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艷
(吉首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湖南 吉首 416000)
何為審美?美既可以作為一種實在的存在——美的作品、美的景色,也可以是形上的感覺性質的美—— 一種自我確證的體驗、愉悅的感受、巨大的激情與熱情、對生活的熱愛、與周圍人的深深情誼。而馬克思對于審美有著自己獨特的看法,特里·伊格爾頓曾對其進行概括:“馬克思并不強調通過審美化的方式來認識人類自己,這不是某種貧血的理性主義:對于馬克思來說——與亞里士多德相一致——人類生活的目的不是真理,而是幸福或美好的生活。”馬克思認為我們不僅要認識世界,更要改變世界。因此他深刻批判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對于包括審美在內的人的全方面異化,并想通過革命的方式來實現人的解放。從這個層面來說,馬克思對于審美的看法不僅具有審美意蘊、倫理意蘊,同時也具有實踐性。而在著作《巴黎手稿》中,馬克思從存在論與人類學的角度論述審美,他不僅探索出美的本質,而且厘清了審美與自由的存在—人的關系,“馬克思審美的存在論或生存論維度:馬克思認為,美不是概念意義上的純粹的主觀的美,不是脫離于人作為主體的實體化存在的美,而是在事實之真和行為之善基礎上達到的精神體驗的美感,是一種更高境界的人的自由”。換言之,這樣的一種審美是建立在自由人的自由自覺的實踐活動——勞動之上的存在論意義上的審美。
人的本質是人區別于其他動物的根本性質,是人的本質屬性。關于人的本質問題的探討,可以追溯到古希臘(“認識你自己”)甚至更久以前,近代諸多哲學家也對其進行過探討,拉美特里站在無神論的角度提出人是精致復雜的機器;愛爾維修則認為人是趨利避苦的感性實體;康德認為人作為理性的存在物,本身就是目的,并認為最本質的屬性則是自由;費爾巴哈則以感性直觀為其根本原則,提出感性是人的本質;黑格爾雖然也揭示了人的本質,但是“他把勞動看做人的本質,看做人的自我確證的本質;他只看到勞動的積極的方面,沒有看到它的消極的方面”。
馬克思在前人的基礎上提出了關于人的本質的看法,且在不同的文本中存在著不同的論述。其最早見于《〈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馬克思論述了德國是否能實現有原則高度的實踐,在他看來,德國的解放并非是宗教解放或政治解放,而是人的解放,人被提高到人的最高本質的位置,只是此時的馬克思并沒有用“人的本質”,而是用“人的根本”來表述,在他看來,人的本質就是人本身。而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當費爾巴哈將人的本質歸結為意識、情感并將其上升到宗教維度時,馬克思批判其將人抽象化、孤立化,同時闡釋了“宗教情感”歸根結底是社會的產物,并從實踐的角度闡釋了人的本質——“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之后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提到我的產品是你的本質——你的需要的物化,但其衍生的命題“人的需要即人的本質”至今依舊飽受爭議,部分支持者認為從內涵與外延來說它是對“人的本質是勞動”與“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反對者則從文本、方法論與二者的關系等維度來說明這個命題有待商榷,不能將其放在同等的位置,否則會導致“抽象人性論”。而在《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提到:“一個種的整體特性、種的類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動的性質,而自由的有意識的活動恰恰就是人的類特性。”換言之,勞動就是人的本質。
事實上,人作為一種感性-對象性的存在,按照“感性-對象性活動”原則與審美規律來實踐,因此其生產與生活方式充滿著“美”的意蘊。
