沒有任何解決辦法,只能聽天由命,但對于小趙來說只是舉手之勞。在民間社會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小趙那樣舉手投足間解決困難,多數人會因各種小事兒而掙扎在崩潰邊緣。老舍的小說旨在把這些人的生存狀態展現在讀者面前。
最后,老舍使用民間話語進行創作,這不僅表達了他的民間立場,還推動了文藝大眾化運動的發展。老舍在創作過程中使用了很多民間語言,這些語言存在于民眾的日常生活中,有通俗性、幽默性等特點,與嚴肅的正統文學用語有很大差異。譬如學生偷吃老張的紅杏被發現后,他為自己辯解道:“不是我有意,是樹上落下來的,我一抬頭,正落在我嘴里。”這種玩笑式的話語會不由自主地引發讀者的童年回憶,從而讓讀者與小說人物之間產生情感共鳴。又如,老張信奉的“真理”——“親是親,財是財”,雖然這是一個歪理,卻體現了人們日常生活中一種常見的運思理路。老舍善于從民間生活中尋找素材,善于塑造民間人物形象,善于描寫民間禮俗,這在很大程度上源于他善于采用民眾的俗語。在某種意義上,老舍的創作來自民間,且正是在民間大放異彩的。
當西方文化及其帶來的新的時空觀、世界觀、思維方式、審美方式對中國的影響愈來愈深時,老舍卻堅持著“中國本位文化建設”,并通過他的小說為我們呈現了民間文化強健的心理結構,在這種心理結構作用下,現代思想和價值觀念并未在民間產生多么可怕的摧毀效用。當很多人認為民間文化是野蠻、愚昧的,應該被現代文明取代或改造時,老舍的思想和認識卻在向更深層延展,那就是:這種民間文化有沒有存在的合理性;如果沒有,它為什么會長久存在;它為什么一直會對民間社會產生深遠影響?很多作者沒有思考這些問題,但老舍思考了,并為我們提供了一種關涉其生命體驗的民間文化認知維度,正是這種認知方式令其民間文化認同有了之于當代文化建設的參照意義,這也是他留給我們的一種重要的精神 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