為此,馬克思在這篇著作中提出“勞動創造美”的著名論斷。“人類勞動,是人的一種本質力量,勞動創造就是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活動,這才是美的根源。”換言之,勞動作為人的自我確證的本質力量,其所創造的蘊含著審美價值的產品則是勞動的對象化,因而勞動不僅是人的本質,同時也是美的本質。誠然,自然界也存在著“美”的事物,但在馬克思眼中,這并非審美,而是作為我們的生產資料、生命活動與藝術對象的自然地存在物。誠然,動物也進行活動,但是與人的勞動不同,動物的活動只以維持自身生存與繁衍為目的。有意識的生命活動不僅是二者活動的本質區別,同時也是動物與人的本質區別。
在馬克思看來,動物活動存在著片面性(生存生產)、肉體支配性(肉體所需生產)與生產限制性(只生產自身),而人的生產則是全面的(生存與生活雙重生產)、自由的(不受肉體需要支配的真正生產)。“動物只是按照它所屬的那個種的尺度和需要來構造,而人卻懂得按照任何一個種的尺度來進行生產,并且懂得處處都把固有的尺度運用于對象;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規律來構造。”當動物依舊停留于自身并將其等同于自己的生命活動時,人則將這一活動本身變為自己的意志與意識的對象,動物的活動僅僅是滿足于直接地肉體生存的需要,而人的活動除此之外,還應當滿足精神需求,即按照自身的審美需要自由地進行生產活動,自由地創造產品,換言之,人類將“任何一個種尺度”與“固有尺度”(“內在尺度”)融合,并按照美的規律活動。
因而,動物活動與人類勞動、自然美與勞動美之間存在著差別,從嚴格意義上來說,動物活動不屬于勞動,自然美也不同于勞動美,只有當這樣的純天然的自然美被人所介入,被勞動改造,并按照人的審美需要進行創造時,才具有真正意義上的審美意蘊。人按照美的規律來創造不僅厘清了動物與人的本質區別,揭示了勞動是美的本質,同時表明自由自覺的活動(勞動)獨屬于人類,審美也是人類所特有的對象化活動。
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勞動得以異化,異化勞動這一形式將勞動從人得以全面發展的重要手段貶低為維持肉體生存的工具,這樣的勞動使得工人非人化——受到他人的支配與奴役、肉體與精神遭受折磨與摧殘、不能自由地發揮其體力與智力等。人淪為不自由的存在,其生存境遇也降低到動物的狀態。因此動物的東西與人的東西并不存在本質的差別,人在勞動中感受到的不是幸福而是痛苦,而當這些強制與支配被消除時,人像逃避瘟疫一樣逃避勞動。而這樣的勞動也產生了截然相反的結果,“當然,勞動為富人生產了奇跡般的東西,但是為工人生產了赤貧。勞動生產了宮殿,但是給工人生產了棚舍。勞動生產了美,但是使工人變成畸形。勞動用機器代替了手工勞動,但是使一部分工人回到野蠻的勞動,并使另一部分工人變成機器。勞動生產了智慧,但是給工人生產了愚鈍和癡呆”。在此,馬克思雖然表明了異化勞動也能夠生產“美”,但這種美是只屬于資本家的帶有狹隘畸形性質的“美”。換言之,工人創造的產品越完美,資本家享受的審美生活越豐富,但是工人卻變得越發畸形——異化。
勞動生產了美,但這種美不僅不屬于勞動的所有者與美的創造者——勞動者,而屬于不生產的資本家。伴隨著這種美的對象化,異化勞動下的“美”成為一種異己的力量同人相對立。因此,站在工人的角度上,馬克思對于這一生產方式所產生的“美”持批判的態度。
勞動作為美的來源與本質,在何種情況下才能真正屬于勞動者?依據馬克思的看法,當自主自由自覺的生命活動、本質力量對象化的勞動成為現實時,換言之,當勞動由異化勞動轉換為本真勞動時,美才真正屬于勞動者。所謂本真勞動,即工人在勞動或對象世界中能夠充分的肯定自己,不再受到他人的強迫與壓制,能夠自由地發揮自己的體力與智力,勞動及其勞動產品屬于勞動者自身,并在勞動中感受到滿足感與幸福感等等,與此相反的“異化勞動是為生存所迫進行的勞動, 與這種勞動相適應的人的存在狀態是‘活著’, 本真勞動是異化勞動的否定, 是一種生命活動,是肯定與發展人自身的感性、對象性活動,與這種勞動相適應的人的存在狀態是‘生活’”。本真勞動是對異化勞動的揚棄,這是因為在生產力發展的初、中級階段,要使得人的本性得到全面復歸——帶著以往人類文明的全部財富向著社會的合乎人性的復歸,真正解決人與自然、人與人、存在與本質、對象化與自我確證間的矛盾與斗爭,這也就意味著商品貨幣經濟仍需要繼續發展,異化勞動在揚棄的前提下仍有巨大的作用,它不僅為我們提供巨大的生產力作為物質基礎,同時也為我們提供了科技基礎。因此,馬克思雖然批判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主張消滅私有財產,但是同時卻也肯定私有財產及由此產生的科技對于發展的積極意義。
將人們從受壓迫的生存勞動中解放出來,從而回歸于生命勞動的“生活”狀態,只有在這樣的狀態下,無論是美的產品、創造物,還是屬于勞動中具有的審美體驗,才真正地屬于勞動者。
勞動是必要的。其必要性不僅體現在人自身——勞動作為一種自主自由的活動,是人的本質。人類在勞動中獲取生產與生活資料;在勞動中強健體魄、發展智力;在勞動中獲得幸福感、成就感與滿足感。此外,包括五官感覺、精神感覺與實踐感覺等在內的諸多感覺產生于勞動介入的自然——人化的自然,因而人通過勞動形成對世界的審美感受,也創造著美的世界。勞動的重要性也體現在人類社會的存在與發展——人類社會只有通過勞動進行生產創造與財富積累,才能在全社會形成尊重勞動與勞動者的良好風尚,樹立勞動光榮的良好觀念,才能邁入更高層次的發展階段。另一方面,在馬克思的時代,異化勞動作為其勞動的存在狀態,在這樣的勞動狀態下,人的審美感受與審美能力受到遮蔽,“憂心忡忡的、貧窮的人對最美麗的景色都沒有什么感覺;經營礦物的商人只看到礦物的商業價值,而看不到礦物的美和獨特性;他沒有礦物學的感覺”。換言之,在這樣的資本主義社會中,貧困的工人因在生存中掙扎而看不到美,資本家在金錢中沉淪而忽視美,而作為“罪魁禍首”的貨幣則不愿意生產資本以外的東西,如舞會與劇院的精神享受、藝術的熏陶、學識的獲得。人的情欲、人的感覺、審美活動乃至人自身都被冰冷的貨幣所吞噬。
在意識到勞動的重要性與資本主義社會中勞動的異化——勞動喪失在其本真性的現實沖突當中,馬克思提出了共產主義—— 一種美的社會,在這樣的社會當中,勞動不僅成為人的需要,而且人從勞動中解放出來——從動物的生存狀態上升到人的生活狀態,“人以一種全面的方式,就是說,作為一個完整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質”。對于審美的占有就是其中之一。因此,勞動解放對于包括審美在內的人的解放有著重要的意義。
勞動是一種合目的性與規律性的統一,因而勞動者通過勞動這一手段,將自己的外在尺度與內在尺度運用于任何對象,創造出自身需要的審美產品與審美活動。勞動作為審美的本質,始終都充實著審美性。首先是對于勞動產品的審美體驗。伴隨著勞動解放的是感性解放,勞動解放不僅意味著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與私有財產的揚棄,對動物生存境遇的破除,同時也是人的感覺得到徹底解放,“不言而喻,人的眼睛與野性的、非人的眼睛得到的享受不同,人的耳朵與野性的耳朵得到的享受不同,如此等等”。因此,伴隨著感性解放,人們在生產與生活當中,看到的不再僅僅是物品的有用性與商業價值,也將看到蘊含在其中的美與獨特性。與此同時,對于自身創造的直觀勞動成果本身就凝聚著人們的審美感、滿足感、成就感。其次是勞動過程的審美能力。由于人從勞動中解放出來,勞動也回歸到自由自覺的生命活動本質,因此人們在勞動過程中不再被束縛于生產線與時間線上,而是自由靈活地安排自己的勞動時間,充分發揮其體力、智力與創造力,進行諸如文學創作與藝術創造等活動,當這些創造處處體現人的本質力量的時候,人不僅使自己得以發展,同時也獲得審美體驗的升華。
但勞動解放與感性解放都不能使工人完全擺脫異化的處境,在馬克思看來,“批判的武器當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質力量只能用物質力量來摧毀;但是理論一經掌握群眾,也會變成物質力量。理論只要說服人[ad hominem],就能掌握群眾;而理論只要徹底,就能說服人[ad hominem]”。因此馬克思認為要通過革命實行政治解放,實現共產主義社會的同時,也意識到了理論的重要性,厘清了理論與革命的辯證關系——無產階級只有意識到自己的生存處境與歷史使命,認識到社會發展的規律,才能使得自己與整個社會得以解放。因此,從這一方面來說,馬克思的思想相互貫通。